第274章 一出一送
鴉鴻橋。
雨幕中,一車停在中央,四下馬匹拴在林中,十餘北山護衛躲在林中避雨。前頭便是鴉鴻橋集,因着此時天色尚早,李惟儉一行並未打算在此停留,只待陣雨一停便重新啓程。
一馬西來,馬上騎士一身蓑衣,到得近前飛身下馬,到得馬車前輕輕釦響。須臾,車門打開,披着蓑衣的吳鍾拱手道:“老爺,只在集中買了份三日前的邸報。”
“有就不錯了。”李惟儉順手接過,吩咐道:“你也去避避雨。”
吳鍾應聲退下,自去尋北山護衛閒談。李惟儉關了車門,展開那邸報來看,略略掃了一眼,頓時笑將出聲。
邸報頭一條便是大理寺查知山西煤礦股子募集所得銀錢,大半進了忠順王府邸,聖人大怒,責令忠順王將募集所得盡數奉還。又因先前並無法令,是以此番聖人不過申斥一番,又嚴令忠順王謹守門戶,不得再搜刮民脂民膏。
當今聖人可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主兒,數百萬銀錢不知去向,聖人又豈會坐視不理?此番忠順王吃雞不成蝕把米,料想定然憤懣不已。
再往後看,卻是各地奏疏,言火耗歸公一事急切不得,蓋因各地差異極大。江浙富庶之地,少收一分也能賺得盆滿鉢滿;雲貴偏遠之地,加上三分也不夠衙門開銷的。
李惟儉暗忖,這便是皇權不下縣的弊端了。據他所知,如今收稅都是縣衙戶房發了排票,小吏這才領了排票下鄉催糧。那小吏大多本鄉本土,與士紳大戶多有勾連,飛灑、詭寄之事層出不窮。
這田畝總數改易不得,那便在上中下田上做文章。於是乎士紳大戶都是劣田,小民百姓多是良田。
如此乾坤挪移,小民所承稅賦又豈止三十稅一?
倒是新黨陳宏謀打算着重新清查田畝,又有意加商稅,此議一出便引得朝野譁然,聲討陳宏謀之聲不絕於耳,奏疏雪片一般飛向京師。
李惟儉摸着下巴暗忖,這是戳了士紳大戶的肺管子了!田畝也就罷了,那才產出幾個銀錢?且太宗早有定例,嚴查侵佔田土之事,是以江南士紳大戶家中田產少有萬畝者。
田土少了,自然要從別的營生上找補,於是江南工商海貿繁盛。
好在太宗李過沒學朱元璋那般頒個條理萬世不易,不然以聖人的心性只怕扛不住源自士紳的壓力。
李惟儉思忖了下,好似最好的法子是成立個稅警,鑄幣改兩爲元,再行分稅制?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此事回頭兒倒是可以跟老師嚴希堯言說一番。
邸報後頭多是扯皮,掃過幾眼李惟儉便將其丟下。
此行樂亭,李惟儉極爲滿意。新起了三座高爐不說,兩座平爐也能日夜不息、還算穩定的生產鋼材了。
下一步就是圍繞樂亭建造一系列的加工廠。軋鋼廠、連鑄車間、長材廠、線材廠、板材廠等等,所需設備須得專門設計、建造,以大順如今的加工能力,估摸着沒個一年半載辦不成。
想到此節,李惟儉不禁嘆息一聲,真真兒是任重道遠啊。
外間驟雨淅淅瀝瀝起來,片刻後便徹底停歇。
林中避雨的北山護衛紛紛牽着戰馬出得林來,吳鍾一身蓑衣來報:“老爺,可要在前方歇息?”
李惟儉搖頭道:“買些吃食就走,近來多雨,遲了怕是趕不及回京師。”
吳鍾應下,當先開路,引着一行人等進得集子,買了些肉包子、醬驢肉,分發與衆人。那北山護衛也不用下馬吃喝,一邊吃喝一邊騎馬而行。過得鴉鴻橋,前方山高林密,道路蜿蜒。
一北山護衛掏出鮮肉餵食了肩頭海東青,呼喝吩咐,那海東青‘唳’的一聲沖天而起。繞着山林盤旋不休,忽而又鳴啼起來。
那護衛皺了皺眉,緊忙追上吳鍾道:“前頭有人。”
吳鍾勒馬,探手抓向白蠟杆,問道:“有多少?”
那護衛仰頭看着海東青,點算了好半晌才道:“十個往上。”
吳鍾嘿然道:“荒山野嶺,哪兒來這麼多人?咱們這是撞上剪徑強梁了。”
說話間朝後擺手,一衆護衛紛紛摘下身上揹負的短弓,又裝上速射箭匣。吳鍾兜轉回來,到得馬車前道:“老爺,前頭怕是有強梁。”
“打發了就是。”
“是。”
吳鍾領命回返,點出三騎,隨着其先行開道。這會子李惟儉開了車門,遙遙便見四騎隱於道路盡頭,須臾,忽而聽得‘砰砰砰’之聲稀疏作響,李惟儉頓時變色:“有火銃?”
眨眼便見三騎自盡頭兜轉回來,那吳鍾勒馬喝道:“不知哪兒來的火銃,不過五六支,隨我兜轉回去,殺他個措手不及!”
當下又有幾名護衛追上,十餘騎張弓搭箭,須臾便在林中廝殺起來。
李惟儉先是略略鬆了口氣,繼而心下一凜,暗道了聲不好。護衛都被吳鍾叫走了,自己身邊兒可就剩下個車伕了。
李惟儉探手摸向腰間,便在此時,耳聽得悶哼一聲,那車轅上的車伕應聲而倒,落在車下。旋即自林中奔出二人,一人手持紅纓槍,一人手持雁翎刀,後者嚷道:“擒賊先擒王,先將這官兒擒了,轉頭兒再去搭救弟兄們!”
前者附和一聲,二人轉瞬到得近前。便見李惟儉自腰間摸出一物,對準二人。那當先手持單刀的知道厲害,緊忙縮身閃避:“有火銃!”
砰——
硝煙瀰漫,那手持紅纓槍的胸口中彈,慘叫一聲跪伏在地。
“狗官!”手持單刀的漢子睚眥欲裂,叫道:“俺將你劈了!”
卻見李惟儉手中火銃依舊不曾放下,那漢子道:“你這火銃是單管的,還能打出兩發不成?”
李惟儉認真點點頭:“還真能。”
“死到臨頭還敢哄俺——”
砰——砰砰砰!
“咳咳——”李惟儉扇了扇馬車裡的硝煙,看着那漢子死不瞑目倒地氣絕,一邊廂自腰間又掏出一併手銃,一邊廂嘟囔道:“這年頭說真話都沒人信了,真是人心不古啊。”
話是這般說,他面上警惕,自馬車上跳下來。略略瞥了眼,那車伕喉頭中了飛鏢,眼見活不成了。
前方飛來兩騎,卻是吳鍾與一名護衛。轉瞬到得近前,吳鍾飛身落馬,擡手就要結果胸口中彈那賊子。
李惟儉忙道:“留活口,問問什麼來頭。”
吳鍾這才停手,轉頭衝着李惟儉躬身道:“竟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小的——”
“這些回頭再說,前頭情形如何了?”
吳鍾道:“賊人不堪一擊,刻下已然潰散,小的讓人去捉活口。”
李惟儉點了點頭,看向那半死不活的賊人,問道:“臨死前好歹報個名號吧?本官內府武備院郎中、竟陵伯李惟儉,你若報了名號,說不得來日還能上史書呢。”
胸口中彈那人張張嘴,腦袋一歪就此氣絕。
李惟儉頓時訕訕,只覺白費了口水。
過得一刻,一衆護衛果然回返,此番除去一人中彈而亡,餘者大多全須全尾。逮了兩個活口,吳鍾使了手段,上前分筋錯骨,只兩下那人便吐了口。
吳鍾回返,報與李惟儉道:“老爺,這人說他們是什麼八卦教的,此番跟着香主來直隸做一番大事。”
“八卦教?”
吳鍾本就是山東人,對那八卦教倒是知曉,因是趕忙道:“八卦教在山東廣有流傳,五年前聖人曾責令山東巡撫清查過,從此八卦教銷聲匿跡,不想這會子又冒了出來。”
李惟儉收了只剩一發子彈的左輪手槍,納罕道:“古怪,押回去丟給慎刑司好生審問一番,總覺得此事另有隱情。”
因不知後續是否還有八卦教埋伏,李惟儉等人略略打掃了戰場,提着兩個活口又再啓程。此番只走官道,一路直奔京師回返。
此時,已然是六月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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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
王熙鳳梳洗過,又用了早點,正要去王夫人跟前聽用,出門便撞見李紈往外走。妯娌倆聚在一處閒話兩句,李紈忽而將王熙鳳扯到一旁,壓低聲音道:“我昨兒下晌去了趟東面,專門與秋芳說了。”
王熙鳳笑道:“秋芳妹子定然歡喜壞了。”
李紈也道:“喜自然是喜的,只是……我私下問她素日是用紅花還是麝香,偏生她支支吾吾半晌沒言語,連帶着幾個丫鬟都紅了臉兒。也是古怪,你可知莫非還有什麼羞人的法子不成?”
王熙鳳探手推搡了下李紈:“大嫂子這話問我?我又問誰去?”
李紈便道:“都是過來人,有何不好言說的?”
王熙鳳便乜斜嗔道:“我知道的也不過這兩樣,頂多再有羊腸、魚鰾?”
李紈蹙眉道:“那等腌臢物如何用得?”
王熙鳳沒再言語,每回平兒與賈璉同房,她都掐算着趕上平兒天葵剛過才準,其餘時候一概不準。
李紈思量不明白,便道:“罷了,左右不過是小事,我先走一步。”
鳳姐笑道:“大嫂子如今擔着差事,可不敢怠慢了。快去吧。”
目送李紈遠去,鳳姐先行到了王夫人跟前聽用,眼見並無旁的事,這纔回返自己小院兒。
如今賈敬喪事已過,鳳姐鬆快了不少。依着常例,叫過各處婆子、媳婦來吩咐了差事,待臨近辰時方纔歇息下來。
平兒送來溫茶,鳳姐捧在手中,任憑小丫鬟豐兒搖着團扇,蹙眉說道:“可算是能稍稍歇歇,近來家中可還有旁的事兒?”
平兒便道:“倒是沒旁的,只是三姑娘還在病着。”
“還沒好?”
平兒便道:“攤上那般生母,夜裡氣惱得睡不着,又吹了涼風,這夏日裡染了風寒可不容易好,且得一些時日呢。”
王熙鳳略略頷首,念及那趙姨娘,頓時想起先前趙姨娘告刁狀,說其貪墨了趙姨娘月例的事兒來。
心思轉動,鳳姐吩咐豐兒道:“你去,將小吉祥兒、小鵲還有環哥兒兩個丫鬟一併叫來。”
豐兒應下,手中團扇被平兒接過,隨即快步而去。過得半晌,豐兒叫了人來,四個小丫鬟戰戰兢兢進得廳堂裡,齊齊朝着王熙鳳屈身一福,道:“見過二奶奶。”
王熙鳳‘嗯’了聲,目光掠過四個小丫鬟,說道:“這府中月例都是依着成例,一等丫鬟每月一兩銀子,二等丫鬟一吊錢,三等丫鬟五百錢。
依着規矩,你們四個都是五百錢。只是這錢落在各房手裡,才由各房往下發放。各房從無差池,不知怎地,偏到了你們這邊就短了一串錢。前頭幾日太太還專程尋我問了話,我這盡心盡力的,不想臨了竟不得好兒!”
四個丫鬟愈發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王熙鳳嘆了口氣,便道:“也罷,既然伱們月例出了差池,那就改改規矩,往後直接從我這裡領月例。平兒?”
王熙鳳看向平兒,平兒趕忙端了托盤來,內中是整整齊齊的八串錢,一旁還放着賬冊。
王熙鳳笑道:“別愣着了,拿了月例按了手印,就各自散了吧。”
四個丫鬟大喜過望,不迭嚷道:“謝過二奶奶。”
王熙鳳擺手笑道:“這錢徑直髮在你們手裡,往後可莫說我剋扣你們的了。”
賈環身邊兒的倆丫鬟趕忙跪下磕頭:“從前是我們錯怪了二奶奶,給二奶奶磕頭賠罪了。”
當下四個丫鬟按了手印、分了銀錢,各自歡天喜地而去。
待人走了,王熙鳳樂滋滋暗忖,這回銀錢不經趙姨娘之手,看她可敢將發下去的銀錢再收上來……沒了財權,四個丫鬟又有幾分真心願意聽趙姨娘的?
那下毒之事王熙鳳可不曾忘卻,不着急,待往後一點點兒的磋磨趙姨娘!
喝過一盞茶,眼見臨近辰時,王熙鳳便道:“探丫頭病着,總要去瞧瞧。你去尋些滋補的,提了隨我一道兒去瞧瞧。”
平兒應下,轉頭尋了些鐵皮石斛包在油紙包裡,隨着王熙鳳便往大觀園而去。
方纔進得大觀園裡,遙遙就聽得幾個婆子四下說嘴,一驚一乍的,也不知是何事。
王熙鳳悄然靠近,就聽一婆子道:“……千真萬確,我那侄兒往廟裡去,正好撞見衙門來過問。說是那馬道婆被掛在路邊樹上,也不知這是得罪了誰。”
又一婆子道:“阿彌陀佛,我瞧那馬道婆就不是個好的,整日介招搖撞騙,遲早有這麼一遭。”
先前的婆子道:“不是說馬道婆那術法極靈驗嗎?” “呸,哪裡靈驗了?上回家裡的一直咳嗽,我捐了五百錢的香油,結果綿延了個把月也不見好。還是請了府中太醫給瞧了,吃了半月湯藥方纔好轉。”
一衆婆子唏噓不已。
王熙鳳忽而出言道:“馬道婆死了?”
“啊?二奶奶!”
幾個婆子慌忙見禮,王熙鳳卻蹙眉繼續問:“說啊,馬道婆可是死了?”
一婆子唯唯道:“是,聽說是路遇強人,被生生吊死在了樹上。”
大仇得報,王熙鳳卻不見快意,反而眉頭深鎖。本能的,鳳姐心下以爲,那馬道婆之死只怕與王夫人脫不開干係。
就是不知王夫人到底尋了何人出手了,那陪嫁的八房裡頭可沒這般人物。
這外間的事她管不得,心下卻愈發驚醒。王夫人手段之毒辣,遠超其計算,須得防着王夫人下死手。
回過神來,王熙鳳舒展眉頭,呵斥道:“不過是些閒話,說過就趕快散了,各自的差事可都辦好了?”
婆子們應下,四散而去。
王熙鳳與平兒一路過沁芳亭、翠煙橋、蜂腰橋,轉眼到得秋爽齋。
翠墨遙遙瞥見鳳姐身形,趕忙迎了出來。王熙鳳便笑着道:“探丫頭可好些了?”
翠墨笑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着了一點兒。”
說話間引着鳳姐、平兒入得內中,探春便欣喜來迎:“鳳姐姐怎麼來了?”
王熙鳳素來喜愛探春性子,探手摸了摸探春額頭,笑道:“知你病了,一早就想着來瞧,奈何一直不得空。這不,方纔歇歇就趕忙過來了。”
探春扯了王熙鳳衣袖往廳堂走,道:“我不過是着了涼,哪裡還值當鳳姐姐來瞧?快坐,侍書快去沏茶來。”
鳳姐落座,笑道:“方纔吃過,再吃怕是也吃不下。探丫頭也坐,咱們說會子話兒。”
探春陪坐了,笑道:“正要去尋鳳姐姐呢。”
“怎麼話兒說?”
探春便道:“如今家中姊妹衆多,每日遊逛多是虛度光陰,與其如此,莫不如學着江南結個社,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說不得來日便是千古之佳談。”
王熙鳳眨眨眼,笑着合不攏口,道:“誒唷唷,我才識得幾個字兒,這吟詩作對的只怕去尋大嫂子纔對。”頓了頓,忽而醒悟:“是了,探丫頭尋我哪裡是要吟詩作對,分明是來吃大戶!”
探春咯咯咯笑了一陣,道:“鳳姐姐這卻錯了,先前我尋了大嫂子,大嫂子已然允諾,一應開銷她都包了。”
李紈如今再不似往常那般摳摳搜搜,身傍京師水務一分股子,每歲都有股息分紅;外又有竟陵伯李惟儉撐腰。也就是李紈不想管事兒,便是如此,如今李紈發話府中下人也無人敢怠慢了。
念及此處,王熙鳳不由得豔羨,暗忖大嫂子李紈如今真真兒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啊。
此時就聽探春又道:“我啊,是想着鳳姐姐也來湊趣,左右都是家中姊妹,都來豈不熱鬧?”
王熙鳳念及李紈,心下有些不服氣。便道:“我卻幫襯不得什麼,大嫂子既然出了錢,我不如也出一份?這兩個嫂嫂,總不好讓大嫂子專美於前吧?”
探春便與翠墨道:“你們聽聽,鳳姐姐如今脫口成章,哪裡像是不會作詩的?我看啊,定是在藏拙。”
王熙鳳又被逗得前仰後合,連道:“快饒了我吧,讓我作詩,莫不如讓我掏錢痛快呢。”
妯娌兩個正說着話兒,忽而有婆子追了進來,與二人見過禮,急切道:“奶奶,老太太打發我來尋二奶奶,讓二奶奶快去榮慶堂。”
王熙鳳斂了笑意,納罕道:“可是出了事兒?”
“這——”婆子瞥了眼探春,暗忖左右這事兒早晚傳揚出去,便道:“薛家二爺登門,要領了寶琴姑娘離府。”
王熙鳳驚道:“好端端的,他們搬出去做什麼?”
婆子訥訥不言,這往後的話可就不好言說了。
王熙鳳見此,嘆了口氣,起身道:“探丫頭,這事兒就定下了。往後需要多少銀錢,總要算我一份兒。我先去老太太跟前聽聽怎麼回事兒。”
探春道:“鳳姐姐快去吧。”
當下鳳姐與平兒隨着婆子往外走。
出得秋爽齋,鳳姐這才低聲問那婆子:“到底怎麼回事兒?”
那婆子低聲道:“梅家退婚之事奶奶也知曉,那梅翰林生怕被人揹後嚼舌,乾脆先下手爲強,四下傳揚府中……不堪,這才拖累了寶琴姑娘名聲。薛家二爺雖不曾明說,想來也是因此這才執意要帶寶琴姑娘離府比居。”
“這……不堪?”
王熙鳳一直打理喪事,這外頭的流言蜚語倒不曾關心過。
婆子聲音壓得愈發低,道:“似乎是說寶二爺不甚檢點……”
王熙鳳頓時默然。
前一回忠順王長史尋上門來,便已知寶玉不檢點了。如今舊事重提,偏生榮國府無可辯駁。
易地而處,若是自家大姐要住進榮國府這般名聲不堪的親戚家,只怕鳳姐心下也不願意吧?
當下再沒言語,一行人急急朝着榮慶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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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慶堂。
“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快把蝌哥兒攙起來!”
賈母發話,當即便有丫鬟過來將跪地不起的薛蝌攙扶起來。薛蝌起身又朝着賈母躬身拱手道:“總之,晚輩並無旁意,只是爲着妹妹婚事考量,這才……不得已而爲之。”
賈母心下憤懣不已,偏生又無可指摘。先前王夫人收寶琴爲乾女兒,本道是促成與梅家婚事。不料卻起了反作用!
梅家竟以此爲藉口,毀了婚約!這也就罷了,還在外頭四下傳揚榮國府,尤其是寶玉如何不堪。
當此之際,姑娘家的清名大於天,若名聲壞了,來日哪裡還能尋到好婆家?
又想到寶玉,這些時日寶玉每日早出晚歸,又被攔着不讓進園子,瞧着倒是乖順了些。至於功課,賈母從未強求過。
偏生出了這檔子事兒,昨兒賈政回來,提了板子又要打寶玉,錯非王夫人死命攔着,只怕寶玉又要挨一通板子。
忽而記起黛玉那塊玉石,霎時間賈母心下刺痛。
此事過後,莫說是寶玉這壞了名聲的,只怕連家中姑娘都不好尋婆家了。
賈母回過神來,正要說些什麼,寶琴便湊過來道:“老太太,我本就是暫住,如今搬出去也不是不過來了。待過幾日,我想老太太了,便是老太太不請我也要登門呢。”
賈母頓時苦澀笑將起來,探手摟了寶琴道:“好孩子,是賈家拖累了你。”
寶琴卻搖搖頭,明媚笑道:“有道是命裡無有莫強求,許是我與梅家無緣,說不得來日有更好的等着呢。”
賈母便道:“定會如此。若一時尋不到也不着急,左右你年歲還小。老婆子回頭兒與親戚說說,定給你尋一樁好姻緣。”
寶琴笑道:“還早呢,我不急。”
王熙鳳的聲音自外間傳來:“好端端的怎麼要搬走?”
話音落下,伴着一陣香風,王熙鳳與平兒款款而來。見過禮,王熙鳳是明知故問,薛蝌只得推說不好在賈家久住。
王熙鳳便笑道:“都是親戚,蝌兄弟既然在外間賃了宅子,搬出去也是應當。只是,往後可要常來常往。”說着又看向寶琴:“我這心裡極得意琴丫頭,三五日還好,時日久了,可想的緊。”
薛蝌笑着應下,寶琴就道:“鳳姐姐,我方纔就說了,往後得空一準兒回來瞧老太太與鳳姐姐。”
王熙鳳頓時笑着上前戳了戳寶琴的臉蛋兒:“這丫頭,生得這般可親。若大姐兒有你一半品格,我啊,往後便是做夢也要偷笑了。”
王熙鳳一番插科打諢,倒是將榮慶堂熱絡起來。當下又吩咐婆子爲寶琴拾掇行禮,陪着賈母說頑笑,又提及探春要辦詩社,倒是將離別之情遮掩了過去。
自始至終,薛姨媽、寶釵與王夫人都不曾露面。
王夫人不露面,是自知此事是因着寶玉,實在沒臉面對薛蝌、寶琴;而薛姨媽與寶釵不露面,則是另有深意。
二房的薛蝌、寶琴都要寧肯賃房別居了,大房在京師本就有房產,偏生還賴在賈家不走。此時過去,被賈母陰陽一番,實在是沒臉子!與其如此,莫不如不去。
寶琴隨行衣物不多,婆子拾掇了不過一大一小兩個包袱,到得晌午時,賈母叮囑廚房預備了寶琴愛吃的菜餚,拉着寶琴吃過午點,這才戀戀不捨打發鳳姐送她而去。
鳳姐將寶琴送至儀門前,又叮囑一番,這才任憑丫鬟、婆子攙着寶琴出了儀門,隨即登上馬車,自角門悄然離去。
鳳姐看了半晌,嘆息一聲,這才心下紛擾着回返榮慶堂。暫且不提鳳姐如何與賈母交代,卻說馬車裡的薛家二房兄妹。
車轔轔而行,寶琴隔着紗幕朝外觀量,眼中不見失落,反而滿是好奇。忽而瞥見蒸汽機轟隆隆地帶動水泵將井水提進水塔裡,寶琴就道:“原來那自來水是從高處淌下來的,我還納罕那高處如何引水呢。”
薛蝌沉聲道:“此爲李伯爺功績。”
“嗯,我早就知道。”
薛蝌尋思一陣,又道:“此番……拖累妹妹清名了。”
寶琴渾不在意道:“哥哥既然早有打算,又何必計較一時得失?”頓了頓,又道:“哥哥打算何時送我過府?”
“儘快吧。”說話間,薛蝌自袖籠裡掏出一封文契來,上頭有裡甲畫押,又得官府用印,乃是正經的紅契。
獨留出一處供李惟儉簽字用印——此爲納妾文書。
寶琴好奇地接過來掃量了幾眼,又小心迭好還給薛蝌,說道:“那就儘快吧。”
薛蝌沉吟着道:“妹妹不怕……伯爺冷落了你?”
寶琴展顏一笑,搖頭道:“不會。”她俏皮看向薛蝌道:“那日我在園子裡撞見他了,其後在榮慶堂裡,他一眼都不曾瞧過我呢。”
薛蝌蹙眉不已,道:“一眼不看,豈非——”
寶琴卻笑道:“他定是怕看多了亂了心思。”
“嗯。”薛蝌應下,心下依舊忐忑不已。
先行到左近賃下的宅子安置了,轉頭那老僕便尋了過來,道:“二爺,小的瞧見竟陵伯往家去了!”
“哦?”
薛蝌略略思量,當即騎馬往竟陵伯府而去。到得地方與門子交代一番,等了片刻便被吳海平引入書房裡。
此時李惟儉方纔換過衣裳,看着薛蝌道:“家事都處置過了?”
薛蝌卻蹙眉道:“在下慚愧,梅家悔婚,母親交代之事只怕辦不成了。且又連累了妹妹清名……還請伯爺援手!”
“嗯?悔婚了?”李惟儉面上訝然,心下略略暗喜,卻也納罕不已。
薛蝌當即長話短說,將此事緣由從頭到尾說將出來,直聽得李惟儉瞠目不已。似乎是因着他之故,寶玉的名聲徹底毀了……嘖,倒不如說是寶玉自己作的。總之,聽聞寶琴拜了王夫人作乾孃,又住進賈家,那梅翰林頓時就炸了,很是陰陽怪氣了一番,悔婚之後還四下傳揚賈家名聲,以撇清自家干係。
聽罷了,李惟儉頷首道:“如今文鬥又有何打算?”
那薛蝌起身拱手道:“在下願附伯爺尾翼。妹妹此番清名受累,只怕再難尋好姻緣,因此在下有一不情之請。”
說話間,薛蝌自袖籠裡掏出文契,雙手遞上來。
李惟儉納罕着接過,略略掃了一眼頓時心下一個激靈,又仔細看過,方纔驚奇道:“你要將寶琴……送與我做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