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時見史高忍慢步踱進來。旺姐變臉跟變戲法似, 刷的一下笑靨如花，蝴蝶似的飛上前去，道：“喲, 史總, 您今兒打扮得可真俊喲！倒跟迎親的新郎官似的。您把咱公司的姑娘都迷暈了, 咱公司的小夥可怎麼辦喲！”
其實史總穿的不過是往日的西裝, 只不過教門口的人在胸前給別了一枝紅花, 意示喜慶。史總聽旺姐一番話，不由得容光煥發，道：“你這小妮子！你今兒穿得恁喜慶, 咱公司的小夥子只怕都要跟了你喲！”
可期聽了心裡道：“她每天都穿得很喜慶。咱公司的小夥一見她都急忙結婚，免得被荼毒。”忽覺毛骨一悚, 擡眼見旺姐正白她呢。難不成多年上下級關係, 已然跟她心有靈犀了？忙忙地奔出門去, 恨不得離旺姐越遠越好。看到自己的領導掉頭就跑，恨不能越遠越好——不得不說, 能把下屬做到這份上，那也是一種境界，一種膽識，一種氣魄。
至八點正，衆人鼓掌, 領導落座, 衆人跟着落座。帷幕開啓, 音樂響起, 鼓點響起, 掌聲響起。見臺上十來個打鼓的紅衫姑娘一字排開，皆是頭頂兩根麻花辮子扎得有如70年代, 臉上造型畫得有如福娃，笑容誇張得有如推銷員，服飾並表情皆如街上的皮條客一般到位而喜慶。面前一口漆紅大鼓。十來個人口中一齊嬌叱，鼓棒齊落。觀衆齊叫聲好，無不喝彩。細看去，那面孔卻各各陌生，不曾見過。原來這打首的節目是外包公司自帶的，免費贈送，跳得喜慶，還不傷手。
待敲鼓的退了場，春晚的風範立刻就展現出來了，藏都藏不住。從造型服裝燈光效果到演員風采總體預算，那絕對是CCTV的水準，連主持人擺的範都是一般，那叫一個催吐模範。好在大家往日都是隔着電視屏幕看春晚，今兒近距離做了春晚觀衆，俱是心情澎湃不能自已。再加上臺上的姑娘都極有自我犧牲精神，光展示不收錢，底下的男員工們一個個瞪大了眼。
一千四百年後的後輩晚生錢鍾書管穿着暴露的女人叫局部的真理；真相只有一個，真理這會兒卻有許多——雖然有穿旗袍的，穿短裙的，穿短褲的，穿鏤空的，穿吊帶的，穿抹胸的，穿圍裙的，穿抹布的，愛穿不穿的，但都是真理，其真理的性質是一致的。正所謂殊途同歸，異曲同工，條條道路通羅馬，條條真理穿馬甲。
此時此刻眼見滿臺都是局部真理，求知若渴的工程師技術員專家領導們如何不激動？如何不澎湃？臺上的真理與臺下的真理追求者相得益彰，教學相長，將一臺普普通通的春晚從認識論的角度進行了昇華。石可期在後邊看得肅然起敬，這不但是對真理的致敬，更是對古往今來追求真理的知識分子的由衷敬意；正是因爲古往今來一代又一代人對於真理的執著與忠誠，人類才能立足於浩渺時空，生生不息，繁衍至今——焉能不敬？這麼着，又對一場真理展示會從宇宙論的角度進行了昇華。
可期對真理本身不感興趣，但是她受到鼓舞，心裡琢磨着哪天也展示部分真理，以教化布其家。然而她的真理質量不高，教育效果也未必好，但爲人類追求真理的道路添磚加瓦的誠意還是有的。只不過這年頭熟肉鋪子開得到處都是，要大庭廣衆地賣肉也輪不到她。也只能私下裡找找金大梁，讓他給她多洗幾次碗。畢竟，大多數人看的還是局部的真理，赤\裸\裸的真理是掌握在小部分人手裡的。
戴羽凌上場極是驚豔。女神到底是女神，她展示的真理只有那兩條手臂，然而往臺上一站，領導們的眼睛便都齊齊瞄過去了，聽她唱歌比聽裴光光總年終會上講話還認真。但見她：但見她：攘袖現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琅（王幹）。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羅衣何飄飄，輕裾承風旋。顧盼遺光彩，長歌氣若蘭。不愧是開油當家花旦。然她開口一句：“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涯。”可期便砰地一聲從椅子上摔下地去。
人力排的那個小品不錯。亮了。該笑的地方，很好，大夥兒都哭了；該哭的地方，很好，大夥兒都笑了。湘兒一跟扯着脖子跟許慈旨叫“老公”，很好，全場爆動了。待許慈旨抱起湘兒叫“老婆”，很好，臺下他老婆氣瘋了。
桌上早擺了一圈涼菜，有藍莓山藥、火腿涼片、冰鎮酸辣蜇頭、涼拌裙帶菜、五香毛豆、鹽水鴨肫等。上邊娉婷揚袖舞，婀娜曲身輕。下邊觥籌交錯處，吃得很開心。演了三兩個節目，熱菜也上來了。有芥菜魚肚、鍋燒鰻、爆墨魚花、油爆大蝦、清湯魚圓、京醬肉絲、翡翠豆腐、蔥爆羊肉、清湯魚翅等等，還有一道紅燒大閘蟹。可期瞧着那大閘蟹，總覺得似曾相識，也不知今年吃了幾頓螃蟹，卻又記不起幾時吃的。
隔了一忽，還有主持人上來抽獎。獎分一二三特等及鼓勵獎。那三等獎又稱桌獎，一抽一桌一塊兒抽，一中一桌一塊兒中。三等獎共有十桌，這裡通共不過二十桌。辦公室排在最後一桌，果不其然，中了個桌獎。每人一輛標價八百的摺疊自行車。抽二等獎時那中了桌獎的人員便略去。隔一會兒抽二等獎。二等獎是標價一萬五的相機，抽了有三十個，都抽着海外員工、優秀員工、部門領導與公司領導了；一等獎是標價兩萬的筆記本電腦，抽了有十個，都抽着部門領導與公司領導了；特等獎是標價五萬五的75寸液晶電視，有倆，抽着特地趕來表示祝賀的集團領導查一守與友情出席的裴發光總。敢情他倆多出席幾個子公司的春晚，都好回家開賣場了。餘下沒獎的小嘍羅拿標價一萬的按摩枕。
隔的一會兒，節目也演完了，衆人吃得也盡興了，開始喝酒。小嘍羅們挨個兒給部門領導敬酒；部門領導挨個兒給公司領導敬酒；公司領導挨個兒給集團領導敬酒。喝高了的領導們要麼接着喝，要麼上臺拿了話筒唱三十年前的老歌，唱完接着喝。
裴金光總最忙，大約也是有點喝高了，紅光滿面，先上臺表態，立下軍令狀，表示明年利潤額要翻一番；給集團領導敬完，又要接各公司領導及部門領導遞來的酒；喝了敬的酒，又還去挨桌進酒。人力的、辦公室的、計劃部的、發展部的英豪們跟着裴總，也挨桌兒敬。只可惜那桌上的人也都忙着別處敬酒，三三兩兩有些不像話，又有人急急去叫回遠遊的酒鬼們。技術研究中心並工程部那一干累死累活的哥兒們，喝完酒哇哇地抱頭大哭起來，怎麼勸都不停。
辦公室那幾個早得了令，不許亂喝酒的。葛朱亮、梅我師陪着柯琴琴總挨個兒給領導敬酒，算是代表辦公室衆員工喝酒。薄柴雪還忙着整理舞臺，檢查燈光設備，收檢服裝道劇；忙完了又幫着旺姐並貧哥忙着登記得獎人員名單，小件的獎品發走，大件的獎品回公司託運。項一詩與石可期得了令，睜着兩雙火眼金睛，瞧見誰喝得高了，要往領導身上吐了，就趕緊拖去廁所；再有還舉着酒瓶子要跟旁邊人比賽游泳的，就幫叫計程車，趕緊送回家去。
早有後人作文以記開油宴飲之盛況，曰《開油宴飲記》。其辭曰：
京城皆樓也。其東北諸樓，廣廈華宇尤美。望之鱗次而櫛比者，三環也。地鐵出六七米，聳然而高秀者，律貿也。有廳翼然臨於門廳之上者，宴會廳也。作樓者誰？太見合資也。宴飲者誰？太見開油也。領導並員工來飲於此，飲多輒醉，蓋上下級同樂也。宴飲之意不在酒，在乎拍馬屁也。馬屁之意，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樂起而帷幕開，袖舉而真理現，熟肉紛呈者，開油之春晚也。狗屁發而幽香，下線秀而失節，WLGQ，MLGB，草泥馬奔而出者，春晚收尾之時也。起而敬，敬而拍，所遇領導不同，馬屁亦無窮也。
至於領導行於前，員工隨於後，前者呼，後者應，左右提攜，往來而不絕者，開油之敬酒也。登臺而唱，臺高而歌狂；釀屁爲酒，屁香而酒冽；山珍海味，雜然而前陳者，開油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抽者中，中者獎，觥籌交錯，起坐而喧譁者，衆賓歡也。紅光滿面，欣然乎其間者，領導醉也。
已而更深夜半，人影散亂，領導歸而員工從也。杯盤碗盞，喧囂上下，衆人去而泥馬樂也。然而泥馬知草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拍馬屁之樂，而不知弔民之樂其樂也。醉能同拍其屁，醒能述以文者，弔民也。弔民謂誰？太見袁應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