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可期不理那乞丐，徑自進得那玻璃旋轉門。但見室內別有洞天，雍容華貴。有東、中、西三座高樓，共一天頂，三樓之間以飛天長廊相銜接；天頂以彩繪玻璃鋪展，日光璀璨，耀人眼目；地板則以花紋樣大理石鋪就，牆邊卻又有妙林修竹，小溪流水。見那樓與樓之間又有接迎高臺，三五個華冠麗服之人於電梯前迎候。可期嘗於網上看面經，早知這太見集團與旁的公司不同，如今光看那些三等僕婦保安，衣着裝備，已是不凡。自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願多說一句話，不敢亂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
中座大堂繁忙非常。只看得諸色人種來來往往，穿梭其間。高處懸着液晶顯示屏，迅速翻滾着金價、油價、絲綢價、瓷器價、開元通寶匯率、長交指數、開交所指數、扶交所指數、新交所指數等，皆是時刻變化的數據。左右各有四部電梯。牆面又有實時新聞顯示屏，一面是在播報吉爾吉斯斯坦文學家李白榮獲貝嬰美文學獎，我大唐帝國皇帝於華清池接見之；另一面更新西歐不列顛島七國混戰之血腥場景，又有北美洲印第安部落各酋長談判公投的最新消息。再看那樓層指南，中座大樓從上到下共有十一層，除開頂層集團總裁辦及旁的各二級子公司外，尚有羅馬帝國透露社、波斯帝國絲綢貿易辦公室與瑪雅國際進出口公司在京辦事處，分佈在二三層。可期身處其中，深爲大唐帝國的天下化進程與太見公司的大同視野所折服。
可期要面試的乃是太見集團下屬的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她跟大堂前臺的小姐報了姓名，那小姐通了一通電話，確認無誤後，方領可期入電梯，按了八層。電梯以黑色理石爲底，頂飾星燈，壁以鏡面鑲就，光可鑑人。旋即電梯抵，門忽啓。入眼即行草一幅，書“穩中求進，精益求精”，雖不及大家手筆，然筆力遒勁，亦有龍虎之氣。署名“裴光光”，兼有紅印，正是太見石油公司總經理之真跡也。電梯走道佈置有四棵發財樹，枝幹繁茂，綠意盈眼，果是欣欣向榮。兩側有玻璃門，門飾分公司司徽，乃是一隻打了一半油的醬油瓶，取油滿則溢之意。
至正門，則有對聯一副，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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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鎮長安，十里長街獨我秀；門朝天子，四海財源滾滾流。
這副名聯後來教天地會的反賊亂黨改了去做切口，實有違旨意，又唐突聖上也。此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石可期遂往前叩了門。那門戛然而啓。前廳五丈見方，正牆上書有燙金的公司中英文名稱，前臺跟前鮮花錦簇，又有兩棵翠竹立於前臺左右。一側又有銀框鑲就的宣傳欄，宣傳欄前紅花鬱鬱蔥蔥；另一側有玻璃罩子罩着的海上油井模型，蔚藍色作底，金屬架子立成採油平臺，精緻小巧，栩栩如生。地面鋪以灰藍羊絨地毯，行走其上鬆軟異常；頂鑲嵌有數種燈管，光線如柔麗日光，一如身處室外，景色宜人。那前臺左側是接待室，右側是會議室。左右各有走道通向裡間。
可期正自四下環顧，前臺後那姐姐道：“可是未時面試的學生？”可期打量那人，見她一雙秋水眼，兩彎細柳眉，粉妝玉琢，檀口含丹，自有一段風流態度。正顧盼際，那女子催促道：“若是面試的，且過來簽到，再去接待室候着。”可期忙道聲是，在名冊上劃了勾，便去左邊的接待室中。
那室內又是另一番景緻。整面牆皆以玻璃鋪就，樓外光景一覽無餘。原來這接待室對着的是太見樓東座。從這八層放眼望下去，陽光灑然，空闊豁達，底下人渺小如蟻，往來如風；又因對面那東座大樓亦是玻璃鋪就，更可細細看得對面樓裡忙忙碌碌的小人兒，或是開會議事，或是埋頭辦公。接待室中又有旁的幾個學生坐等，神色肅然，並不言語。可期亦坐了，低頭只看之前預備下的材料，也不多言語。
隔門只聽得一聲綿軟酥骨的“貧哥哥”，尾音綿長，由遠而近，不絕於耳。可期思忖道：“這裡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聽前臺那姐姐道：“貧哥沒在呢。你聲小些。屋裡頭有人。”那來人道：“喲，花姑娘今兒個倒嫌我聲氣大了，往日裡見你倆打情罵俏，也不管裡頭有人沒人。”話如此說，聲音卻放低下來。以後兩人的話便不能聽清。
坐了約摸一盞茶時候，進來一人：身量略顯細長卻自高大，面闊耳方，劍眉星眼，眉宇間英氣逼人。此人姓吳，名聖直，乃是太見油氣開發有限公司人力資源部分管招聘的經理。屋裡頭姑娘坐的多，見了如此英俊一個人物，無不瞪得眼珠兒銅鈴大。
吳聖直道：“有勞你們親來我司面試。”點了一遍名，十個人有七個到了。卻並不聽見可期的名。可期忙報上名去。吳聖直道：“你原是昨天那撥兒的吧？”可期急了，忙道：“如何能是昨兒的？通知裡說是今日未時，我便記了下來，一絲一毫也不能有錯。”吳聖直道：“也罷。你便隨這撥一道面試，也是一樣。”因道：“這就請諸位隨我來。”衆人尾隨吳聖直出了接待室，進了前臺右邊的會議室。那會議室與接待室是在一個面兒上，故亦有玻璃牆，景緻無二。這回可期心中緊張，便無暇多看。
見屋角中坐着三個女子。第一個體態嬌小，削肩細腰；腮凝胭脂，鼻施光粉；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肌膚微豐，俊眼修眉；正襟危坐，不怒自威；卻之不能，近之可畏。第三個長喙大耳，黑臉短毛；身材壯碩，顧盼桀傲；不敢恭維，見之仆倒。後人有詞單贊那第三個女子曰：
遍尋不着，猶嘆當年小蠻腰。空餘恨，一身五花膘。意欲難了,遙想那時面如桃。彈指間,雙頰斑不改，春痘痕不消。
三人的衣飾妝扮也可堪打量。第一個頭挽素髻，別了一枝碧釵，項上一條熊奶兒經典款雙C鎖骨珍珠項鍊，上身亦罩熊牌月白色棉質斜紋軟呢短俏外套，內着墨色\網紗鏤空連衣裙，露出一雙修長的美腿來，腳下是一雙玉渦色系帶小羊皮條紋包頭五十公分高跟涼鞋。第二個短髮齊耳，不施脂粉，不着配飾，上着白色純棉銀扣長袖通勤立領襯衣，下着黑色復古高腰小腳鉛筆褲，腳下是無飾真皮圓頭黑色跟鞋。第三個穿着新羅最新款瘋癲版煙霞色底民族風刺繡花釘珠垂墜冰絲寬圓低領攔腰繫帶寬鬆大版中袖垂袂連衣裙，露出小半條白白胖胖的膀子來；雙腕飾以大顆粒反光多球面金屬珠與着色珍珠間串手鍊；裙底伸出一雙豬腿，套着一雙扶桑系甜美淑女銀色蝴蝶結黃白撞色拼接淺口七十公分高跟鞋。
打量年紀，第一個最小，第三個最長，則可知那第一個是管前臺的小領導，第二個是管部門的中領導，第三個卻是管行政、人力的大領導了。
可期光顧着看人，卻不留神這邊吳聖直爲衆人編號碼。得人提醒，方去自己的號碼跟前坐下。待人皆坐定，一時間極是肅靜，不聞一絲聲響。可期環視一圈，見同組七人皆是妙齡少女，個個春風粉面，姿態非凡；着了正裝，各顯其嫋娜身段。可期心中暗暗納罕：“莫非這公司是選美的不成？”
吳聖直令衆人一一自我介紹。第一個道是金融大街某某投資銀行的前臺，不曾讀過幾年書，但接人待物卻是端莊；第二個道是某通訊公司的接待處小姐，略微識得幾個字，知書達禮，做前臺接洽絕無差池；第三個道是飯店在前廳服務的小姐，如此等等。可期暗暗稱奇：“怎一干人等皆非應屆學生，倒像是做慣了服務接待的下等人？”
原來這石可期乃是當年害草的油精轉世爲人，早列在渡娘娘的黑名單上。那日，渡娘娘與精神病人、二逼青年相聚一處，談起石可期求職之事。渡娘娘問道：“石可期求職，一路上心行何如？”精神病人道：“原是志得意滿，躊躇滿志；娘娘賜了幾十個杯具與她，便心灰意冷；爾後三心二意，有一日捱一日；期間回蜀中一趟，嫁人不成，卻又迴轉京城來。”
渡娘娘問：“人生一世，本是爲收囊杯具而來。集齊諸種杯具，才得功德圓滿。自去年算來，石可期拾得幾個杯具了？”二逼青年遂掏出杯具薄，一一念道：“畢業論文第一杯，考研不成第二杯，考GRE不成第三杯，考託福不成第四杯，考公務員不成第五杯，求內推不成第六杯，赴招聘會丟錢包第七杯，赴公司投簡歷丟手機第八杯，赴筆考丟自行車第九杯，赴面試丟人第十杯……”如此唸了約有三頓飯時辰，方道：“回娘娘話，自去年算來，這石可期共集齊杯具八十杯整。”早有後人作詩讚曰：
一杯兩杯三四杯，五杯六杯七八杯。
九杯十杯無數杯，杯具一堆真可悲。
渡娘娘聞得石可期只集了八十杯具，急傳聲道：“佛門中九九歸真，石可期僅得八十杯具，還少一具，不得完成此數。”即令精神病人傳話：“還生一杯具者。”
這精神病人得令，飛雲一駕向東來。一晝夜趕至太見園，作法挪移了面試日程，令將可期應試一日調成了前臺面試。噫！正是那——
九九歸真求職難，堅意篤志又一關。
縱使朝朝赴面試，不定得捧offer還。
京城僧多粥卻少，京漂人知幾辛酸。
自古吊絲集杯具，百杯千杯不見完。
不知石可期面試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