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前一遭同學會, 石可期在同學跟前一番吹噓,誰知小龍女這回竟到她上班的公司來出差。小龍女隨同一干同事進來,瞧見可期一身制服站在前臺, 不免就要大驚小怪。古人說貧賤之交富貴不忘, 他日相逢當依然:
君乘車, 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簦, 我跨馬,他日相逢爲君下。
今人的他日相逢卻是:
你開桑他那,我騎自行車, 他日相逢不說話。
你騎自行車,我坐桑他那, 他日相逢按喇叭!
小龍女如今是世界頂級諮詢公司的新秀, 而石可期卻不過是個前臺。畢業不到半年, 再相逢卻是判然。石可期亦不期故人相遇於此,瞠目結舌, 說不出話來。旺姐早些天早早地吩咐,這撥諮詢公司的人須加倍禮待,日日好茶好咖啡地伺候,可期打起十二分精神,也早早準備了。哪知預備伺候的是這個主, 不免有些不樂意——然而石可期要不說話, 那小龍女卻也要按喇叭。
故人重逢, 一見不如故, 重逢還恨晚。小龍女便問:“你怎麼在太見做前臺來?”可期撒謊道:“我們輪崗, 每個人都要做前臺的。”小龍女咯地一笑,道:“哇, 還有這般輪崗法?從未聽說。”旁邊跟小龍女一道的不思公司的人用鳥語低聲詢問。小龍女以鳥語笑回道:“是校友呢。”
瞅着空,小龍女又半冷不熱地問:“你找着新男朋友沒?”可期道:“你還跟我的舊男朋友在一起不?” 石可期忽然間變得如此伶牙俐齒,全因她那前男友不在之故。若他在,保管她脹紅臉,一個字也憋不出來;吐出來幾個字也得全嚥下去。
小龍女未料她會這般問,一怔,冷冷回道:“我們訂婚了。”可期一愣。立即又調整表情,笑嘻嘻地說:“我替你調\教得不錯吧?那可是前女友爲現女友量身打造的男朋友。知道你不好伺侯,我替你調管教成‘人盡可夫’型,你滿不滿意?” 小龍女氣極,卻找不出話來回她。可期忙跟她身邊的同事打招呼,又笑容可掬地解釋:“我們都跟一個男孩好過,關係非比尋常呢。”
小龍女笑着一雙眼睛恨恨地瞪石可期,可期亦笑着回敬她。兩人目光剎那間碰撞出了火花。只可惜這不是宮鬥劇,不能叫她兩個當下扭打在一起(否則倒是一場好戲),也不能給她們安排一段互相下毒的劇情——憑石可期這智商,□□也好,□□也好,就算弄到手也只會不小心掉進自己碗裡。作爲一部現實主義抽風古言不三不四職場文,說話的也只好說,這兩位姑奶奶互相碰撞碰撞火花,然後該幹嘛幹嘛去也。
可期領了諮詢公司衆人去了會議室,又置了茶水。與故人重逢,回來不免心中氣悶。她偷偷翻了林典武留給她的那個手機出來,瞧着他的號碼,也不知該撥不該撥。這前臺,究竟坐到什麼時候纔到頭,真是沒人知道。想貧哥,掐指一算,如今在前臺乾的也是第三個年頭了;縱然前臺要調崗,那也該先調貧哥,決輪不到她去。這調崗升職,與《官場現形記》裡的買官賣官着實大同小異;若非裡頭有人打點,連行賄都沒有門路的。想要不做前臺,要麼自己辭職走路,再找工作,要麼去找林典武,要麼……
可期腦中靈光一閃,忽然又惦記起男朋友來。如果將“男朋友2.0”升級爲“老公1.0”——按照太見規定,直系親屬不能在同一子公司就職——就意味着夫妻雙方必須有一人轉走。可期一想,雙手一拍,高興得眉開眼笑,當即就去找金大梁要求結婚。金大梁也早有此意。雙方雖無媒妁之言,卻有父母之命。兩人一拍即合,當真打點起結婚的事來。正是:
大河向東流哇,
天上的星星也結婚哇!
說結咱就結哇,
你昏我昏全發昏哇!
路見不平就結婚哇,
該結婚時就結婚啊!
風風火火就結婚啊!
嘿呀,依兒呀,唉嘿唉嘿,依兒呀
大梁的戶口乃是京城集體戶口,結婚須單位開證明。大梁果然找領導說了,又找人力。這一說,鬧得滿司風雨。上上下下都來前臺,道恭喜的也有,道突然的也有,問怎麼回事的也有。薄柴雪當即包了一個紅包來,道:“想不到妹妹來得最晚,結婚竟是最早的。我來跟你沾沾喜氣。”花山瞧見她,那目光亦像打量另一個人似:“我不想,你動作恁快。原覺得你還是個孩子,果然一上班,人就大了。”那關梅更是嚇得魂也掉了一半似的,跑來問:“你……你要結婚了?爲什麼?!!”
見公司炸開了鍋也似,可期不禁有些慌了。她原先並不想叫上下都知道,一方面覺得大梁也還合意,另一方面實是希望借結婚之藉口轉司轉崗。不想這事傳開了去,樓上樓下相識的都來恭喜祝賀,還有當即送紅包的,又問什麼時候辦酒席的。如此成了騎虎難下之局勢——而她又是個沒想清楚的。好求歹求,又送了關梅不少衣服首飾,叫她替她在林典武跟前隱瞞。又在公司裡假意闢謠,說只是有這想法,沒要結婚。
大梁又是歡喜,又是激動,還從網上訂了喜糖來,滿公司地發起喜糖來。那項一詩收到喜糖,嚇了一大跳,跑來問可期道:“你竟比我還快!你竟比我還快!我原想着下半年結婚呢,受你們鼓勵,我也打算馬上領證!”
從人力蓋了章出來,照着農曆揀了個婚娶的吉日,大梁拖着可期上民政局結婚了。可期半是歡喜得不知所已,半是失魂落魄,全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大梁拽着她走,她便跟着去了。
且說如今這年頭上政府部門或公共營業單位辦事,沒有一個是省心,要不就排隊排得你半死,要麼排完隊跟你說“去找XX”;你跑去XX排隊,排到了又說,需要XXX的公章;於是你又去XXX排隊,XXX說,這事這邊不管,你去找XXXX;於是你跑去XXXX排隊,XXXX跟你說,拜託,這事你怎麼不去找XX!!
——唯獨領結婚證這事兒實在容易得令人髮指。戶口簿,身份證,照片一拍,手印一按,O了!
那本殷紅的結婚證遞到他們手上,□□的人微笑說:“恭喜你們!”沒有你願意我願意的對白,只是這樣一句,恭喜。可期未知未覺,仍以爲是假。大梁當衆狠狠抱她,又親,還大叫一句:“老婆!我愛你!”旁邊還在排隊的小夫妻有起鬨的,有笑的,有鼓掌的。
從社保大廈裡頭出來,可期仰頭看天,只覺得天藍得不像話,陽光明媚得不真實。也沒有花燭紅轎,儀仗鞭炮;也沒有教堂牧師,婚紗白袍。而她竟也結婚了。說快當真快,昨夕童顏,今朝人婦。說快,其實也不快。她不小了,早不是孩子了。
大梁見她失落,忙道:“你不要擔心。年底我家裡積蓄都拿來,給你體體面面的酒席。”可期搖頭,只攥着那結婚證。一個人從落地到死,多多少少的證,出生證,學生證,身份證,結婚證,房產證,工作證,下崗證,退休證,死亡證。像儀式一般。蓋個章,證明過,好像就是真命題了。
恍恍惚惚,直如做夢一般。人生之如戲,幾如兒戲。頭一昏腦一熱,一晃半輩子;睜隻眼閉隻眼,一去好多年。擠在人堆裡,排着隊生排着隊死,排着隊結婚排着隊做夢。匆匆忙忙,囫圇吞棗也似。還沒學明白,長大了;還沒看明白,結婚了;還沒想明白,一輩子過去了。
兩人出來,也沒甜言蜜語,只是彼此手交握。好像握得緊,便能一握握進永恆。然而夫妻本是同林鳥,到頭總是各自飛。歡娛只在朝暮,廝守不過旦夕。一結同心,未必白頭偕老;桑榆暮景,難免生別死離。
直到返回宿處,可期手裡仍死攥着那燙金紅底的結婚證。大梁見她神色不喜反悲,便問她怎麼。可期道:“我只覺得這是做夢一般,不是真的。”大梁道:“怎麼不是真的?手印也按了,章也蓋了。還能有假?”可期道:“相識不過半年,如何就結婚了?太快了!”大梁嘿嘿笑道:“那可是你向我求的婚。”這句話本是逗她玩,只想她反駁他。可期卻只自己訥訥地重複道:“太快了!太快了!”又道:“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大梁笑道:“還要什麼心理準備!”說着大聲叫了一句“老婆”,又狠命親她。
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他又問她怎麼。她答:“我怕你會離我而去。”他答:“傻瓜。你不離開我,我就不會離開你。”
愈是喜極,愈悲傷。因爲幸福滿溢,她反越加的悲傷起來。這樣一種小心翼翼的不相信,明明心底清楚渴望,無比渴望,卻因懼怕夢醒時的痛苦,情願相信它是假的,並因此去說服,這一切並非真實。
她終於不能牴觸來自那個的溫柔。他抱她,她亦緊緊回報他。只是淚水不斷滾下來。一手仍在他背後死死攥緊那本結婚證。彷彿她略鬆手,那紙就會煙滅,那幸福就會溜走。她便也信了它,那一紙承諾。彷彿一件官方的文書,就能將虛渺的彼此釘在真實的生命;一個紅印,就能將空靈如音的承諾深深印刻進未知的將來。
可期回頭去想,覺得這一場結婚甚是荒唐。然而最荒唐的竟還不是結婚。隔了一週回公司去,財務的領導找大梁談話,大梁又來找可期,支吾道:“公司決定調走一人。”可期心裡咯噔一聲,只覺得不對。大梁道:“領導要調我去南美分公司,說那邊要人。”當真是:
禍福無常不能測,聚散有因安得長。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