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原來童秋等的師妹正是薩碧。旺姐見有外人，收了氣，冷冷拋下一句“你自己好生想想”，自走了。薩碧緩緩踱過來。可期不願示弱，生生將淚咽回去，便作沒事似的衝薩碧擠出一個笑，道：“好久不見。”
那太見集團的新員工名單，因新員工多未定崗，都未曾寫崗位的；可期列在太見集團新員工名單裡，單隻列了辦公室一條，因而她不說，同公司的人不說，沒人知道她是前臺；薩碧雖是集團人力資源部的管培，也並不知可期做的什麼工作。如今打量可期一身制服，方纔又聽旺姐口口聲聲說前臺，莫非真是前臺不成？
薩碧軍訓時見可期清高久了，生得一副好樣貌，在男生中人氣極高，全不覺得是個丫頭材料。此時見她前臺打扮，初時總是不信，將可期左瞧瞧，右瞧瞧，道：“你是這裡前臺？”仔細看一番，即待不信，又親眼見得可期跟那底下大堂的前臺制服所差無已，忍不住又追問一句：“你當真是這裡前臺？”
可期恨得牙癢，卻不能發作，心道：“我是前臺又怎的？我是前臺又怎的？”當即冷笑，復朗聲道：“我便是這裡前臺，你待怎的？”她先時畢竟爲着面子，教同公司的人都替她瞞着。如今薩碧知道，那便是全公司的新員工都知道，她原先的同學，想必也會當新聞傳開，只怕沒一會，京城認得石可期的人都知道，她畢業啥也沒幹，幹了個前臺。
薩碧陰聲怪氣地道：“我與你處了這許多時日，竟都不曾聽你提起。”可期原已欲掉淚，如今不知誰打了她一管雞血，竟鬥志昂揚，冷笑起來，道：“你若做了前臺，也不會到處聲張的。我就是前臺。你要笑便笑罷！”
薩碧先仍是不信似地瞧她，聽她如是說，忍俊不禁，大笑道：“你是這裡前臺？你竟是這裡前臺！”回頭又衝童秋大笑道：“哈哈！哈哈！石可期原來是太見開油的前臺，我道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還充清高才女呢！誰知她竟是這裡前臺！”
貧哥見氣氛不對，忙來打圓場，衝童秋道：“秋兒，這是你師妹不是？既是，趕忙領了到你工位也成，到洽談室也成。馬上就一點了，別在前臺閒話纔是。”童秋點頭，道：“薩碧，咱走唄！”兩個方去了。
薩碧一走，可期再也忍不住，也不跟貧哥說一聲，便朝廁所奔了去。她仔細瞅了衛生間中三個隔間，見外頭一間有人。她自進了裡間隔間，將隔間鎖上，坐在馬桶上，眼中淚再也忍不住，如積蓄山洪數日後決堤的水似的傾泄下來。只怕自己要出聲，忙將手指塞進嘴中，死死咬着，竟是咬深至骨也不覺疼。聽聞外頭隔間的人衝了馬桶，洗手走了，廁所中無人了。可期喉中哽咽，再不能忍，哇的一聲哭出來。又因半隻手仍在口中不曾拿出來，只含含糊糊哭着，淚水清涕並口水一道往下淌。
那哭聲驚動了旁邊清潔室裡姓何的保潔阿姨，忙忙地跑過來，敲着隔間門，慌問道：“孩子，這是怎麼了？”可期忙擤了鼻涕，揩了眼淚，含糊道：“沒事！”那何阿姨道：“真沒事？”可期道：“沒事！你……你忙去罷！”何阿姨道：“你若有甚需要的，我便在隔間。你喚一聲，我便聽見。”可期道：“真沒事。”
待平復下來，可期仍戀着廁所不肯出門。一來怕自己此時眼紅了，教人看見不好；二來，心裡到底又開始打退堂鼓。只是如今軍訓了訓了，合同也簽了，又復有了意中人，辭職到底是不划算的。思前想後，還是得做下去。只是這般做下去，只怕日子不好過。
又自反思一遭。想那旺姐的話兒，雖則難聽，終究是事實。總是她做得不好，才被人指着鼻子罵。可期回想自己平日處事，是有不上心的，又還在上班時看閒書，只怕都教領導知道了。如是一想，心中大愧，自道：“那旺姐雖不是好脾氣的，但也沒罵錯。她不過是性子爽利些，脾氣略火爆些。話卻是對的。”轉念又想：“這旺姐分明是個見風使舵的！瞧她平日裡週會跟領導低三下四裝乖裝嫩，還不是柿子撿軟的捏！”
回思往日看過諸種職場教程，各各皆說“要與領導保持一致”。可是這領導看你不順眼，你看領導也不順眼；你覺得領導脾氣大，領導亦覺得你脾氣大：這便如何是好？生來便不是一種人，見了面就是給釘子碰的，要繞又繞不過去，偏生還是頂頭上司。這樣的領導，要取悅，談何容易？
可期又想：“我畢竟是要在這裡混下去的。花山這許多年也過來了，我怕什麼？再說貧哥便伺候得她極好。我想法子討她喜歡，也就是了。”主意既定，便起身出門。回前臺取了化妝包，補了補粉，掩了淚痕；又理理衣衫。回崗得空了，上網找了個檢查的模板，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寫了一份檢查。打印出來，又查了一遍，方拿去旺姐工位。
旺姐見她，原是冷冷的；可期也不聲響，只將檢查遞過去。旺接接了檢查，掃了一眼，道：“喲！這又是何必！倒似我怎麼着批評你似的！”可期忍着心低眉順目道：“前遭是我不好，我年輕，總是犯錯誤。請旺姐多教教，以後少走些彎子纔好。”旺姐見她服軟，心中氣便消了，臉上漾出一個笑來，道：“我今中午說了你幾句，你也別往心裡去。年紀輕輕剛進公司的，誰沒犯過幾個錯？以後凡事你上心些，也就是了！”可期點頭應命。
臨下班時，花山來找可期，將她往接待室裡拉了。可期見了花山，真像見了親人似的倒起苦水來，幾乎又要淚溼。花山嘆口氣道：“也真是難爲你了。你只學乖些，千萬莫和她頂撞。她這人的脾氣我是知道的，不好惹的潑辣戶。你迎合着她些。他們打鬧玩笑時，你莫冷在一邊，也跟他們玩笑去。凡事多跟貧哥學學。他自會護着你。”
可期聞言，道：“跟他們玩笑？他們說起話來，我一個字也插不進去。說的不是生孩子就是如何懷孕，要不然就開各種高級玩笑。”花山聽了，不由得大樂，道：“你趕緊找了婆家，跟他們就有共同話題了。”
可期問：“你還說我呢。你自己找婆家沒有？”花山道：“一時沒遇着合適的。”可期嘻嘻笑問：“我聽聞你跟陶玉在一塊住哪？”花山一愣，道：“陶玉跟你說的？”可期道：“不是，聽旁人說的。”花山道：“這些嚼舌頭的，不知傳出什麼瘋言語來。我跟陶玉不過因爲是湖北的同鄉。我入司六年，他入司晚我一年。他畢業時也不懂事，我瞧既是老鄉，便薦他一塊兒合租了房子。”可期道：“你倆在一塊，朝夕相處，豈不得有五年了？”花山道：“說什麼呢！我跟他清清白白，一塊兒交房租罷了！”便不肯多說。
可期便問花山最近工作怎樣。花山道：“唉，我在事業發展部悶得慌。只因我到底不是學這個的，外語又不行，郵件也發不了。做的是行政助理，跟前臺沒差，只是清閒許多。以往是服侍全公司，如今是服侍事業發展部那二十個人。”可期問：“事業發展部究竟是做什麼的？”
花山道：“這也算是個核心部門了。因咱公司的油田都是國外收購的。事業發展部便琢磨收購什麼項目好。平日打交道的都是波斯人，抑或瑪雅人，使的都是火星語，我看着也累。我聽聞就有一批大食帝國石油公司的人要來考察，如今上頭在討論這個哩，我也說不上話，幫不上忙。我在事業發展部，便跟那個不幹活的戴小姐在工程部無異——是個花架子，沒大用處的。近兒我只管自己準備自考。在國企混，文憑不夠，想升職處處都有關卡。你卻不同，到底是正緊書院出來的。你好好努力些，別得罪旺姐。實在有難處的，去找苑總、柯總。柯總雖是冷麪菩薩，我瞧心眼不錯。苑總新來，我便不知，只是聽聞信託公司人人皆誇她好。想來也是不錯的。”
可期聽花山說話句句爲己，心中感動，道：“姐姐，你真好！”花山聞言，心中亦是一動，道：“唉，也沒什麼好不好的。畢竟帶了你數日，總盼着你好，少受些氣。我自個也是這般過來的。其中的難處。我知道。你也莫氣餒。前臺雖下賤了些，卻也是鍛鍊人的地方。你瞧旺姐、童秋，如今不都混得挺好！”
可期聽了這話，奇道：“旺姐與童秋也是前臺出來的？”花山道：“旺姐是開油公司第一任前臺。她來時，這公司不過兩間辦公室，七八個人。童秋來得比我早些。我來時她便在前臺了。你比我可運氣得多。想我來時，但凡有不懂，都沒人問的。那童秋成天吊着臉子，從來跟我沒一點好聲氣。你瞧我跟旺姐、童秋、關梅那撥人，向不來往的。只因先時結下的樑子。”可期道：“貧哥不也是他們一撥的？”花山道：“貧哥真心是好人，是爺們兒，又能幹，左右吃得開，莫說我喜歡，旺姐童秋她們個個喜歡。你凡事多問問他，他必不害你的。”
下班時可期接了路易保羅一條短信，問是週末去黃河漂流有沒有興趣，週五晚去，週日晚回來。可期巴不得有機會跟路易保羅套近乎呢，忙不迭地迴應了“去”。人常說旅遊一對成一對，這不是天作的機緣麼？
欲知黃河漂流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