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薛姨媽在行轅等候賈璉,這一等就直到天色暗盡。
當戰馬的嘶鳴聲傳進來的時候,早就坐立不住的薛姨媽立馬起身往外院跑去。
與她方到時候的冷清不同,此時的外院燈火通明,着裝嚴整的衛兵從大門兩側魚貫而入,爲整個行轅平添幾分肅殺之氣。
一道年輕俊逸的身影健步而來,在燈火與衛兵的拱衛之下,將其無邊的威嚴與權勢,展露的淋漓盡致。
本來駐足的薛姨媽,在看見年輕男子的時候,面露無盡的喜色。她毫無往日的儀態,跨大步就朝着賈璉行去。寬大的裙袍滯塞了她的行動,令她幾番差點跌倒,她也不在意,只管喚道:
“璉哥兒,你終於回來了,救救你蟠兄弟吧!你要是不救他,他就要被秋後問斬了啊……”
看着跌跌撞撞衝過來的薛姨媽,賈璉放緩了腳步。
在他的印象中,薛姨媽一直是個知性,嫺雅,很注重自身儀態的美婦。或許也是得益於她本身的品質,才能教養出薛寶釵那般如雪晶瑩的女兒。
他從來沒有想象過,失態的薛姨媽是什麼樣的。
擡手將搖搖欲墜的薛姨媽扶住,賈璉一眼看出來,薛姨媽爲了趕路這一路上必定吃了不少苦頭,因爲她身上風塵僕僕的氣息是那樣明顯。但就這股風塵之氣與她面上的悲傷惶恐,以及臉上隱約可見的淚痕,令她少了三分往日的雍容華美與不可侵犯,卻多了七分清純妍麗,令人憐惜之態。
“璉哥兒?”
面對薛姨媽灼灼的目光,賈璉平靜的說道:“蟠兄弟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姨媽放心,這件事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姨媽趕了一天的路,還未用晚飯吧?我已命人傳了御香樓一桌上好的席面,姨媽或許不知道,這御香樓可是天津衛最好的酒樓,其中菜品比之京中一品居也不差的。”
看賈璉一面說話,一面就朝着正房而去,將她滿腹的話語堵在口中,薛姨媽掃了一眼滿院的眼睛,深吸一口氣,擡腿跟上了賈璉的步伐。
……
當賈璉換了一身舒適的衣裳來到偏廳的時候,底下人已經將席面置備妥當,而薛姨媽也安坐在側。
薛姨媽的神色比之之前已經從容了許多,看見他進來,甚至還起身對着他笑了笑,雖然那笑容看起來無比勉強。
“出門在外,一切從簡,接待不周還請姨媽見諒。姨媽請。”
賈璉招呼薛姨媽,並在一旁落座,薛姨媽則是應聲客套,神色無限謙卑。
賈璉心下雖嘆惋,卻也只能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一如以前薛姨媽宴請他時一般,在旁邊細緻的給她介紹着桌上帶着當地特色的菜餚。
然薛姨媽畢竟不是心思深沉之人,此時此刻便是龍肝鳳膽只怕於她而言也是味同嚼蠟。
她非愚蠢之人,哪怕沒有女兒的提醒,其實她也從賈璉的一些反應之中,察覺到賈璉大概是不會答應她的請求的了。
她不怨賈璉,因爲她自己也知道這件事的難處,強人所難的話也難以說出口。又思之兒子正深陷牢獄受盡苦難不說,還很有可能馬上就要與人賠命,與她天人相隔。
想着這些,悲傷的情緒難以遏制,眼中落下淚來。她趕忙掏出手帕來擦,卻哪裡止得住。
廳內的氛圍頓時安靜下來,惟餘薛姨媽嚶嚶的哭泣。賈璉夾菜的動作也頓在半空,半晌後陡然嘆道:“姨媽這又是何苦。”
見賈璉終於願意正面接話,薛姨媽連忙不顧形象的連忙抹了一把眼淚,哭訴道:“我知道你蟠兄弟此次是罪有應得,這些年是我縱了他。
其實從那年上京,他爲了一個戲子與人爭鬥,害人丟了性命那回起,我就常有擔心,恐他有朝一日闖下大禍,累及自己性命,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
薛姨媽說着,透過淚光掃了一眼賈璉,見賈璉有在聽,她便鼓起勇氣起身來到賈璉面前拜下,泣聲道:“我本來沒有面目來求你的。但是,你蟠兄弟畢竟是我的骨肉,是薛家唯一的子嗣,可是刑部的人說,兩天後他就要被判決秋後問斬了……”
薛姨媽泣不成聲,沒有順着賈璉攙扶的力道起來,而是仰望着賈璉哀求道:“我求遍了所有人,沒有人可以救他。思來想去,也就唯有你了。好璉哥兒,姨媽知道你是最有本事的人,伱就看在我的份上,看在你寶釵妹妹的份上,救她哥哥一條性命吧。”
沒有徹底拋下身份之前,薛姨媽難以啓齒。當真跪在賈璉的面前的時候,她卻發現並沒有太大的負擔,反而一切話語都能說得出口了。
她知道賈璉並非鐵石心腸的人,一定會答應她的,一定會的,她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原本侍立在邊上的薛姨媽的兩個丫鬟見薛姨媽如此,也都連忙跪下。而來旺媳婦兒左右瞅了一眼,十分有眼力界的退下。
然而賈璉卻沉默了。
正如薛家母女猜測的那樣,薛蟠在賈璉心中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粗鄙、愚蠢、狂妄,還有些自以爲是的仗義,這樣的人,即便他是薛寶釵的哥哥,賈璉也很難生出多少好感來。
其實他下午就知道薛姨媽到訪了,但是賈璉知道她的來意,因此特意等到晚上才露面,就是想讓薛姨媽知難而退。
但他還是沒想到,薛姨媽愛子如此,竟能做到這般地步。
見薛姨媽執意不起,賈璉也不勉強她,復坐下說道:“姨媽可知道,人命關天,何況是在天子腳下?姨媽又可知道,被蟠兄弟打死的,乃是宿衛皇城的四品武官之子?姨媽可還知道,這個案子也許已經被聖人知曉,任何敢於隨意插手訴訟的人,都有可能引火燒身?”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
“即便如此,姨媽還是覺得我能救得了蟠兄弟嗎?”賈璉打斷了薛姨媽的話。
薛姨媽怔怔的,然後猛然一點頭:“能,只要你願意回京,肯定能……”
看薛姨媽對他如此有信心,賈璉倒是無奈了。雖然不知道薛姨媽對他哪來這麼大的自信,但是她當真這麼以爲的話,萬一薛蟠真的慘死在劊子手之下,難保薛姨媽不將餘生的哀怨撒在他身上。
於是賈璉也沒有再說廢話,想了想道:“我畢竟有皇命在身,不便回京。這樣吧,我寫一封親筆信,姨媽你帶回京,交到昭陽長公主府上,說不定可以救蟠兄弟一命。”
“當真?”
“放心,我不會騙姨媽的。”
薛姨媽面上泛起神采。她也是聽說過昭陽公主名號的,畢竟當初公主攛掇太后奪婿,以及後面賈璉的千里護主等事,可早就傳唱成了話本,好事者就沒有不知道的。
唯一令她遲疑的是,長公主那樣高貴的人,即便與賈璉有恩情,難道就肯聽賈璉的話,費心救一個自己素不相識的人?
不過再一瞧賈璉的神色,薛姨媽又安心一些。恍惚間她覺得以賈璉這般品貌和本事,讓女子傾心,甘心爲她做事也不算什麼罕事,哪怕這個女子身份尊貴!
“既如此,多,多謝璉哥兒了。”
賈璉微微一笑。他確實沒騙薛姨媽,但他沒說的是,有昭陽公主出手,至少保薛蟠一條全屍是沒問題的。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寧康帝了。此案他不知道或者不在意且罷,若是當真關注,天底下還真沒有幾個人敢打包票說他能夠救人。
見薛姨媽終於不再固執,賈璉才伸手扶她。但薛姨媽剛剛站起身,便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她太疲憊了。自薛蟠出事這三日來,她不但水米少進,且連安穩覺都沒睡過一個,全憑一股意念支持。
如今精神方將鬆懈,頓感氣虛。
賈璉見狀連忙將之扶住。入手間果然發覺其身姿之豐腴柔軟,不是一般小婦人可比,倒也能猜到薛姨媽必定勞心所致,因此不至於此時生出狹褻之意,只是問其如何了。
“無事。”薛姨媽定了定精神,重新站穩,拒絕了賈璉爲她請大夫的提議,目光炯炯的看着賈璉。
賈璉知其意,當即笑道:“我知道姨媽擔心蟠兄弟。但是姨媽這幾日必定爲蟠兄弟的事操碎了心,昨兒想必也是連夜離京的,若是此番再趕回去,說不定姨媽還沒回京,自己倒先累垮了。
這樣吧,姨媽先在我這裡歇息一晚,明早我派人送你回京。至於書信,我派我的親衛連夜送回京城,交到長公主的手中,保證不會耽誤營救蟠兄弟如何?”
薛姨媽救子心切,根本是刻不容緩的。但是聽了賈璉的話後,她忽然想起什麼來,點頭拜謝道:“就依璉哥兒之意……”
……
讓人將薛姨媽送回去之後,賈璉來到自己的書房,給昭陽公主寫了一封信讓親兵護送回京之後,便坐在書房裡研究整理海港以及各式戰船的設計圖。
得益於寧康帝的支持,雖然他纔到天津衛兩個月不到,但不論是海港的修造,還是戰船的建造,都有了很好的成效。
特別是戰船。天津衛原本就有軍用造船廠的,被賈璉徵用之後,以其原班人馬,再加上自己帶來的人才,很快就將第一批能夠安裝鎮遠炮的戰船設計出來,並投入生產。
如此一來,按照賈璉的估計,天津衛水師不出一年時間,就能夠擁有一批戰鬥力不弱的新式艦隊。到時候再將現在的水師統領調走,將自己的人換上,他手中便又多了一支強大的力量。
正思慮中,房門被敲響,兩個丫頭走了進來,卻是薛姨媽跟前的貼身丫鬟同喜和同貴。
“你們太太身子如何了,叫你們過來何事?”
看着兩個捏着衣角,含羞帶怯的走到面前的來的丫鬟,賈璉好奇的問道。
“我們太太沒事了,她在沐浴……”
賈璉眉頭一挑,沐浴?還專程派個丫鬟來告訴他?
同喜瞪了同貴一眼,怕她緊張之下再亂說話,因此搶過道:“我們太太說,她看見侯爺身邊似乎沒帶什麼服侍的人,所以,叫我們過來服侍侯爺……”
賈璉聞言眉頭一挑,饒有興致的看着眼前二女。
作爲薛姨媽身邊最受信任的貼身丫鬟,同喜同貴模樣是不錯的。十七八歲的妙齡丫頭,一般也不會難看。
而且說起來,這大家族太太小姐挑選貼身丫鬟,除非有什麼特殊原因,比如怕夫君惦記,或者是自己長得醜心理變態的。否則正常情況下,丫鬟自然是要挑選好看伶俐的,自己看着也養眼不是?
薛姨媽少婦守寡,既不必擔心丈夫惦記,自己也有資本不必嫉妒,這同喜和同貴自然也是標標準準,苗苗條條的標緻丫鬟。特別是同喜,當初賈璉在薛家可是趁着醉酒,佔了對方不少便宜的。
“服侍?”
賈璉饒有興致的看着兩個丫鬟。薛姨媽看的不錯,他這行轅內確實沒幾個服侍的人,當初他到天津衛的時候,除了昭兒、興兒兩三個小廝之外,別的服侍人一概沒帶(阿琪姐妹算戰鬥序列)。
就算是來旺兩口子,也是他安頓下來之後,鳳姐兒硬塞過來的。也不知道是真的擔心他沒人照料,還是派來監視他的。
面對賈璉審視的目光,兩個丫頭臉都紅透了。她們都不是懵懂小丫頭,自然明白薛姨媽讓她們過來服侍的內在含義。
偷偷瞄了案後的賈璉一眼,包括同貴都暗暗點頭,表示願意捨身事主。
面對人家女孩子的眼神暗示,賈璉笑了笑,道:“多謝你們太太的美意。不過我這裡是有服侍的人的,方纔你們進來的時候或許也看到了,就是門外那兩個抱劍的女子。
她們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最是好妒,要是看你們不順眼起了殺心,我可不能一直照看你們。所以,你們還是回去服侍你們太太吧,不用在我身邊冒險。”
聽到賈璉這麼說,同喜二婢都心下一凜,顯然她們是知道賈璉身邊一雙武婢的厲害的。儘管她們都願意獻身,但要是爲此搭上她們可憐的小命兒那就不值得了。
同貴連忙拉了同喜一下,眼含退意。而同喜雖然有些哀怨,覺得賈璉忘了她這個舊人,到底不敢糾纏,道了一聲“是”,便與好閨蜜一道退下。
回到來旺媳婦給薛姨媽安排的屋子,隔間內依舊明亮。
薛姨媽這些天確實累着了,泡在浴桶內都差點睡着。聽見動靜,擡頭看見同喜和同貴。
二女皆有愧色:“二爺說不用我們服侍,讓我們回來服侍太太。”
薛姨媽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知道了。好了,把衣裳拿過來。”
同喜同貴便趕忙分工,一人上前扶薛姨媽起身,一人則回頭取衣裳。
此番來的匆忙,薛姨媽原本沒想到帶換洗衣裳的,還是同喜心血來潮臨時拿了一套,沒想到就用上來。
其實下午的時候,那來旺媳婦就曾問過薛姨媽是否需要沐浴,只是當時薛姨媽一門心思盼着賈璉回家,哪有心思洗澡。
直到方纔回屋,薛姨媽才驚覺自己居然好多天未曾沐浴梳洗,這纔去問來旺媳婦,讓她幫忙安排了熱水。
隨着薛姨媽從浴桶中起身,水花陣陣,玉體脫水而出。
同喜同貴一邊給主子擦拭水珠,一邊忍不住再次暗贊自家太太芳華未逝,雪膩酥香。心想若是自己也有太太這樣的容貌和資本,只怕璉二爺方纔就不會趕她們走的吧。
薛姨媽平靜的看着她兩個鬼祟的目光,倒也沒有責備之意,同爲女人,她大概知道這兩個碰壁後的小丫頭在想什麼。
“你們說,那長公主能不能夠救你們那不爭氣的大爺?”
聽到薛姨媽的問話,同喜同貴齊齊一愣,不明白主子爲何會問她們這樣干係重大的問題。但主子有問,她們也不敢不答:“應該能的吧,以長公主的身份,要救大爺應該很簡單吧……”
丫頭子令人失望的回答在意料之中。薛姨媽這個時候有點後悔沒將女兒帶過來了。
這個時候,也只有女兒才能給她有用的建議,讓她想通很多事情。
但她本能的覺得,她之前或許高興的太早了。依稀記得,來天津衛的路上,她可是打定主意,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將賈璉請回去的。因爲她覺得只有賈璉親自回京,纔有把握救兒子一命。
或許女兒寶釵也是這麼認爲的,因爲她明知道自己連夜趕來找賈璉是不合適的行爲,卻沒有阻攔。
同喜同貴見薛姨媽問了她們一句話之後便不再多言,面色還有些陰沉,心裡有些惴惴,不知道薛姨媽是對她們的回答不滿意,還是對她們之前任務失敗而不滿。
小心翼翼的給薛姨媽穿上裡外衣裳,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忽聞薛姨媽開口:“你們回來的時候,侯爺在何處?”
“在書房。”
薛姨媽點點頭,也沒有繼續說話,就在兩個丫鬟以爲自家太太要休息了的時候,薛姨媽對她們道:“我還有要事找侯爺商議,你們在屋裡等着,若是累了就輪流休息,不用跟着。”
說完,留下兩個滿臉疑惑的丫頭獨自出了房門。
行轅的院落寬大而空曠,天上一輪皎月散發着銀白色的月光,似乎將世間所有歡樂與悲傷收在眼中,千萬年如是。
薛姨媽緩步走在行轅的廊道上,到了盡頭,看見了那個英姿挺拔的侍女。她就那麼抱着佩劍站在廊上,如她印象中對對方的印象一般,宛若一尊不會移動的觀音菩薩。
薛姨媽不由暗想,也不知道賈璉從何處弄來的這麼一個大不似女人的女子。
看對方偏過頭瞧向自己,薛姨媽對着她點點頭,而對方卻像是不知禮一般,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雖然目光平靜,但是這一刻薛姨媽卻像是被人撥開衣裳打量一般,令人生出一絲退意。
但她不能退。她不知道昭陽公主是不是賈璉拿來搪塞她的藉口,這也是之前在飯廳她決定留下來的原因。
若是那昭陽公主不給賈璉情面,或者是不能救兒子,而她就這麼稀裡糊塗的回京,豈不是失去了最後一個救兒子的機會?
所以,不論如何她必須將賈璉請回去。只有賈璉本尊回去,纔是最穩妥的。
因此薛姨媽深吸一口氣,站在月光下,輕輕叩響了賈璉的書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