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鐵網山西面大約二十里地的寬闊地帶。
此處燈帳千頂,火光熊烈。
這千頂軍帳傍着一條大道陳列,一南一北,涇渭分明。
此時在大道上的一頂臨時軍帳之中,兩軍主帥正在會晤。
“此番情景,雲節度認爲我等應該如何?”
“我等行軍至此也有些時辰了,這麼長的時間,太上皇他老人家那邊沒有新的旨意傳來,我們的人也上不了山。
且方纔我軍斥候回報,說鐵網山上已經沒有戰火的跡象,看來那謝鯨沒有騙我們,山上的叛亂果真已經結束。
此時此刻,只怕太上皇他老人家已經遭遇不測了。”
雲光長嘆一聲。
作爲長安節度使的他,是京畿之外,距離最近的一支節鎮兵了。
因此他收到太上皇的調遣聖旨,立馬率兵上萬大軍,往鐵網山疾馳。
沒想到,還有人比他來的更早。
關寧節度使陶冉分明比他更遠,卻比他先一步抵達。後來他才知道,對方僅僅只率領三千騎兵先行,留下大部在後。
雖然他們一前一後抵近鐵網山,卻都遭到了嚴陣阻攔。
且阻攔他們的部隊,拿出了寧康帝的旨意。二人皆不敢妄動,因此約定之下,合兵一處。
在此期間,他們自然也接到了守軍將領的“勸導”,讓他們留下部隊去鐵網山面聖,或者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否則以謀反論罪。
對此他們回以沒有接到太上皇的旨意,不敢擅自退兵。
至於單獨去鐵網山面聖……他們又不蠢。
此番動靜鬧得這麼大,傻子都知道發生了天大的事。
雖然太上皇給他們的旨意中只讓他們帶兵到鐵網山勤王保駕,沒有指明是誰犯上作亂。
但是先不說從傳旨太監那裡得到的“內幕”,就說當今天下,敢造太上皇的反,有本事逼得太上皇調外軍入京勤王保駕的,除了寧康帝還有誰?
所謂神仙打架,殃及池魚。
眼下二聖相爭,一個不好,死的就會是他們這些手握兵權的將領。
“陶將軍此番帶來多少兵馬?”雲光忽然問道。
陶冉面色微動,深深的看了雲光一眼,故作輕描淡寫的道:“此番我所奉旨帶來勤王保駕的兵馬,有輕重騎三千八百,餘者精銳兵卒八千。”
雲光聞言,暗自嫉妒一番,然後若有所指的道:“我聽說,九省統制王大人此番也進京了,而且所帶來的兵力,是你我的數倍……”
陶冉作爲久鎮一方的大將軍,自然聽得出來雲光那隱晦的意思。
但他只是略微一想就否認了。
雖然此番鐵網山二聖相爭,但是天下並未混亂。
單就那十萬裝備精良的御林軍,就不是他們手中這點兵力可以抗衡的。
而且,那王子騰屬於是半道出家,本身也曾當過京營節度使,和他們不是一個路數的,交流不到一塊。對方的兵力也比他二人多。
真要聯合起來幹大事,誰聽誰的?只怕大事未成,他們幾個就先內鬨了。
所以,以眼下的局勢,憑他們這點實力就想要效仿董卓,入朝把控朝政,那是癡心妄想,取死之道。
雲光只看陶冉的表情,就知道對方沒那意思,他自己也只是想想而已。
畢竟京師的繁華,對比節鎮的苦逼,有點想法也正常。
朝廷也知道他們會有點正常的想法。
所以一般情況下,朝廷都是不準予外軍進京的。這也是此番太上皇調外軍進京,讓寧康帝更加覺得他父皇老而昏聵了的原因。
二人密謀良久,確定了同進退的策略方針之後,就預備散了。
忽聞得令兵來報:“稟二位將軍,禁衛軍火器營統領,鎮遠侯賈璉在大營外求見二位將軍。”
聽得賈璉的名號,雲光和陶冉面色都鄭重了一些,相視一眼,即命將人帶進來。
……
賈璉穿過重重軍帳,看着那些灰黑的帳篷,便知道這些外軍的條件果然比不得京都之內的官兵。
這還是距離京城比較近的外軍,可想而知那些九邊之地的邊軍,條件又是如何。
封建帝國的一大弊病,就是存活的越久,就越是苛待偏遠的將士。
這不是皇帝或者朝廷主觀上的想法,但它就是會在一個又一個的朝代之中,客觀的表現出來。
賈璉知道,寧康帝想要變革的其中一個重點,就是改變軍制,他想要改變的重點就是全國那幾十萬亦兵亦匪的綠營……
沿着大道走了大概一二里地,就見一個突兀的軍帳前,一左一右兩個披甲的老將。
二人看見他,都紛紛上前拜見。
“末將雲光(陶冉)拜見皇孫殿下。”
賈璉本來也是迎上來的,卻沒有料到這二位如此稱呼他。
愣了愣之餘,也知道這兩位對於山上的事情,並非一無所知。
“二位將軍客氣了,快快請起。”
扶起兩個本就微拜的老傢伙,賈璉道:“關於本侯皇孫的身份,如今尚未有定論,二位老將軍還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雲光道:“殿下切莫胡言。太上皇金口玉言,當衆所說的話,棄能叫做沒有定論?”
陶冉也點頭稱是。
賈璉還能說什麼?實際上,就算他真的是太上皇私生孫子,他也算不得“殿下”。
你見太上皇那麼多孫子輩的後代,除了寧康帝的幾個皇子公主之外,還有誰稱呼其爲殿下?
那些正統的尚且算不上,更別說他一個見不得光的了。
賈璉知道,雲、陶這不單是給他貼金,更重要的一點是默認他是太上皇戰車上的一員,和他們是一路人。
當然,是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那就不得而知了。
賈璉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和他們辯論,寒暄兩句,彼此進入大帳落座。
奉茶之後,雲光和陶冉二人對視一眼,由雲光開口道:“殿下此番深夜前來,可是帶來了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旨意?”
賈璉喝了口茶,將茶杯放下,看着這兩個面有異色的節度使。
他纔不信這兩個老傢伙沒有懷疑,他要是太上皇的使者,會這麼大搖大擺的穿過寧康帝的防線,到了之後還一點不慌不忙的樣子。
沒工夫與他們繞彎子,他等會還要去居庸關呢。
“本侯此番前來,是帶着陛下的旨意,來詢問二位將軍的。”賈璉搖頭道。
雲、陶二人面色一變,然後陶冉道:“不知陛下要問我等何事?”
“二位將軍皆是一方節度使,負責拱衛京師的安危。如今緣何突然領兵進京,莫非二位將軍欲反?”
“陛下何出此言?我等對大魏忠心耿耿,何來反叛之說?
此番進京,乃是是奉太上皇的明旨,入京勤王保駕,有聖旨爲憑!”
“聖旨何在?”
之前的不過是廢話,究竟怎麼回事雙方心知肚明,前面也不是沒有交涉過。
但是雲、陶二人知道,此番賈璉過來,只怕是代表寧康帝來和他們正式商談的。
對於賈璉是寧康帝的使者這一點,他二人其實一點也不意外。
他們既然知道太上皇當衆承認賈璉的身份,自然也知道,賈璉最後沒有幫太上皇。
見賈璉一來就要求看聖旨,他二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命人將聖旨拿來。
賈璉裝模作樣的兩份聖旨都瞧了一遍,這才點頭道:“原來如此,看來是陛下誤會二位將軍了。二位將軍放心,待本侯回去之後,定會將實情向陛下說出。”
雲、陶二人並沒有領賈璉這份情的意思,他們皺眉問道:“不知陛下的意思是?”
賈璉咳了咳嗓子,這才道:“不瞞二位將軍,此番鐵網山,確實有叛亂髮生。
當時事關緊急,太上皇這才發出聖旨,請諸位將軍進京平亂。
但是,如今山上的叛亂盡數平息,二聖的安危也已經無虞。
所以,還望二位將軍儘早率兵退去,以免再次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敢問殿下,山上究竟發生了何種叛亂,究竟何人叛亂,竟逼得太上皇他老人家調遣我等進京平亂?”
“唉,此事說來也是令人唏噓……”
賈璉一邊嘆息,一邊將寧康帝一方早就制定好的,太子謀逆的前因後果一一說來。
特別是太子已死這件事,令雲、陶二人也是震驚不已。
賈璉趁機,又將山上所有亂象平息,寧康帝因爲“誤會”已經不斷的調派大軍前來,想要鎮壓他們的事情說來。
言下之意就一句話,他們要是不乖乖按照寧康帝的吩咐,就直接消滅他們。
雲、陶二人自然也不是好糊弄的。
“我等皆是奉太上皇的聖旨前來,如今未得到太上皇的旨意冒然收兵回去,只怕將來不好向太上皇交代。
陛下要讓我等退兵也簡單,讓我等上山,親自見一見太上皇,只要太上皇一聲令下,我等自然立馬帶兵回去。”
賈璉點頭:“確實該當如此。既如此,你二人便立刻收拾一下,隨我一同上山去見太上皇。”
雲、陶二人嘴角抽抽。就這樣跟着賈璉上山,他們有命去,還有命回來嗎?
陶冉忽道:“這樣一直繞來繞去的也沒意思。
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此番山上究竟是太子叛亂,還是別的什麼,我們無法去證實,也無意去證實。
我只想問一句,如今太上皇他老人家究竟如何了?”
見陶冉攤牌了,雲光便將帳內的侍者揮退,然後道:“老夫與皇孫殿下也算是舊識,也就有什麼說什麼了。
皇孫殿下也應該知道,此番關係着老夫與陶將軍的身家性命,由不得我們不慎重。
你們想要讓我們退兵,總得讓我們知道此番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太上皇他老人家究竟是否安全,不然我們如何能安心退兵?”
雲光的目光無比懇切,似乎真是一個無比忠心於太上皇的忠臣。
對此,賈璉只道:“我只能告訴二位將軍,如今太上皇他老人家,無比安全。且陛下已經決定,明日一早就護送太上皇他老人家啓程回京。
此番鐵網山之亂,也將徹底落下帷幕。
這個時候二位將軍要是還不肯主動退去,唯一的結果,就是落得個叛軍的罪名,被陛下派兵剿滅。”
賈璉的話,透露出兩個信息。
一是太上皇確實還活着。
二是,太上皇已經敗了,落到寧康帝的手裡,否則不會是“陛下已經決定”。
陶冉對賈璉的口氣有些不滿,“陛下就如此自信?據我所知,九省統制王子騰也已經奉太上皇之命,率領數萬大軍進京勤王平亂,眼下只怕已經到了居庸關城下!
我知道馮勝已經率兵前往居庸關鎮守,但要是我和雲節度二人此刻調兵北上居庸關,與王大人裡應外合,破居庸關應當不難。
屆時,我們三路大軍匯合,未必沒有救出太上皇的可能……”
陶冉此話,深合雲光之意。
好不容易能夠率兵進京,要是能夠從真正的叛軍手中救出太上皇,讓太上皇重新龍御天下,至少也是個扶龍保駕之功,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不等他暢想,對面的賈璉卻是哂笑一聲。
“不是我打擊二位將軍。
先不說你們可不可能在陛下回京之前,三路大軍匯合,並且擊破我們這邊數倍於你們的大軍。
就說二位將軍……”
賈璉面色忽然一獰:“二位將軍難道就不怕擔上一個逼死太上皇,遺臭萬年的名聲?”
見雲光二人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賈璉幽幽道:“太上皇他老人家現在是安全無比,但要是二位將軍執意不肯退兵,甚至還想要與王統制三軍匯合,打着太上皇的名義禍亂京都……
二位將軍覺得,爲了避免這些麻煩,陛下他最簡單的做法是什麼?”
陶冉面色一變,怒道:“他敢!”
“陶老將軍也不是小孩子了,敢不敢這樣的話,也就不必要再說了。
自古以來,天家權力爭奪,何來父子、兄弟親情!
陛下如今還顧念這份親情,所以太上皇他老人家不會有事。
但要是諸位將軍執意闖京救駕,欲圖破壞陛下好不容易纔結束的“雙日同天”的亂局。
爲了大魏的江山社稷穩固,爲了大魏英勇的將士不再無辜枉死,陛下他肯定會狠得下心的。
到了那個時候,史書和坊間不會說是陛下害死了太上皇,他們只會講,是因爲二位將軍的愚頑和野心,逼死了太上皇。”
陶冉泄氣的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賈璉說的是對的。
太上皇已經落到寧康帝的手裡,無論如何,太上皇都是敗了。
其實,兩代皇帝爭權奪利,與他們又有多大的關係?
之所以他們不得不參與,那是因爲他們是太上皇提拔起來的人,忠於太上皇,就是忠於他們自己。
太上皇已經落敗,將來的大魏,註定是當今陛下說了算。
看來,是時候給他們自己謀後路了。
見雲光和陶冉都看清楚了局勢,賈璉終於拿出最後的底牌。
“陛下也知道二位將軍此番領兵進京,是出於對太上皇的忠心,也是對大魏的忠心。
因此,陛下自然不會怪罪二位。
二位將軍若是有心,之後可以打聽一下,原京營北大營副統領裴豐年和驍騎營副統領史鼎,此二人之前受人蠱惑和陛下作對,甚至那史鼎還對陛下造成了極大的麻煩。
但因爲他們及時悔悟,也都得到了陛下的諒解和重用。
他們尚且如此,二位將軍只是奉旨行事,尚未造成任何不良的後果,陛下自當更加寬恕。
當然,爲了徹底打消二位將軍的顧慮,陛下是很有誠意的。
陛下說了,只要二位將軍退兵回原地,陛下承諾,只要二位將軍無明顯過錯,至少未來五年之內,不會動二位將軍的位置。
如此,兩位老將軍可能放心了?”
雲光二人聞言鬆了一口氣。
在被京營的人馬攔在鐵網山腳,卻遲遲收不到太上皇的旨意之時,他們就猜到太上皇那邊出了事。
也知道他們是騎虎難下了。
如今寧康帝既然願意給出承諾,也算是給他們重新站隊的機會。
“可有聖旨?”
賈璉將早就準備的聖旨,拿了出來。
雲光二人仔細的看過之後,心裡果然安心不少。
陶冉道:“陛下金口玉言,我等自然相信。只是老夫好奇,爲什麼是五年?”
賈璉道:“以陛下的能力,五年之內,定能讓宇內一統,江山穩固。
屆時,二位將軍自然知道該效忠於誰,也不會擔心陛下再清算,因爲沒有必要了。”
賈璉還有一點沒說,那就是以太上皇的壽數,再有個五年,只怕怎麼也該駕鶴西歸了吧?
感受到賈璉話語中對於寧康帝的信心,雲光二人徹底放下了雜念,決心改旗易幟。
於是兩人都換了一副面孔,開始不停地詢問山上的具體情況,甚至還替寧康帝擔心起王子騰這個最大的“叛逆”。
得知王子騰那邊也是由賈璉親自去“招安”的時候,二人在放心了不少的同時,更是對賈璉拍起了馬屁。
先前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覺得以賈璉的特殊身份,必定在寧康帝面前失寵。
但眼下看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嘛,要不是絕對的信任和倚重,寧康帝怎麼可能將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賈璉來完成?
就在賓主會晤和諧,賈璉已經在想着告辭去居庸關的時候,外面有一個公鴨子的聲音吵嚷起來。
“你們都給我滾開,我要見陶冉和雲光……”
“咱倒要問問他們,到了鐵網山這麼久,遲遲不肯奉旨上山到底是何緣故!”
“公公息怒,二位將軍在見貴客,還請公公稍等片刻……”
“貴客?什麼貴客,我看是那邊的說客吧。
好啊,我就知道,枉費老皇爺對他們恩寵有加,讓他們鎮守一方,如今老皇爺有難,他們卻袖手旁觀,不肯效忠,真是該殺……”
聽着外面的吵鬧,陶冉二人有些尷尬。
“是太上皇身邊的王總管,鎮遠侯想必也認識,正是他給我們傳遞的太上皇的旨意。”
確定改旗易幟之後,知道寧康帝不會給賈璉正名,二人便將稱謂給改了回來。
賈璉此刻的神色卻有些耐人尋味:“認識,怎麼不認識。王福王副總管嘛,本侯怎麼可能不認識。”
雲光二人都是人精,豈能聽不出賈璉話語裡的厭惡。
得,這兩位還有過節不成?
卻聽賈璉道:“對了,陛下可是真誠待二位將軍,不但讓本侯代表聖躬前來安撫,還給出這般承諾。
爲表忠心,二位將軍就算不立刻上山謝恩,是不是也該有所表示?”
雲光反應比陶冉快些,他立馬站了起來,道:“侯爺說的對,老夫去去就來。”
片刻之後,雲光親手提着王福的腦袋進帳,扔在了賈璉腳下。
賈璉只略看一眼,便令隨從將其裝起,併合着雲光二人的表書,一起給寧康帝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