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一十七載苦寒窗,熬畢業,幾斷腸。京城求職,果然很淒涼。可憐未老頭先白,塵滿面,鬢如霜。
單位皆比富士康,似豺豹,如虎狼。領導難侍,幾多費思量。料得年年同學會,錢沒有,淚千行。
——原蘇軾《江城子》
可期聽旺姐兒問起,便將自己下去找了一圈無果的事說了。旺姐道:“以後去辦事,先把事情問清楚了。”又道:“你再去取。找那個‘大唐快遞’。收件人寫的是……是‘熊熊小姐的甜蜜’。”可期強忍住笑,心道:“這個名字倒是取得極有自知之名。”依言欲待下樓,花山叫住她:“你現在去,也不知人快遞員還在不在。不先打個電話問問?”可期道:“我也不知是哪個快遞員,也沒電話。”花山嘆聲氣,道:“我給你的工作流程單上都寫着呢。大唐快遞跟咱們是合作的。分管咱們的快遞員的電話也在紙上清楚記着呢。給你的材料,你怎不好生看看。”
一整天被人呼來喚去,做什麼都被人數落,可期早憋了一肚子氣,卻又不好發作。苦着臉查電話號,給那快遞員打電話問了,說是下午方過來。掛了電話,也不再看花山旺姐一眼,便往洗手間走。進了隔間,將門栓一上,自坐在馬桶上,心中又怨又忿,又是迷惘,只不斷自問:“這下賤活兒,我做是不做?”低頭看自己的腳,忽想起母親說她腳大,天生奴才腳,那可不就是奴才命?可期原不是服命的人,雖不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卻也是裝得的,在書院雖不是院花,可也不缺追的人。如今在太見終日爲人呼喝,頤指氣使,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待想出門便即告辭,耳中又聞得一陣幽蘭香氣,擡頭但見天頂燈光耀眼,華彩斐然,心中不禁暗暗留戀起這等富貴所在,自言自語道:“這樣白玉光潔的高級馬桶,可不是去哪都坐得的。”又想:“出了這門,也不知旁的地方還有沒有這裡的薪水。”掐指算算,那話一出口,又“呸”了一聲,道:“下賤胚子,就爲了幾毛錢,連尊嚴也不要了不成?”甩甩頭,又想:“要尊嚴,可也要吃飯。面子和肚子,哪個要緊?”思前想後,總是主意不定。
正猶豫着,只聽見外面花山的聲音,似正叫她。可期心下氣極,心道:“如廁屙屎竟也不讓人安生!”便想踢門出去,辭了回家。一出門又冷靜下來,自語道:“做事總得有始有終。那苑春家總待我不薄,給我開的工資既高,又是誠心待我。好歹給她白乾一日,也對得住她了。且等今日下班之時,我與她辭別便是。”心中主意既定,推門出去,應聲道:“來了!”
花山見可期,一把拉住她,急道:“你去哪了!怎的擅自離崗!”可期朝廁所一指。花山道:“苑總吩咐我出門辦事。一號會議室得加水了,我又分不開身。你去給領導們添水。這回可得小心在意。”可期道:“你就信得過我,不怕我又惹禍去?”花山道:“自然信你得過。你生得穩重端莊,又是好學生。只是手生。你須仔細些,便不致再灑了。”又指着開水壺道:“這壺我已讓保潔阿姨滿上了。你倒了水,可以再讓阿姨去加滿水。咱們層有兩位專職保潔阿姨,是物業分派的。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你一會先跟她們認識認識,日後也好打交道。”囑咐一番,又道:“我下班前總能回來。凡有什麼不懂的,你只找貧哥兒就是。”囑咐罷,自下樓去不提。
可期遂又拎了壺兒上會議室加水。正往裡頭走呢,忽見那猴兒莽莽撞撞地跑過來,險些撞了個滿懷。猴兒見了可期,問道:“花姑娘哪兒去了?”可期答道:“出門辦事去了。”猴兒抓耳撓腮,急道:“這外頭有客人來,也沒人倒水。”可期道:“我去倒便是。哪間會議室?”猴兒答:“還有哪?自然是四號會議室。我們開會的人多得很。你一個個倒水,也不知道要多少。也不勞煩你挨個兒倒。會議室裡原有飲水機,只是桶裡空了。便請趕緊給送一桶裝水去。”說罷轉身就匆匆忙忙地跑回去,一面又回頭叮囑:“即刻送來!”
可期聞言,便琢磨着找桶裝水。隱隱記得在那一號會議室的機房中堆着不少水,便屁顛屁顛地跑去機房。進機房,瞅着,見有鳥窩牌5升小桶裝水,也用哈哈娃19升大桶裝水。可期也懶得拿那大的,便拎了兩個小的鳥窩牌桶裝水。因對工區也不熟悉,便拿着兩桶水到處找那四號會議室。總算不是太難找,在走道另一側找着。推門進去,見裡頭坐着十來個人。猴兒一見她便道:“我的大姑奶奶,你怎拿了小的桶裝水來?這會議室裡的飲水機可不是大的麼!”急得又是抓耳撓腮。可期心裡有氣,欲待發作,忽想反正也只幹一天了,便捺下氣,道:“罷罷罷,我再拿回去,換大的來就是。”
於是又拎着兩桶水往回走。走至前臺,見旺姐兒坐在哪,蹺着腿,蹙着眉,道:“你上哪去了?”可期道:“那個猴兒要我往四號會議室送水。”旺姐兒道:“人叫你送你是該送,只是也須分清了主次。一號會議室裡坐着大領導,領導班子成員都在。內部會議每半小時要添一次水,你花姐沒跟你說過麼?”可期道:“好像是說過。”旺姐道:“她若沒說,這會兒我跟你說了。我不在會議室裡,也不知你們加沒加。我坐工位上,卻見史總從會議室裡出來,自己端着水杯子去茶水間加水——哪有讓領導自己加水的理兒?我無法,只得我拿着水壺去加水。”一面說着,一面還指指擱在地上的兩個熱水壺。可期一聲不吭,心中道:“我看那些領導,個個體型超標,也不知幾十年沒運動了,正該多走動走動呢。”旁邊貧哥兒插道:“人剛來呢,哪知道你這個會重要那個會不重要?你們也沒說明白,叫她怎麼知道?”旺姐兒板着臉道:“這花山也真是。這會又不見人了。哪去了?”可期便將她聽苑總吩咐出門的事說了。聽是苑總吩咐的,旺姐便也沒話。
眼睛一轉,見她手裡尚提着兩個小桶水,便問:“你說給四號會議室送水,怎手裡拿着給領導的桶裝水?”可期心道:“卻不曉得這鳥窩水是御用的。”口裡頭說:“猴兒說要桶裝水,我就拿了倆。拿去了才知道,他們要的是大的。”旺姐道:“你這孩子,哪個飲水機用什麼水也搞不明白。長着眼睛不知道看看麼?得得得,那你再送大的水去罷。這倆小的擱回小庫房去。”可期應了,自將鳥窩水拎回去。進了那小庫房,將水往地上重重一放。好沒來由地受了氣,心中極是不自在。
無法,又得拿大的桶裝水過去。那桶裝水有近四十斤重,單手卻提不起來。可期使了雙手的勁,也只勉強略略提離地面。腳下飛快往門口移。到門前,又得放下水來,騰出手去開門;那門是會自動關上的,只能用身子抵住了,再彎腰將水提起來。出門走了幾步,吃重不住,又得放在地上。走幾步,停一下,走幾步,又停一下,一走一停到前臺跟前。那旺姐兒見了,只冷眼看着,也不說話。可期心下氣忿,卻也沒發作。咬着牙提了那水,腳底下一溜小跑,總算過了前臺。進了走道,手上沒勁,不得不又將水擱地上。一番折騰,已是大汗淋漓。
正揩汗呢,忽見一雙粗壯的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可期擡頭,見是一個濃眉小眼的大隻帥哥,貌比潘安,形如宋玉;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氣宇軒昂,昂首闊步。正是:
出落脣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風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
高如京城房價,富同小資精英。帥如新羅大明星,一見人人震驚。
果然是郎豔無雙,世無其二。直看得可期:步步驚心,心旌動搖,搖頭晃腦,腦子一熱,大叫道:“且慢!”那帥哥已將那桶水輕輕易易地掮在肩上,正往四號會議室走,聽可期一聲大叫,吃了一驚,不禁回頭看她,道:“這水不是四號會議室的麼?”可期不過是下意識地叫了聲“且慢”,頭腦中並無說詞,見對方轉過身來,一雙沉毅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只覺腦中一片空白,支支吾吾,也說不出什麼人話來。那帥哥一笑,扭頭便扛着水往會議室走。可期的神經中樞尚沉浸在被人間極品帥哥震驚的一種審美迷狂之中,來不及對身體發出指令;但是她的兩隻大腳如同青娃的膝跳反射做出迴應,一受刺激便巴巴地挪動起來,殭屍一般地跳着跟過去。
等可期一腳邁進四號會議室,那帥哥已然將桶裝水倒扣在飲水機上了,一回頭,見可期,道:“你還跟着做什麼?”這聲音雖輕,正在開會的十來個人卻齊刷刷地看了過來。本來可期就是搬水的,進會議室也沒什麼;可那可期此刻正處在一種失魂落魄的非人狀態之中,這種非人境界,縱觀中華上下五千年,那也只有那個曉夢迷蝴蝶的莊周、以及一兩個練就□□大法的那麼幾個自焚的高士,曾經偶爾抵達。在被強烈的帥源照射後,可期頃刻間如受啓蒙一般,處在一種我非物、物非我、物非物、我非我、我亦物、物亦我、物亦物、我亦我的,不可言傳亦難以意會的極至境界中。等到那帥哥的聲音經由千百萬年之外、數億光年之周遙遙地傳至可期的鼓膜並緩慢地傳入她的聽覺中樞而後語言中樞之時,開會的所有人早已盯着她看了足有十分鐘。正是:
色不迷人人自迷,七暈八素無端的。迷上帥哥人沒救,染成色病藥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