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我爲檐上三寸雪
夜裡,幾番繾綣,緩過氣來,傅秋芳兀自撐腮凝思,兀自不肯睡去。李惟儉知其心思,笑着撫弄其身,問道:“怎麼還不睡?”
傅秋芳笑道:“妾身一時間睡不着呢。”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個兒先前被那一番話激得心潮澎湃,只轉而蹙眉道:“說來寶姑娘也是可憐見的,攤上這般母親與兄長。”
李惟儉道:“你還說寶姑娘?你兄長這月又來信箋了吧?”
傅秋芳先是苦惱不已,跟着悠悠道:“兄長還不死心,一心念着做官兒。”
“那你是如何想的?”
傅秋芳白了其一眼,道:“我還能如何?順着兄長,只怕給老爺惹來麻煩。如今不過是拿話哄了他,免得他沒了心氣兒再想不開。”
有些話傅秋芳沒說,兄長那邊廂好答對,不過是虛言應付罷了。倒是她那嫂子,也不知何處掃聽到傅秋芳攀上了高枝兒,這幾日尋上門來,虛情假意抹了眼淚,只道爲其兄長傅試一直守着。
傅秋芳又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哪裡肯信這般言辭?打發了一番,不想轉頭兒又尋了過來。
想起方纔薛姨媽的窘態,傅秋芳暗自警醒,她那嫂子本就是個拎不清的,不拘她如何作想,總要快刀斬亂麻將此人打發了纔是。
拿定心思,回過神來,就見李惟儉已然睡將過去。傅秋芳便小心提了錦被複住其胸腹,又貼在其臂膀上,心下只覺無比安穩,不片刻就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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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鶯兒穿過凸碧山莊,自大主山下來,隨即進得蘅蕪苑裡。
寶釵閒坐牀前,正撐腮凝思。鶯兒將小丫鬟打發了出去,湊過來道:“姑娘——”
寶釵回過神來,看向鶯兒道:“如何?”
鶯兒道:“收了,兩位嬤嬤沒口子的謝姑娘呢。”頓了頓,鶯兒納罕道:“好端端的,姑娘送她們物件兒做什麼?”
寶釵沒應聲,起身落座梳妝檯前,尋了根金簪來,鶯兒趕忙搶過爲其插上。主僕二人也不言語,須臾便出得蘅蕪苑,出了大觀園,朝着東北上小院兒而去。
同喜一早兒便在院門前觀量,眼見寶釵與鶯兒來了,緊忙引着其入內。
“太太,姑娘來了。”
寶釵閃身進得內中,薛姨媽神情枯槁,瞥了其一眼這才起身扯住寶釵的雙手:“我的兒……”
“媽媽。”事涉姑娘家清名,寶釵看了四下一眼。
薛姨媽就道:“你們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衆丫鬟應聲退下,薛姨媽這才道:“我的兒,李家應了。這事兒,便算是遮掩下了。就怕下頭丫鬟、婆子說嘴。”
寶姐姐面上嫺靜,頷首道:“下頭人要說便說去,這園子裡的姑娘又有哪個不被說嘴的?前頭還有婆子說四姑娘不是親生的呢。”
寶姐姐想的分明,只消堵住李家與鳳丫頭的嘴,那萬事都好說。至於下頭人說嘴,真真假假、以訛傳訛的,又有哪一句是真的?
且賈母本就不待見她,有心促成金玉良緣的乃是姨娘王夫人,只消王夫人篤定,再是流言蜚語寶釵也不怕。
再者,這幾年薛家沒少往下頭拋灑銀錢。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那銀錢的份兒上,料想流言也不會奈她何。
因是寶釵略略放下心事,雖說如今把柄落在鳳丫頭手裡,可總有轉圜之機。至不濟,來日順着鳳丫頭之意就是了。
轉念寶釵又道:“媽媽可曾好生與哥哥說了?”
“說了!怎麼沒說?”薛姨媽蹙眉道:“掰開來、揉碎了,也不知費了多少口舌。奈何你哥哥是個拎不清的,如今還梗着脖子只道是爲了你好。”
寶釵頓時哭笑不得。好一個爲了自己好,此番險些毀了自己清名,再來一遭,自己哪兒還有臉面苟活?
薛姨媽又道:“偏生他又這般大了,總不能學着你姨娘待寶玉那般,將你哥哥關在家裡。”
寶姐姐又是一陣心累。她在金陵也見過世家紈絝,可不過是飛鷹走馬、依紅偎綠,人雖不上進,卻也不曾闖下大禍來。
他這哥哥倒好,總是孝順媽媽、維護妹妹,偏偏每每好心辦壞事。如今寶姐姐巴不得她那兄長也學着紈絝一般每日耍頑胡鬧,好歹不會惹來禍事,這薛家的家業雖會敗落,卻也不會敗落個一乾二淨。
若僥倖後輩子弟有能奮進的,說不得薛家還會再發跡。
如今這般,寶姐姐只覺擡眼一片黑,半點前程也瞧不見。
想到此節,寶姐姐心下酸澀不已。她爲了薛家拋卻萬千,連當日那心中的漣漪都強行壓下,時常服用冷香丸壓制心火,可到頭兒來得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
早知如此,若順了自己本心,說不得反倒比如今還好些呢。
母女二人默然半晌,薛姨媽就道:“我昨兒回來的遲了,薛蝌這纔沒登門。約莫着,今兒怎也要登門了。我的兒,咱們須得想想如何應對。”
錯非薛蟠私下買那勞什子山西煤礦的股子,家中又怎會虧了一大筆銀錢?二房留在此間的銀錢本就不多,不過二、三萬銀子,再如何,擠一擠也能拿得出來。偏生因着薛蟠之故,如今怎麼擠也擠不出來。
寶釵就道:“媽媽昨兒不是拿定了心思嗎?待哥哥娶了夏家女,從嫁妝裡分出一筆給二房就是了。”
眼見薛姨媽欲言又止,寶釵便起身道:“琴妹妹新來,我這做姐姐的總要去照應了。媽媽坐着,我先走了。”
薛姨媽起身追了兩步,張口欲言,卻到底沒說出話來。心知此番寒了寶釵的心……實則又豈是單單寒了寶釵的心?想起昨日屈辱,薛姨媽便臊得臉面通紅。而一切的一切,都是拜薛蟠所賜!
薛姨媽自知不好再央寶釵做的更多,因是隻能駐足嘆息,目送寶釵領着鶯兒遠去。
卻說寶姐姐往賈母院兒而去,到得內中才知薛小妹被一衆姑娘邀着,這會子正在大觀園中游逛。寶釵便陪坐須臾,這才起身去尋。
一路進得大觀園裡,遙遙便聽得怡紅院裡滿是歡聲笑語。
寶釵領着鶯兒循聲而去,入得怡紅院裡,就見一衆姑娘正圍着寶琴頑笑。
翠縷道了聲‘寶姑娘來了’,於是衆人紛紛看過來。
寶琴回眸,旋即便是一笑:“姐姐來了。”
寶釵笑着頷首,仔細觀量,便見寶琴穿了身白綢桃紅鑲邊交領中衣,外罩米黃撒花披肩,下身是一條油綠百褶裙。這也就罷了,偏生頭上還插了金嵌寶四季花鈿兒。
那花鈿兒上五紅四綠九枚指甲大的寶石分外惹眼,寶釵禁不住納罕道:“哪兒來的花鈿兒?”
寶琴就笑道:“一早兒老太太見我花鈿兒折了,就尋了一件兒給我。”
湘雲就故作吃味道:“這花鈿兒我知道,可是姑祖母壓箱底兒的寶貝,這般疼林妹妹也不見給了她,偏給了伱,可見老太太是真疼你。”
黛玉乜斜一眼,笑道:“我可不敢與琴妹妹比……只怕啊,就只能比得過雲丫頭了。”
湘雲頓時哼哼一聲。
寶釵就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也想不到她這會子來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她。”
湘雲又與寶琴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
衆人一併笑將起來,寶釵也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說來,可曾序過庚齒了?”
湘雲頓時明媚笑道道:“序過了,琴妹妹是臘月的,比我小了半月,只比四丫頭大。”
正說着,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姑娘們別管緊了琴姑娘。她還小呢,讓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
一應人等都應了,寶釵心下雖明知賈母心思,這會子也不免吃味,便笑着輕推寶琴,道:“你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哪些兒不如你。”
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玩話,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說着咯咯咯笑着看向黛玉。
黛玉也笑,扯了寶琴摟在懷裡,意有所指道:“我見了這個妹妹就好似親妹妹一般,可比某個丫頭強百倍。”又看向寶琴道:“妹妹不妨搬來我的瀟湘館可好?”
琥珀就道:“不好不好,老太太還稀罕着呢,可捨不得放了琴姑娘去園子裡。”
衆人又是一通笑,探春便過來道:“方纔一打岔,倒是讓琴妹妹緩了好一會子。”
寶釵笑問:“這是怎麼話兒說?”
迎春就道:“還能如何?幾個丫頭各自出了閨詞留韻,爲難琴妹妹呢。”
寶琴展顏明媚道:“這有何難?緩了一緩,我如今倒是有主意了。”
當下丫鬟送來筆墨,衆人散落圍觀,便見薛小妹灑然落座,提筆落墨。
寶釵湊近觀量,卻是以捲簾待燕、對鏡簪花、翦燈聽雨、倚闌垂釣四題,各留韻留、奩、焦、光,做下四首閨閣詞闕來。
寶釵自問,這般刁鑽的題目,只怕她也好拋費好一會子光景方能應對了。
卻見薛寶琴提筆書就,半點也不曾停歇,因是寫下四張紙箋來。
湘雲最愛鬧騰,待其寫過,便抽在手中誦讀。
須臾,一闕寫過,名爲捲簾待燕,湘雲便誦道:“東風影裡罷梳頭,窗外呢喃聽不休。藻井待棲雙玉剪,筠簾初上小銀鉤。疑將軟語商量定,似有柔情宛轉留。銜得新泥重補葺,餘香猶記舊妝樓。”
誦罷,衆女紛紛頷首稱讚。
待須臾,又一闕誦讀開來:“初晴小雨柳纖纖,曉起臨妝暖氣添。欲效遠山眉淡掃,喜簪嫩蕊手輕拈。鴉鬟翠膩雲三繞,鸞鏡光涵月一奩。甲煎濃薰頻顧影,爲留香久自垂簾。”
黛玉聽罷,真心讚道:“這個妹妹好才情。”
探春實話實說道:“真論起來,只怕與林姐姐、寶姐姐也不差呢。”
薛小妹也不推卻,笑着繼續落墨。
第三闕出來,湘雲誦道:“羅衣初換舊輕綃,一瓣心香手自燒。不解離愁栽豆蔻,爲聽驟雨種芭蕉。銀鉤字細書清楚,紅燭風微影動搖。賦到秋聲人意懶,已涼天氣乍長宵。”
湘雲向來都是‘真名士自風流’,瘋起來能爬樹,雅起來焚香、撫琴、作詩,樣樣都能來。這會子也被薛小妹的才情動容,丟了紙箋攬住寶琴道:“好妹妹,我這怡紅院空曠得很,不若我去求了老太太,你就搬來吧。”
寶琴笑道:“雲姐姐先去與老太太說過再說。”
琥珀也不急着回話兒,只在一旁用心記憶,又催促道:“琴姑娘還剩下一闕呢。”
“這就來。”
說着,寶琴又將第四闕寫就。
湘雲又抄起來誦讀:“手倦停針夏日長,綠陰深護小橫塘。參差荇藻朱魚隱,曲折闌干翠蓋張。倒映靚妝花妒色,慢沉香餌水搖光。借他短釣消炎暑,受用臨池六月涼。”
四闕閨閣詞書就,便見寶琴歪頭朝着衆人笑將起來。那笑容裡有些小得意,落在衆人眼中不但不討嫌,偏生還極爲討喜。因是黛玉與湘雲一人扯了寶琴一隻手,直說恨不得劈開來,一人一半帶了回去。
怡紅院裡笑鬧聲陣陣,獨寶釵面上笑着卻不發一言。她心下暗驚不已,不想這個堂妹品格竟這般出彩!
容貌勝過她三分,才情只怕也要勝三分!虧得年歲還小,不然有寶琴做比,誰人還會記得她寶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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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晌時,寶琴陪着賈母說過好一會子話兒,便又來大觀園中游逛。先行到得怡紅院,兩隻仙鶴見得寶琴,遠遠便迎了上來,隨即一衆鳥雀、綠頭鴨、花鸂鷳、彩鴛鴦也圍了過來。
寶琴笑着一抖衣袖,將方纔藏的碧梗米粒自帕子裡抖落出來,頓時引得一衆水禽瘋搶。
寶琴咯咯咯笑着:“都有都有,慢些吃。誒?你們兩隻仙鶴就莫要搶了,自行去尋魚兒不更好?”
兩隻仙鶴聽了,叫過幾聲,便扭身而去。
寶琴提了裙裾起身,正要離去,擡眼便見湘雲正倚門納罕觀量。
“雲姐姐?”
湘雲眼睛瞪圓,讚道:“琴妹妹竟還有這般本事?”說着快步行來,扯着寶琴上下觀量:“這怡紅院裡兩隻仙鶴最是欺軟怕硬,我剛來時每日都追着啄我。後來我舍了魚兒投喂,這才逐漸養熟了。嘖嘖,琴妹妹又是怎地收服的?”
寶琴道:“我也不知……許是與它講了道理,就說通了?”
“哈?”湘雲猶疑不已,撇開寶琴追了仙鶴幾步,嚷道:“鶴兒鶴兒,去捉了魚兒給我可好?”
兩隻仙鶴理也不理湘雲,邁着大長腿相攜而去。
“什麼嘛,根本就沒用。”
湘雲又返身回來,扯了寶琴就走。
“雲姐姐?”
“走走,瀟湘館有鸚鵡,還有一窩大燕子,且看看你的本事。”
兩個姑娘牽了手,一道兒往瀟湘館而去。這會子黛玉方纔午睡過,正在書房裡教着鸚鵡學舌。
紫鵑引了湘雲、寶琴進來,黛玉笑道:“你們怎麼來了?”
湘雲獻寶道:“林妹妹可知,琴妹妹可是有大本事在身呢。不信你看——”扭頭看向寶琴,寶琴笑笑,衝着那綠頭鸚鵡招招手:“好漂亮的鸚鵡,來。”
那鸚鵡‘嘎’的一聲,撲騰着翅膀轉眼便落在了寶琴手中。寶琴探手撫其頭,那鸚鵡竟無比享用地閉了眼。
黛玉驚奇不已,紫鵑更是訝然道:“這鸚鵡只與我們姑娘親近,素日裡誰靠得近了都會張牙舞爪。也是稀奇,怎地這般親近琴姑娘?”
湘雲得意道:“這算什麼,怡紅院裡兩隻仙鶴都極聽琴妹妹的話呢。”
此時雪雁自外頭追進來,聽得這般玄奇,禁不住道:“許是仙鶴、鸚鵡都通人性,不知換了旁的,琴姑娘還靈不靈?正好大奶奶那稻香村就養了不少雞鴨鵝,不若咱們也讓琴姑娘去試一試。”
黛玉便道:“多嘴,你當琴姑娘是賣藝的不成?”
雪雁頓時吐了吐舌頭,寶琴卻爽快道:“我也納罕,從前只是貓兒、狗兒、鳥兒與我親近,倒是不知雞鴨鵝又怎麼說。嘻,不若咱們一道兒去試試?”
湘雲立時應聲符合,又催着黛玉也來,於是三個姑娘出了瀟湘館,又往稻香村而去。
一行人經過藕香榭,恰此時惜春便在內中作畫,聽得動靜也出來觀量,而後也隨在一旁去瞧熱鬧。
須臾到得稻香村,此時內中只留了丫鬟碧月看家,素雲與李紈去了王府,賈蘭這會子在隔壁跟着先生學實學。
一衆姑娘、丫鬟嘰嘰喳喳說笑而來,引得碧月出來觀量,問明緣由,心下也驚奇不已,忙引着寶琴到得雞舍前。
碧月便指着一抱窩母雞道:“琴姑娘來的正好,這老母雞最是護蛋,每次取雞蛋總會被它啄上幾口,琴姑娘不妨與它好好兒說說?” “好。”
寶琴應下,行到雞窩左近蹲踞下來,與那老母雞對視了半晌,隨即道:“碧月姐姐,勞煩尋些穀子來。”
碧月答應了,自有小丫鬟送了穀子來。寶琴捧了一小捧,與那老母雞道:“又沒公雞踩蛋,你孵了也是白孵,不如咱們換換,我用米換你的蛋可好?”
“咕咕咕——”
“那說定了,不許反悔。”
寶琴將穀子灑在母雞身前,隨即探手自母雞身下取了雞蛋來。一枚、兩枚,轉眼將四枚盡數掏了出來。
衆人無不稱奇,黛玉更是過來扯了寶琴,心中說不出的歡喜。黛玉本就是個憐花惜草的性兒,瀟湘館裡有一窩大燕子,每日她都叮囑了紫鵑、雪雁莫要放下紗簾,免得大燕子進不來再餓着小燕子。
眼見寶琴與鸚鵡、母雞都這般親近,便暗忖寶琴定然心地極柔軟,不然也不會惹得鳥獸親近。
湘雲也來摟着寶琴道:“小娘子好手段,我都想搶回去做個壓寨夫人了。”
正說着話,忽而便自稻香村前奔過去一貓一狗,寶琴搭眼瞥見,便笑問:“聽說鳳嫂子養了狗兒,莫非便是那隻?”
原本的吵嚷霎時間安靜下來,碧月瞥了眼,低聲說道:“那貓、狗原本都是東府秦大奶奶所養。後來秦大奶奶發喪,東府又……正趕上修園子,那貓兒、狗兒就躥到這邊廂來。
如今是我家奶奶養着,每日給些剩菜剩飯,餘下光景都任憑它們兩個四下打鬧。”
寶琴新來,還不知寧國府之事,只是懵懂點頭。湘雲便轉而打趣道:“琴妹妹,聽聞你哥哥今兒去了梅翰林家,說不得就要好事將近了呢。”
寶琴明媚皓齒一笑:“這卻不好說了,不過雲姐姐倒是一早兒就小聘了。”
湘雲頓時張牙舞爪過來:“好啊,才說你一句就來打趣我,看我不給你個好兒!”
未時過,衆人各自散去,寶琴走時遙遙聽得貓叫,便循聲找了過去。一路過石洞、盤道,過得凸碧山莊,卻在東角門左近的長廊曲洞處瞥見一隻胖貓懶洋洋地蹲踞在房檐上。
寶琴仔細觀量,卻見那貓兒頭頂一塊與尾巴都是墨黑的,她也不曾讀過相貓經,只覺這貓兒生得好生別緻,因是便連連招手:“你是誰家的貓兒?可瞧見打鬧的一貓一狗?”
拖槍掛印懶洋洋躬起腰身,定睛觀量寶琴幾眼,喵喵兩聲,縱身便直奔寶琴懷中而來。
“誒唷。”寶琴一個趔趄,趕忙將胖貓抱住,頓時笑個不停:“你這貓兒厚臉皮,怎麼上來就要人抱?”
貓兒甩了甩漆黑的尾巴,沒吭聲。寶琴便寵溺地爲其抓着頭頂,貓兒立馬發出舒服點呼嚕聲。
偏在此時,有呼喚聲自圍牆另一邊傳來,聽聲音是兩個女子。
“大將軍,跑哪兒去了?”
“大將軍快回來,今兒有魚喲。”
寶琴這才明悟,盯着胖貓道:“原來你叫大將軍……這名兒好生古怪,也不知什麼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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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前,李惟儉早早回返家中。
傅秋芳還不曾歸來,只紅玉在家中處置庶務。李惟儉在書房略略休憩片刻,便有僕役來報:“老爺,薛蝌求見。”
李惟儉撇下書冊道:“此人與我有舊,徑直帶來書房見我。”
僕役應聲而去,片刻後引着一少年入得內中。那薛蝌一別經年,身形又長了不少,瞥得李惟儉,薛蝌趕忙躬身長揖:“在下薛蝌見過李伯爺。”
李惟儉頷首笑道:“一別經年,文鬥風採更勝往昔,莫要客套了,坐吧。”
薛蝌聽得此言,頓時心下大喜!
當日廣州情形,於薛蝌而言自是天大的麻煩,可他也知曉,於人家李伯爺而言不過是隨手而爲的小事罷了。
來時薛蝌甚至想着人家李惟儉早已將那事兒忘了,此番接見,許是看在薛家的臉面上。
如今徑直喊出其表字,可見李伯爺不曾忘了他,如此倒是省了許多麻煩。
薛蝌趕忙笑着拱手:“不想伯爺還記得在下,當日錯非伯爺出手,在下說不得還要在廣州盤桓多日。”
李惟儉擺擺手,示意其落座:“些許小事,文鬥不用一直記掛着。你此來京師,可是有旁的事兒?”
薛蝌挨着半邊屁股落座,聞言又欠身道:“回伯爺,在下此番來京師,蓋因母親身子不大好,生怕耽擱了小妹婚事。”
“哦?”
“伯爺不知,我父早年行走天下,曾解囊助一舉人趕考,不意那舉人當科高中二甲第三名。其人感念父親恩德,加之家中新得了小妹,便與家父說定了娃娃親。如今小妹眼看除服,母親擔心自己拖累了小妹婚事,這才……”
“原來如此。”
“此爲其一。”
李惟儉樂了:“這般說來還有其二?”
那薛蝌肅容道:“在下此番願拜在伯爺門下,願附伯爺尾翼。”
李惟儉頓時大笑不已。眼前的薛蝌年歲雖不大,卻爲人沉穩,知進退,看其神色便知是心知極堅之輩。如今李惟儉各處應聲鋪展開來,正是人手緊缺的時候,連那丁家兄弟都各自管了差事,這薛蝌不知能爲如何,不過只消稍加培養,只怕起碼就是另一個賈芸啊。
笑過,李惟儉明知故問道:“這卻奇了,京師中高門大戶無算,文鬥爲何偏偏要投在我門下?”
薛蝌便道:“伯爺創辦水泥務,惠及江南百姓。尤其崑山父老,無不感念伯爺恩德;再者,伯爺造物之能無人出其右,在下自幼隨着父親行商,各地風貌都略知一二。若得伯爺所用,想來定有一二長處爲伯爺看中。”
“好。”李惟儉連連頷首道:“文鬥既這般說了,我也不打官腔。你先處置家中事務,待處置過來再來我府上,我打算先將文鬥安置在武備院,待鍛鍊一二年,看情形再行安置。”
薛蝌趕忙應下。他心下自知,李惟儉既然這般說了,雖不曾提及什麼差事,可料想好歹有個官身。便是不入流的雜品官,待悉心盡力一二載,總有謀求升遷之機。
因是又長揖到底,感念道:“伯爺恩德如同再造,往後伯爺有事兒儘管吩咐,在下若有推諉,儘管讓雷——”
“誒?”李惟儉笑道:“我信文鬥,又何必賭咒發誓?”
薛蝌重新落座,李惟儉又問起江南情形,薛蝌事無鉅細,一一作答。
江南本就是繁華之地,因着水泥務,水患少了許多,各處織場星羅棋佈,自松江一路綿延到蘇州,爲趕海貿之期,常有織場挑了煤油燈日夜趕工,去歲蘇州月餘光景不見星辰,一時間引爲奇談。
因着鍋駝機之故,省去了不少人工,各色織造物比照往年便宜了兩成還多。饒是如此,那幫子士紳一邊廂埋怨不休,一邊廂加緊自京師訂購鍋駝機,織場一個接一個地開將起來。
說過好的,那薛蝌又道:“只是如今織戶怨言頗多。因着鍋駝機之故,如今各處織場只要好手,那手藝差的便沒了生計。聽聞三月裡松江鬧了一場,其後被官府彈壓下來。在下擔心,長此以往會引得江南生變。”
李惟儉笑着頷首,心下暗忖,這才哪兒到哪兒?再者如今步入工業時代,小民作亂又如何敵得過火器化的大順官軍?
正好關外地廣人稀,大不了往後推動各地百姓闖關東就是了。若往後關東也住不下,豈不正好往南拓土?
李惟儉心下滿意,轉而說道:“你妹妹與梅翰林之子的婚事,可要我送帖子打個招呼?”
薛蝌忙道:“此事在下處置就好,不勞伯爺出手。”
薛蝌心下暗忖,若李惟儉出面,這婚事只怕就要成了,到時候又如何將小妹送進竟陵伯府?
李惟儉也不曾多想,又與其略略說過幾句話,隨即端茶送客。
出得竟陵伯府,薛蝌暗自尋思。今兒頭晌造訪梅家,那梅家頗爲客氣,卻絕口不提婚約之事。他初來乍到,不好當場與其撕破臉。待過後再去一樣,若梅家果然反悔,正好藉此將這事兒鬧大。
一則落了梅家臉面,算是爲二房爭口氣;二則妹妹名聲有損,正好順勢送入竟陵伯府。
拿定心思,自覺並無疏漏之處,回神便見一魁梧武官自角門進得榮國府。薛蝌心下納罕,進門時問那門子餘六:“六哥,方纔那人瞧着眼生,可是賈家子弟?”
餘六撇嘴道:“此人姓孫,與大老爺有舊,此番又來尋大老爺。嘖嘖,只怕這回又要失望而歸啊。”
薛蝌待要追問,餘六卻閉口不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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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送走薛蝌,李惟儉再無旁的雜事,乾脆起身回返內宅。到得正房裡,卻見只有紅玉打發着丫鬟、婆子拾掇着院子。
因是便問:“晴雯、香菱呢?”
紅玉就道:“今兒一早沒看好,大將軍便跑了出去。原想着晌午總會回來,不料到如今也不見蹤影。晴雯、香菱、琇瑩急了,帶了丫鬟正滿園子找呢。”
李惟儉蹙眉道:“春日裡不是方纔給大將軍尋了個母貓嗎?”
紅玉樂不可支道:“還說呢,剛開始兩個貓兒還極親近,夜裡大將軍也不亂叫了。可不知怎地,待一入夏,那大將軍就發了性子,有事兒沒事兒尋了那貓兒就打。那貓兒吃受不住,前幾日就跑丟了。”
李惟儉樂道:“這大將軍不當人子啊。”
尋思左右無事,李惟儉便離了西路園,朝會芳園尋去。自登仙閣左近角門入內,轉過悅椿樓,遙遙便見晴雯等正在凝曦軒左近叫着‘大將軍’。
待李惟儉到得近前,忽而就聽牆後有清脆女聲道:“你們要尋的大將軍,可是頭頂、尾巴都是墨黑的?”
香菱最喜大將軍,聞言趕忙應聲:“正是,還道是跑丟了,原是去了隔壁。勞煩這位姑娘將貓兒送了來。”
那女聲便道:“這肥貓不走,不若姐姐來接?”
香菱時常去大觀園裡尋黛玉,聞言便應承道:“好,那勞煩姑娘稍待。”
笑着與李惟儉頷首,香菱提了裙裾,過得木橋,與守門的婆子言語一聲,隨即進得大觀園裡。
過得半晌,香菱抱着大將軍回返,眼見李惟儉正與晴雯觀量水中游魚,香菱便道:“四爺猜猜我方纔瞧見了誰?”
李惟儉略略思忖,便道:“莫非是寶琴姑娘?”
香菱訝然:“四爺怎知?”
“呵,那聲音不曾聽過,近來又只薛家二房姑娘來了園子,除了她還能有誰?”
香菱便笑道:“方纔見了寶琴姑娘,我才知什麼叫絕色。老天,也不知匯聚了多少精華靈秀方纔生出這般的姑娘來。”
絕色?薛寶琴?
李惟儉眨眨眼,想起劇中寶琴模樣,只覺荒唐。忽而又想起,此間可不是劇中啊!
寶釵與劇中有七分相像,黛玉卻只有三分相類。餘下的二姑娘、探春、惜春等,無不與劇中相去甚遠。
這般想來……嘶,莫非那薛小妹果然是絕色不成?
常言道‘飽暖思淫慾’,李惟儉一路順風順水,如今事業慢慢鋪展,一切都朝着他所希冀的情形發展。且如今這般年歲就已是二等伯,實在宜緩不宜急。
因是自打從青海回返,他便不免有些縱情聲色。傅秋芳許是瞧着其身量莫說是十六,怕是二十也有了,這纔不曾出言相勸。
甫一聽聞那薛小妹是人間絕色,又品貌上佳,李惟儉不免動了心思。
雖如此,他心下卻不急切,只瞧着香菱道:“難得有姑娘入了你的眼,既如此,往後不妨與琴姑娘多往來着。”
香菱便頷首道:“不用四爺說,我也要去尋琴姑娘呢。”
這一日再無旁的事兒,轉過天來,香菱果然去了大觀園裡。先去尋了黛玉,黛玉極喜香菱這個弟子,言談間便笑道:“如今可不好說我擅詩詞了,新來的琴妹妹作起詩詞好似信手拈來,又渾然天成。”
香菱哪裡肯信:“師父可莫要哄我。”
“哪個哄你了?不信你瞧這四首。”
黛玉當即將昨日薛寶琴所作推給香菱瞧,香菱看罷只覺脣齒留香,字裡行間的才情讓其豔羨不已。
黛玉瞧其情形,就笑道:“你才學了多咱?有才情在,過上三兩年,說不得連我都比不過你呢。”
香菱就笑道:“這話兒卻是哄人了。我可是有自知之明,再如何,又怎能與師父比?”
黛玉俏皮道:“豈不聞青出於藍勝於藍?”
頑笑一陣,香菱又見識了寶琴‘招蜂引蝶’‘控鶴伏虎’之能,頓時驚奇不已。待下晌回返竟陵伯府,恰逢李惟儉回返,便嘰嘰喳喳圍着李惟儉好一通唸叨。
“四爺,琴姑娘才情連林姑娘都佩服呢。”
“嗯。”
“四爺,琴姑娘還有奇技,不拘是貓兒、狗兒,但凡飛禽走獸,招手既來,且好似能聽懂琴姑娘說話一般。真真兒是玄奇!”
“嗯嗯。”
香菱觀量李惟儉神色,見其只是盯着書冊,便笑道:“也是奇了,這般奇女子,四爺竟不想着去瞧一瞧?”
李惟儉丟下半晌不曾翻動的書冊道:“你才古怪,哪兒有鼓動老爺我去瞧旁的閨閣女子的?”
香菱便道:“姨娘就說過,四爺這般男兒,早晚會引得姑娘們蜂擁而至。與其讓那不知根底的來了家中,我瞧着倒不如尋些知根知底的來,也免得來日家中雞飛狗跳。”
李惟儉頓時哭笑不得,逮着香菱好一番撫弄,心下卻愈發好奇,那薛寶琴果然是天仙不成?
往後幾日,起初還只是香菱每日家在李惟儉耳邊唸叨,其後又多了個晴雯,只見過那寶琴一回,回來便讚歎不已。
饒是以李惟儉的心性,這會子也按捺不住好奇,聽晴雯方纔說完,起身負手往外便走。
晴雯眨眨眼,趕忙追問:“四爺這是去哪兒?”
李惟儉頭也不回道:“見天在我耳邊唸叨,我倒要去瞧瞧,那寶琴還真是天仙不成?”
眼見其信步而去,晴雯與香菱盡皆無言。好半晌,香菱就笑道:“你瞧着吧,四爺回頭兒一準也念念不忘。”
卻說李惟儉一路自角門進得大觀園裡,負手轉過玉皇廟,眼見到得沁芳亭前,遙遙便見一女子衣袂飄飄,揮舞衣袖,於是每一次揮舞便會灑下一片銀鈴般的笑聲來。
那女子上身穿着銀紅菊花紋樣鑲領粉色斷面交領長襖,下身是一襲硃紅長裙,身形曼妙,看得李惟儉不由得放慢腳步。
他暗暗思忖,這是寶琴,亦或者是那十二個小戲子中的一個?
緩步靠近,這才瞧分明,隨着女子揮舞衣袖,那溪中魚兒便成羣結隊的一時往南,又一時往北。
行走間踢到石子,發出輕微響動,那女子猛然回首,入得李惟儉眼中,便見‘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雲’,好一個絕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美得超凡脫俗,直把李惟儉看得一怔,隨即便有一言涌上心頭:我爲檐上三寸雪……你是人間驚鴻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