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心下疑惑間, 忽見靠窗坐着的一個女子背影格外熟悉。定睛一看,卻是大食賓客中唯一一個女工程師媽哈。再瞧她對面坐着一男士。不瞧也罷了,一瞧, 可期幾乎要驚得直從座位上跳起來。卡啊卡啊哥本沉浸於舞女之扭動起躍, 見可期忽的也扭動跳躍起來, 不由得一驚, 忙問:“怎麼了?”
可期直如見鬼一般, 指着窗邊那對男女,支支吾吾道:“那那那那那邊……”原來她怕教公司的人撞見她與卡啊卡啊哥私下有交。這雖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之事,被公司的人知道她與大食貴賓私交甚厚, 只怕惹出些流言碎語來。因不曾意料會在此間遇着故人,因而一時驚惶, 便致失措。
原來坐那媽哈對面的, 正是金大梁同志。卡啊卡啊哥回頭看了那二人, 自摸着鬍鬚道:“這家店的同伴們常來。媽哈在這裡也不奇怪。只不知她對面那小夥子是誰?”可期道:“他就是……”說了三個字,卻又止不言語。心中忿忿道:“好你個金大梁。你約我吃飯, 我不答應。你便約了這個臉生得跟包公似的大食女子!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沒一個是東西!全不是東西!”這幾日金大梁一直追石可期;石可期卻從不曾將金大梁放了心上去。今兒撞見他跟大食女攪和在一塊兒,不知怎的,可期極是憤懣不爽。怒氣之大,連她自己也吃了驚嚇。不禁自問道:“我如何生他的氣來?他是他,我是我, 兩相沒有干係。他愛跟誰吃飯, 便去跟誰吃飯。我爲何這般生氣?”又自答道:“是了。他先時追我, 日日都來跟我搭訕。既是追我, 如何約了另一個女子吃飯來?我如何不該生他的氣?”心中似又有另個小人, 小聲問她道:“你既未答應他,他愛跟誰吃飯, 又豈幹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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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心內糾結,鬱忿不平,卻難以爲人訴說。卡啊卡啊哥瞧她臉上忽平忽怒,忽晴忽雨,不知所由,因問:“是飯菜不合胃口?”可期忙擺手道不是。兩眼只呆呆瞧着金大梁與媽哈,心中黯然,又自道:“往時路易保羅追我,也是一般樣殷勤;及我欲與他好時,他卻跟了另一個女子。今番故事重演。起先金大梁追我,也是幾多殷勤;我未鳥他,他便急急轉去另一個女子。想是每個男子手中皆有個女子的名單,只管一個一個往下試。我石可期,只怕總是列在他們的備胎欄裡。哪個都好來調戲一番,戲弄完了便即收手。”
她這般想,一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登時勃然大怒,暗自恨道:“我石可期豈是這樣好欺負的?你們個個來欺侮我一番?你之前說喜歡我,來追我;今兒明明是你先約的我;此時卻又當着我的面,跟另一女子吃飯,分明是羞辱我來!你道我受了欺侮,竟是個不吭聲的!?我這便走上前去,跟你的老相好說破,說你相思了我三年,糾纏了我八年,跟我是三十八年的青梅竹馬!我瞧你怎麼跟她辯白!”
列位看官請看,金大梁雖則先約的是石可期,然石可期拒卻在先;既是拒卻,他跟哪家女子吃飯,又有什麼相干?可知石可期也是個站着茅坑不拉屎的貨色——她要男子喜歡她,縱然她不喜那男子,男子卻非得獨獨地喜歡她一個,眼中只她一個,心裡只她一個。天下哪有這等荒唐事?
可期心中怒極,欲要上前吵上一架。當即猛地從椅子站起來。只聽極響亮的“嘭——”的一聲,屁股下的木椅直直朝後邊的空地倒了下去。店中衆人聞得巨響,皆受了驚,看將過來。那舞女亦受了驚,動作遲緩了一步,雙腿往後一跳,離他們彈出兩米遠去。
那椅子是極沉實的花梨木。可期猛然站起,腿窩觸及木椅邊沿,力迅而猛,因將木椅推倒。那腿窩處是極嫩的肉,受了這般一撞,如何不疼?可期險些不曾叫出聲來。因她慣好面子,見衆人皆轉頭來瞧她,反不好出聲。忍着疼趕緊蹲下去,躲進桌底下,好教人看不見她。
可期抱着腦袋,臉埋在兩腿間,只怕有人要笑話她。這時忽見兩條長腿由遠至近挪至跟前。長腿上邊發出聲音道:“石可期,你……沒事吧?”那聲音主人分明是金大梁。可期原是急怒攻心,要去跟金大梁找碴,此時金大梁自送上門來,還問候她,倒把她嚇了一跳。她心中自道一句“不是吧”,猛然擡頭,只聽又是“轟隆”的一聲,一頭又撞在實木桌上——那實木桌亦是沉實的花梨木,且底下對着可期腦袋的,又是一根極堅硬沉重的橫木。可期這一腦袋撞上去,眼前登現西方極樂世界,眼前四條人腿(金大梁加卡啊卡啊哥),倒似如來佛祖的四根巨型手指,直如擎天之柱一般。這一撞極是痛,她要臉,一聲不吭,嘴脣差點兒沒咬出血來。
金大梁忙彎了腰下去,伸手來扶可期道:“你沒事吧?怎麼躲在桌子底下?”可期眼前一片昏花,神智卻是極清楚的,急忙道:“我沒躲在桌子下!我是下來……下來……撿耳釘的。一側的耳釘不知怎的掉了地上。”金大梁藉着光瞧她兩隻耳朵,兩側耳垂上各有一粒珍珠,完好無損地在那兒哪,哪裡掉了一個?便道:“你兩隻耳釘好好的在耳上呢。不信,你自摸吧。”
可期臉一紅,知她兩邊耳釘確是俱在;卻還伸了手,想使個障眼法,急取下一隻耳釘來,好跟大梁說:“這不,耳釘在我手上!地上剛撿的!”偏那耳釘又卡得極緊,單手怎也取不下來。大梁道:“你要我幫你不?”可期擺擺手,道:“不用了。”大梁呵呵一笑,道:“真的不用?”可期哈哈一笑,道:“真的不用。”
早有後人作詩,單贊這石可期往桌底下撿耳釘一事,雲:
我作鴕鳥頭埋沙,便是丟臉也不怕。
你跟我笑說呵呵,我就傻笑哈哈哈。
卡啊卡啊哥便問可期這個是誰。可期不曾開口,那大梁倒先開了口,以口音極重的鳥語,道;“我是太見開油公司財務部的金大梁。我們——”他手指指可期,又指指他自己,道,“——在愛河當中。”
石可期險些一口口水沒噴出來,眼前越發暈暈乎乎,心中急道:“同志!你不會用鳥語說同事,難道不會說同學,不會說同志嗎?”當即跟卡啊卡啊哥解釋道:“不是你想的那樣……”這話出口,她自己都一臉黑線,忙解釋,“不是男朋友!”大梁扭頭看向石可期,一臉平靜地道:“那條蟲子,還是沒有吐出來。”
卡啊卡啊哥見狀,心中清楚了七八分,當即對大梁笑道:“哦,你是石小姐的男朋友。”大梁點頭道:“是的!男朋友!好朋友!呵呵!”可期忙道:“不是什麼男朋友!是朋友!朋友!”大梁當即接口道:“是啊,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是那種朋友……”石可期伸手過去掐住金大梁的大腿肉。大梁又扭頭看可期,一臉激動,道:“這麼快就有□□接觸了?”
這時那媽哈姑娘也走了過來。四個湊作一處,經過簡單磋商,各自更換男女夥伴,分頭行動了。
石可期跟着大梁從金光燦爛的大食餐館出來,穿過繁華的酒吧街與喧嚷的迪廳店,路過煙霧繚繞的夜店與異國豔冶的夜店美女,最後來到一家極具小資情調、極具民族特色、極具南國風情的露天小店。名字叫作“杭州小籠包”。
這段旅程,真是把“反差”兩字做足了文章。實和虛,滿和空,奢糜和孤寂,飄逸和凝重,裂變和固守,自由和溯源,冀夢與尋根,中東風情與鄉土特色,大食茶與杭州小籠包,百里香與杭州小籠包,鷹嘴豆與杭州小籠包,西域豔舞與,杭州,小籠包。
可期拼着老命要制止內心桀驁不馴的草泥馬,終於還是沒能忍住,脫口道:“同志,咱們這是去趕集嗎?”
大梁極淡定地在露天鐵板小桌上坐下。那桌上滿是油膩,前人留下的碗筷及包子殘渣尚在,露了半邊的肉餡。當真是前人吃包,後人看飽。大梁叫了兩籠包子,可期暗自下了決心,死也不肯吃的。
可期問他:“如何方纔在那大食餐館裡你沒吃飽?”大梁道:“那兒菜貴。那大食小妮子又指着我買單的。她是吃飽了,我可沒吃多少。”可期心下暗暗鄙夷:“果然是個窮腳角,連吃飯也心疼錢的。”大梁示意可期吃包子,可期婉謝,忙說飽了。大梁也不管她,自吃起來。可期瞧他吃包子吃得甚是歡心,只覺無聊,道:“我要不先回了?”大梁道;“別忙!還有話說呢!你也不能白讓我吞了條蟲子下去!”可期扶着腦袋,道:“罷了罷了。我也吃回你一條蟲子可好?”大梁忙擡起頭來,露出一副似古魯姆瞧見寶貝一般的神質表情,兩眼放着精光,喜道:“當真?”可期瞧他這表情,知他必然要捉一條毛毛蟲來給她吃,急忙擺手道:“不不不!我說笑呢。你……你慢慢吃。吃完你有甚話,我聽你說。”心中恨道:“我深信,會有一個男人是爲受我的折磨而來到這世上的。命中註定,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