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正胡侃呢, 見國教分壇壇主葛朱亮先生上班來了。前臺扎堆說話的姑娘遂一鬨而散，各去幹各的營生去。葛朱亮上週原着落石可期幫他弄PPT來着，因他自己是個電腦盲；這時過來, 便問可期弄了不曾。可期答弄了, 且發了他郵箱去。葛朱亮謝了, 又問她入教申請寫沒寫。
石可期在大學, 是一名十分不積極的入教積極分子。從高中到大學, 教校年年上，總結年年寫，就是不曾正式入教。原來如今入教不是想入就入得, 還要有選拔，有差別。可期原在學校, 學習也不上進的, 系裡大小事也不參與的, 教課也是補一次缺兩次的，便沒入教。這回進了開油公司, 不知怎的這個國教分壇壇主如此照顧她，視其爲國教下一代的好苗苗，日日爲她普及國教知識，恨不得對她的思想覺悟進行揠苗助長。可期見葛朱亮兩眼閃爍着殷切的希望，擦擦汗, 道：“多謝領導關懷。馬上就寫！”
葛朱亮點點頭, 道：“入教, 那是你一輩子也不後悔的選擇。”說畢揚長去了。
*****
延捱數日, 又至週五。這日午間可期即如關梅吩咐的, 精心侍弄打扮了。身上穿着一條白色蕾絲雪紡百褶及膝荷葉邊短袖連衣裙。耳上亦墜了兩粒珍珠。關梅上下打量了，點頭道：“瞧着幼了些。不過也差不多了。待下班時等我再替你錦上添花。”
及下班時, 關梅又扯着可期去附近的白生商場的髮廊做了個頭。可期知那裡弄頭貴，猶疑着不肯進。關梅道：“怕甚！你關梅姐有卡呢。你若真謝我好意，將來你的事成了，便算謝我了。”打發她收拾那一頭分叉狀若雞毛的長髮。可期年前燙了個頭，其後那頭髮分叉之勢不可抑止，如後宮千千的皇上似的開枝散葉起來。後來上班，天天盤作個髮髻，故不曾打弄。如今放下頭髮來，卷不卷，直不直，毛毛躁躁的，與雞羽無異。經了髮廊名師一番打理，洗護二合一，頭髮飄逸柔順，健康自然有活力；頭屑去無蹤，秀髮更出衆；愛頭髮，愛發瘋，真的好抽風！可期不相信似地瞧鏡子裡自己，營養，年輕，激情，就是這麼自信。忍不住含淚對關梅道：“關梅姐，你真好。”關梅姐亦含淚微笑道：“可期好纔是真的好。”
就着髮廊的鏡子，關梅又掏了化妝包出來，拿眼線筆替她細細地描了一回眼線，又撲了些墨色的眼影；畫了眉，上了粉，抹了腮紅。鏡中一照，果然不同。烏雲秀髮，杏臉桃腮，眉如春山淺淡，眼若秋波宛轉；削肩蛇腰，靈香玉骨，好似芙蓉掩面，梨花帶雨——幾如換了個人般。關梅上下仔細瞧了一回，不禁嘆道：“好妹妹，你當真是個出衆的。平日裡瞧不見；如今略一修飾，真是水靈的美人兒！”
可期素日不知如何打扮的；今照見鏡裡如天仙一般的人，自亦頗覺驚異，一顆女兒心忽驚覺，遙想當日初逢路易保羅，作爲邋遢不說，還不知持重；若也是這般樣去見路易，豈知事不有轉機？心中不由得作痛，暗自道：“打扮成這樣，既無人看，又爲哪般？”
收拾停妥，關梅遂攜了可期的手，叫了輛的士，往熔金街走。那時日色已暮，熔金街上華閣廣廈燈火微餘，路上人行色匆匆。車至熔金街汶子汀酒店停住。進了去，又有高帥侍應微笑行禮問好。關梅撥了個電話，含笑說可期到了。復攜了她穿過光亮寬敞的前廳及各色餐廳，往酒店後邊的公寓去。又有侍應領二人入電梯。
電梯停在三十八層。關梅領可期行至3838號房間，叩了門，便有一個男的過來開門，人長得挺清官，要不就挺P民。從春風滿面的情形來看，是P民的可能性居多。他笑着跟關梅寒暄幾句，領關梅與可期入室，延至桌邊坐定，自己卻不坐。可期打量此間陳設。廚室客廳物件一應俱全，各各精緻考究。又有靛色天鵝絨並白薄紗窗簾掩着落地窗，能瞧見窗外高樓燈火。這時又見裡間踱出來一個黑皮膚方腦袋小個子，年紀一把鬍鬚不多，胸部不大肚子很大。臉邊有顆痣，痣上有根毛。瞧他顏貌，正是：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痘疤密擺泡頭釘，黃髮鋒鬆兩鬢。
口內兩排黃玉，額角一道青經。脣邊痣上一根毛，迎風玉立亭亭。
痣生毛見了可期，挺着肚子，笑着伸出手來握爪。可期訥訥地站起，兩手在屁股後頭一揩，遞了出去，也不知如何招呼。那痣生毛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上下搖了搖，湊近跟前問道：“這位就是石可期小姐？”可期點頭，道：“您好。您好。”旁邊關梅也早迎上來，道：“這位是原來咱集團的人力資源部總經理林典武，如今已轉去少府監做監領導了！”可期聽聞這名字有些熟悉，一時不曾想起在哪聽過，只連聲道：“林總好！林總好！”
林典武握着可期的小手握了有一會兒才放開。那邊那位P民極會瞧眼色。見兩人手分開了，方過來，低眉道：“林總，今兒謝你招待我。我這便先告辭了。”一面伸手作勢要握手，一面將一個信封遞了過去。林總道：“你這是什麼意思？”P民道：“沒什麼意思，意思意思。”林總道：“你這就不夠意思了。”P民道：“小意思，小意思。”林總道：“你這人真有意思。”P民道：“其實也沒別的意思。”林總道：“那我就不好意思了。”P民道：“是我不好意思。”
可期在心裡默默地讚歎道：“好有意思！”
送走了P民，晚餐的餐車也到了。林典武道：“我也不知石小姐愛吃什麼東西，只按好的貴的點了。你若不喜歡，咱們再重點。今日石小姐抽出時間來，特地來看我，我心裡可感激得很哪！”可期忙道：“哪裡，哪裡，不用客氣！”張羅上來，見有太極松茸鮑魚羹、桂花魚翅、肉骨茶、蔥薑汁清蒸鱈魚、菠蘿牛肉小炒、薏仁苓術羊肉煲、茶樹菇雞肉蒸腸粉、醬爆鮮魷、辣炒花蛤、烤牡蠣等等，滿了一桌，卻沒一點素的。又有紅酒、白酒、黑酒、黃酒，一堆酒擺上來。關梅替林典武斟上，又替可期斟上，最後自個兒斟上，左右敬起酒來。
敬完林典武的酒，關梅喜對可期笑道：“託你的福，可總算吃上頓好的了。可得敬你一杯。”迫着可期灌下去小半杯，不喝說是不領情。林典武笑道：“還沒謝你替我作說客呢。我也該敬你一杯。”關梅笑道：“林總說哪裡話！我本也是個熱心腸的。瞧可期是個好姑娘，又惦記着林總的事兒。這不，一拍即合，成了一樁美事！總算可期她自己有心。要不，任我說爛了嘴皮，也是不成的。你有心，莫敬我，敬可期吧！”可期卻再不肯喝。
林典武與關梅一個唱一個和，要迫她喝酒。可期自管自吧嘰吧嘰地咬一塊柔韌有佳的牛肉，同時仔細觀察林典武嘴邊的那顆痣。因林總正在咀嚼鮑魚肉，痣上那根毛於是乎在風中凌亂。可期心中默默唸道：“從前有顆痣，痣上有根毛；毛上有個老細菌給小細菌講故事：從前有顆痣，痣上有根毛；毛上有個老細菌給小細菌講故事……”
關梅轉朝可期道：“我給妹妹介紹的這位，絕對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原在我們公司，那叫一個鶴立雞羣。”可器默默地擦去額角的黑線，心道：“梅姐您這是承認自個兒是雞呀？”那梅姐續道：“林總看上你，那也不知是你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都說男要入對行，女要嫁對郎。你好好的從了他，那是你一輩子也不後悔的選擇。”
可期聽了這話，隱隱覺得耳熟。未選擇時，這世間似有太多不後悔的選擇；選擇以後，才知世間到底是後悔的選擇更多。選擇不選擇，後悔不後悔；回頭來看，竟是隻有後悔，沒有選擇。
關梅見可期不答應，道她是害羞，又說些熱場子的話，道：“我等着喝你兩個的喜酒！”可期嘴裡的牛肉險些沒噴出來，急道：“喝什麼酒？”關梅笑道：“你跟林總成了好事，我來喝你倆的喜酒呀！”可期道；“……我、我連他是誰都不認得！”
林典武聽了哈哈大笑，指着關梅道：“你這媒婆做得不應該，怎連夫家的底細也沒說明白？”關梅道：“我這不是怕公司里人多耳多麼！要不是您這會已高升了，這媒我還不敢做哩！”林典武笑道：“怕什麼！你願在開油做下去就在開油做下去，不願做呢，咱也替你老公想想辦法。我看你就在家裡安心帶孩子便了，還出來瞎折騰什麼呢？又勞心又勞力的。”又同可期道：“你是大才女，大美女。開油叫你做前臺實在是浪費人才！我瞧你這前臺也不用做了。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可期道：“我糊塗得很，可不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林典武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姑娘有意思。你問吧。”可期便問：“——你到底是誰？怎麼知道我的？你究竟有何圖謀？”
林典武迴應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