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一道火紅色的嬌小身影竄進了瀟湘館,扒在那西窗上往裡瞅去。
“林姐姐,你看什麼呢那麼入神?”
“沒,沒什麼……”
瞧見裡面的人兒宛若做賊被抓一般慌亂的模樣,史湘雲大大的眼睛裡面閃過小小的疑惑。
繞進房間,正欲探尋究竟,卻發現房間內一切恢復如常,毫無蛛絲馬跡可循。
“林姐姐,今兒是寶姐姐的生日,你不出來和我們玩待在屋裡幹嘛。”
隨着湘雲的話音落下,院外傳來探春等人的聲音,顯然是大部隊到了。
黛玉看湘雲繞着她書桌,東翻西瞅的,有些緊張,卻不好多說什麼,一說這好奇心氾濫的小妮子必定更懷疑,尋根問底的討厭死了。
因此直接不理她,等探春等人進門,便熱情的拉着她們的手,笑道:“今兒是寶姐姐的生兒,原諒我起遲了。對了,寶姐姐人呢?”
湘雲找了半天沒找到之前黛玉看的書信,也只能作罷,轉身回來,“寶姐姐回家看姨媽去了,一會兒應該會和姨媽一道來。我們就不等她們了,先去府裡瞧瞧吧,聽說今兒府裡要排大戲呢,也不知道有什麼新鮮熱鬧的沒有。”
“難得寶姐姐過生日,咱們都說好了,等老太太那邊散了,咱們幾個還要在蘅蕪苑聚聚,飲酒作詩。得抓住機會好好灌寶姐姐幾杯酒不可。
可惜甄姐姐走了,璉二哥哥又不在家,我們倒不好請她過來。”
甄家並沒有回南邊過年,而是駐留京城,似乎有什麼事情還要耽擱。因此年節的時候甄家太太帶着甄玉嬛過來拜訪,賈母以甄家母女獨在京寂寞爲由,強拉着做了幾日的客,一起過了元宵節才讓回。
探春的話,讓大家都有些遺憾。畢竟京中貴女雖多,大多都是和王熙鳳一般不讀書的,與她們不是一路。要麼就是家裡管得嚴,沒機會一起玩,如今難得有一個容貌才情都不輸給她們的甄家姐妹,且同是海棠社的元老,自然別樣親近。
姐妹等人在黛玉屋裡略坐,等黛玉收拾一番,便齊往榮慶堂來。
榮慶堂果然早就擺弄開了,後院戲臺子也都搭好。姐妹們過來的時候,十二個小戲子正在帷幕裡裝扮,身上藍藍綠綠,臉抹五彩,口中嘰嘰喳喳的。
史湘雲覺得有趣,便跑過去混做一堆。
三春和黛玉等人則是來到榮慶堂與賈母等人問了安,又陪在下方坐了坐,因覺得聽長輩們閒話無趣,沒多久便各自散開各尋趣味。
……
錦香院在西城不算最好的青樓,但卻很受一些世家公子、紈絝之流的鐘愛。
究其原因,大概是其雅俗共賞、機變隨和的服務宗旨容易打動公子哥們的心絃。通俗的講,便是這錦香院既不像京中幾大名樓那般敝帚自珍,吊人胃口,也不像普通的勾欄瓦舍那般,上來就知道脫衣裳,一點別樣的節目也無。
坊市口,牌匾下,一個身材高大,但是面色蒼白,背影佝僂的男子捂着手翹首以盼。
忽見五六騎人馬威風凜凜的從東街駛來,他面露欣喜之色,連忙迎上去。
“薛兄弟,這兒!”
薛蟠勒馬止住,同樣面露笑容,笑道:“孫大哥來的這麼早,其他人呢?”
“王公子和馮兄弟他們都已經進去了,我是專程在這兒等薛兄弟您的。”
薛蟠點點頭,正欲招呼男子進坊,忽然瞥見他一直捂着的左手攙着紗布,上面還浸着血跡,不由驚疑的問道:“孫大哥的手怎麼了?”
“沒,沒事,一點小傷……”
薛蟠爲人混不吝,但是自詡仗義無雙,見狀立馬跳下馬來,上前抓住男子的手瞧看。一瞧不得了,赫然發現男子的左手居然少了兩根手指!
“孫大哥你這……誰幹的?”薛蟠怒喝道。
男子便是去年一入京就被抓進兵馬司牢獄的孫紹祖。薛蟠是他在好不容易逃出那非人的兵馬司大牢之後,有幸結識的第一個貴人,也是惟一一個真心幫助他的人。
回首過去一年的歲月,他都不忍用倒黴兩個字來形容自己!反正一些奇奇怪怪,他能想得到或是想不到的遭遇,統統都發生在他的身上,正是有着這般悲慘的人生,他對於薛蟠這個能夠在寒冷的冬天賜予他溫暖的貴人,格外重視。
至於他的手……
人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總是渴望一步翻盤的。而他孫紹祖在走投無路之後,唯一能夠想到的翻身機會,也就只有一條了。
賭!
沒辦法,當初在兵馬司大牢被那些不是人的畜生折磨,他幾度想要尋死的。他都不指望活着出去了,但最終他竟奇蹟般的出來了!後來他才知道,原來是他娘費盡心血,耗盡孫家最後一點積蓄,才最終求到賈府,讓他得以逃出生天。
出來之後,爲了趁機攀附上榮國府這棵大樹,他拖着孱弱的病體去榮國府拜訪。賈家的主事人沒有見到,倒是機緣之下結識了與賈家同爲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薛家的掌事人薛蟠!
薛蟠因其自述爲榮國府門生,又有那些常人絕對遇不到的別樣倒黴的經歷,心生好感,當日即引爲至交兄弟。
而有了好兄弟薛蟠的支持,手裡總算有點本錢的孫紹祖,自然起了做大做強,一朝翻盤的心思。而縱觀京城,能夠實現他這個願望的,也就只有那視金銀如糞土的地下賭坊了。
很可惜,他運氣一如既往的差。在經歷了輸輸贏贏等反反覆覆讓人慾罷不能的環節之後,他欠下了鉅額的賭債。
昨兒不慎沒躲過,被那些窮兇極惡的放貸人堵住,在他再次搬出榮國府門生、薛大公子摯友等名頭之後,還是沒能逃過一頓毒打,並且被對方帶走了早就不屬於他的兩根手指。
他的十根手指早就輸完了。對方之所以沒全帶走,不過是想要讓他有能力繼續籌錢還銀子罷了。
若非還有薛蟠這根救命稻草的存在,他早就生出逃離京城的心思了。
在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表演了一番之後,他終於勉爲其難的在薛蟠面前,將他的遭遇說了出來。
當聽說他不到十日的時間就欠了三千多兩銀子,饒是財大氣粗的薛蟠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試探性的問道:“那個,你是不是給人坑了?”
孫紹祖一臉灰敗之色,儘管他自己也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有什麼辦法,字據立下,不還錢就得死。
看薛蟠似乎也不太想幫他,他故作無奈的一嘆:“罷了,想來是我孫某人命中註定有此一劫,既然是我自己欠下的賭債,大不了拿命賠給他們便是了。我只是擔心那些亡命之徒,不會放過我老孃……
所以,我只有一點想要拜託薛兄弟,將來多幫我照看照看我老孃,畢竟我孫紹祖在京城能夠信得過的,也就只有薛兄弟你一個人了。”
孫紹祖說着灑脫的一拜,一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不想要連累他人,唯求母親平安的模樣。
薛蟠對孫紹祖的高義大爲敬佩,連忙將他扶起,滿不在乎的說道:“孫大哥說的哪裡話,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不就三千多兩銀子嘛,小弟替你還了就是。
孫大哥你也不用怕他們,那些開賭坊的最是欺軟怕硬,等我回頭給他們打一聲招呼,他們定然就不敢再找孫大哥的麻煩了。”
孫紹祖聞言心內大喜,心道他果然沒有看過,這薛大傻子當真是他絕境中的貴人!
因此連連道謝之後,狗腿子似的引着薛蟠進入西城最繁華的坊市,哪裡還有半點他當初在大同府時,那聲色犬馬、囂張跋扈的氣質。
……
榮國府榮慶堂,今日又是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賈母的大花廳之前,大戲在徐徐上演。而正面的寬闊廊道上,自賈母左右,延伸出十幾個高几,上面佈滿珍饈美酒。廊前屋下,侍兒林立。
一個個衣着華貴的婦人、小姐們列坐,品酒賞戲,盡閱盛世風華。
賈母最是高興,她最是喜歡這種兒孫滿堂,富貴榮華的景象。因偏頭與薛姨媽閒話幾句,其間看薛姨媽身側的寶釵始終正襟危坐,端莊嫺靜的姿態,大不是她的四個孫女可比,不免心中越發滿意。
“寶玉,今兒可是你寶姐姐的生日,你就不知道上來給你寶姐姐斟酒?”
賈寶玉本來正覺得戲曲無聊,聞言立馬屁顛屁顛的端着一壺酒,上前來給寶釵斟酒,並笑道:“寶姐姐,今兒可是你的好日子,你可得多喝幾杯,方不負這良辰佳期。”
“呵呵呵,寶玉這孩子就是會說話,比別的孩子好太多了。寶釵,還不謝過你寶兄弟。”
寶釵實則並不用薛姨媽吩咐,她早在賈寶玉上前的第一時間便盈盈起身,溫婉而不失禮節的謝過賈寶玉,並飲一杯之後,又讓他不必多禮,且回去坐着。
只是賈寶玉難得尋到一個能夠光明正大親近寶釵的機會,哪裡肯放過,自然是充分發揮他“小孩子”的優勢,找各種插科打諢。因被薛姨媽取笑,一時又撲到薛姨媽懷裡,扭股糖似的撒嬌,惹得薛姨媽摸着他的腦袋盈盈笑個不止。
旁人只道賈寶玉小孩子氣,和姨媽親近。只有賈寶玉自己知道,薛姨媽懷裡可香可甜了,比他待過的所有婦人的懷抱都要香軟,他可是也難得享受到一回呢。
“呵呵呵……”
賈母笑看着這一幕,不由回頭望了一眼王夫人,卻見王夫人與她神色一般無二。婆媳倆對視一眼,竟是罕見的有一種心有靈犀之感,於是雙方都不由得點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其樂融融之間,賈母忽然想起什麼,望向邊上的鳳姐兒,壓低了一點聲音:“鳳丫頭,之前我還看見珍兒媳婦和小秦氏,她們去哪兒了?”
鳳姐兒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今兒不單是寶丫頭的生日,還是你兩個重孫子的生日,老太太猜猜是誰?”
賈母眼睛一亮,“莫非今兒還是那兩個小傢伙的生日?”
“呵呵,老太太猜的一點不差。今兒正好也是珍大嫂子一雙兒女的生日,還是週歲呢。她兩個早就回去了,想來是忙着給侄子侄女準備週歲禮呢。”
賈母瞭然,也想起了去年確實是在寶釵及笄的那一日,尤氏誕下了一雙龍鳳胎。但賈母隨即不免眉頭一皺,覺得尤氏是否太過謹小慎微了,連兒子週歲這樣的大事都不聲不響,悄咪咪的辦,連她這個老祖宗都不告知。
鳳姐兒看出賈母的想法,她道:“說起來寶丫頭和珍大嫂子兩個孩子也是有緣,可巧就湊到一天過生日。不過珍大嫂子也忒可惡了些,這樣的喜事居然都不宣揚宣揚,若不是之前她和寶丫頭說話剛好給我聽見,我也還不知道呢。
原本以爲老太太定是知道的,沒成想……也是,想來珍大嫂子也是怕老太太爲難。這左邊是寶丫頭,右邊是重孫子,都是一天的生兒,她要是也來請老太太的話,到時候老太太該去哪邊,又不去哪邊呢?
這麼一說的話,倒是珍大嫂子知理了。這晚輩豈有越過長輩的次序去,她那兒子女兒再金貴,難道能越過他們薛姑姑去,自然是要退居其次的。老太太要實在過意不去,等給寶丫頭過完生日,再去瞧瞧蘅兒和蕪兒也就是了,正好還可以多吃一頓酒,老太太可是左右不虧的。”
儘管知道鳳姐兒是有意如此,賈母還是被她的囫圇話給逗樂了。她大手一揮,笑道:“你說的不錯,這做侄子侄女的,確實不能搶了做姑姑的風頭。別說她沒來請我,就是來請,我也得先給寶丫頭過生日。
不過你說的也有理,珍兒媳婦明理,我們也不可當真忽視了那兩個孩子。等會兒咱們戲聽夠了,便一道去東府瞧瞧那兩個小傢伙吧。”
賈母和鳳姐兒這一唱一和,便算是將事情定性了。其他人也頓時議論起來。
迎春黛玉等尚且只是交頭接耳,探春卻望向賈母這邊笑道:“老太太,鳳姐姐方纔說的可是一點不差呢,珍大嫂子的兩個孩子可不是和寶姐姐有緣?
不說一天的生兒,更巧的是,他們一個叫“蘅兒”,一個是“蕪兒”,而寶姐姐住的院子又剛好是蘅蕪苑,連字都是一樣的!這可不是天緣湊巧?
要知道蘅蕪苑的“蘅蕪”二字可是去年中秋節的時候貴妃娘娘親自取的,難爲珍大嫂子當初怎麼會想到給蘅兒蕪兒取這兩個名兒。”
探春的話,頓時點燃了所有人的話題,大家都嘖嘖稱奇,其中又以湘雲最是激動熱烈。就連寶釵自己也是抿嘴一笑,連她都覺得過於巧合,別說旁人了。
就在這極致熱鬧,極致歡喜的時候,一個薛家的婆子跌跌撞撞的跑來。
“太太,太太,大事不好了,咱們家大爺被官兵抓走了!”
“什麼!”一語出而滿堂驚。
薛姨媽蹭的一下站起來,看婆子不像是撒謊的模樣,一時身子都晃了晃,只覺得天都塌了。因爲薛姨媽清楚,憑薛家和賈家的關係,誰對薛家動手之前不思量三分?
雪膚花貌的寶釵雖然也滿臉驚色,卻比較鎮定的扶住薛姨媽,連聲問怎麼回事。
婆子道:“說是爭搶一個叫‘雲兒’的花魁,與人打了起來,失手把人給打死了!”
薛姨媽兩眼一昏,直接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