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裴金光見了範總, 跟見他親爹——慢着，不對，如今人見爹還沒見兒子孝順——跟見他皇阿瑪似地迎上去。他人原矮, 如今要充矮子, 顯得越發矮了。那范陽當只點點頭, 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 就往正門走來。裴金光及他身後一干人皆緊隨着他進了門。范陽當進門, 貧哥當即鞠躬，叫了聲“範總好”。可期都不知這新領導是姓範。貧哥叫得快，可期也沒聽明白, 忙跟着鞠了一躬，口裡含含糊糊叫聲“犯賤好”, 心裡還詫異這叫法怎恁的詭異。好在領導從不當真聽下級說話, 當真聽了也不用心, 當真用心也不用耳。那範總總之也沒聽甚明白，微笑點點頭, 朝左一拐往工區去了。
果然開始進行起預先排演好的對話。範總一邊走，一邊微笑點頭致意，口裡道：“大家好！”員工們夾道熱情歡迎，一面高喊：“領導好！”範總道：“給大家拜年！”衆人高聲答：“給領導拜年。”範總道：“大家辛苦了！”衆人道：“爲公司效命！”範總一邊說一邊走，如此走過北區、西區；至南區時依例問好拜年罷, 範總忽然冒出一句：“大家新年快樂！”
因之前從未告知領導還有一句“新年快樂”。衆人登時慌了神。但不回答顯然是不行。可也沒人指揮。於是大家按各自的理解各自發揮起來。有一部分人按照“新年快樂”的本意理解, 認爲這是一句普通的問候語。這部分人當中, 一小撥高喊：“新年快樂！”一小撥高喊：“領導新年快樂！”還有一小撥回答：“謝謝！”
另一部分人認爲“新年快樂”是“大家辛苦了”的變體。在這部分人中, 一小撥高喊：“爲人民服務！”一小撥高喊：“爲公司效命！”一小撥高喊：“爲公司賣命！”還有一小撥爲了與“新年快樂”押韻, 於是高喊：“爲公司積德！”正是：
五十六個員工，五十六種想法。五十六個腦袋, 不是一家。五十六種聲音，匯成一句話：嘰哩呱啦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嘰哩呱啦入耳，那範總當即擰起一條眉毛。一見範總擰起眉毛，裴總便恨不得捏自己的蛋。一見裴總表情嚴酷得幾欲自攻，苑總一顆心早揪成不知什麼樣了。一見苑總一臉欲死還活的虐心表情，席豐旺真恨不得馬上將石可期揪過來扇倆嘴巴子。當然這事跟石可期關係不是太大。責任不在石可期，不在席豐旺，不在苑總當然也不在裴總。要怪只能怪這個範總不按規矩出牌。你好端端來拜個年，拜年又不是拜把子又不是拜堂。拜年你說什麼新年快樂呀你！就算你拜年要說新年快樂，也該早早來知會一聲。如此也不早說一聲，拜年時突然冒出一句新年快樂，這可不叫底下人捉急麼！
如此一陣大窘。忽然間萬籟俱寂。範總“啊哼”一聲，打破沉默，邁着方步走了。裴總趕緊跟上去；苑總趕緊跟上去；席豐旺與陶玉趕緊邁着箭步衝去前面，讓前臺給開電梯門。
誰知到了電梯前，那範總忽然立住，道：“請開油的同事們聚過來，我說幾句話。”裴總擔心苑總聽力不行，急忙同她道：“快請大家聚過來。範總要說幾句話。”苑總擔心席豐旺沒聽清，急忙同她道：“快請大家聚過來。範總要說幾句話。”席豐旺小碎步跑去前臺，指着確實沒聽清的石可期道：“還傻站着幹什麼！快把大家叫過來！”辦公室左右叫人，半分鐘，果然叫得人堵得前臺水泄不通。
範總見衆人聚齊立定，方緩緩道：“我是新調過來的范陽當，我代表集團公司來給大家拜年！”也不知誰帶的頭，一陣熱烈的掌聲。有好幾位想高喊“給領導拜年”的員工，也在喊了“給領”後知趣地閉嘴鼓起掌來。待掌聲息止，範總繼續道：“開油是集團公司的新世紀全盤佈局的重中之重。十年來，一代代開油人……”於是開始追述起革命家史來。
現在說話的從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切換回有限第三人稱主觀敘述視角，將敘述焦點重新轉移回石可期身上——那也只有一句話，就是她真的快睡着了。這一方面固然因爲她昨晚的“準嘿咻”（quasi-sex）進行得雖然不順利但是持之以恆鍥而不捨，另一方面也是因爲範總的催眠功力非同凡響。看左右的人，大部分人從“不明覺厲”狀態過渡到“不明但聽”，又逐漸進入“不明先睡”之境界。領導們倒是一個個都聽得很仔細。瞧見薄柴雪似乎全神貫注地把範總說的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項一詩卻躲在貧哥背後玩手機。
範總繼續道：“要達到一種平衡，在舊的與新的之間，在恆久與變化之間，在傳統與創新之間……讓我們不斷前進，進入一個開明、高效、管理規範化的新時代。堅決保持應該保持的，完善需要完善的，摒棄那些我們應該摒棄的。我們要穩中求進，銳意進取。”
範總演講畢，掌聲經久不息。裴總道：“範總的講話，非常有啓發性。大家要認真學習！”說罷帶頭，又鼓了一遍掌。他鼓掌不聽，員工們也不敢停。鼓了半晌方罷。範總點點頭，微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地走了。裴總也忙跟了去。若不是範總旁邊的秘書及時將他阻止在電梯口，裴總一定會堅持送他到西天。
集團公司的一干人離去後，前臺聚集的衆人亦散了。陶玉跟裴總回總經理辦公室，苑總緊隨其後，也不知是不是爲了“新年快樂”的事情。辦公室那幾個人湊在一處。薄柴雪壓低聲道：“這講話，確實很有啓發性。”
那項一詩便小聲問薄柴雪道：“薄姐姐，我莫不是聽得津津有味吧？可這是我聽過最枯燥乏味的講話了——而我還是看着CCTV新聞聯播長大的呢！”薄柴雪道：“我說的，乃是有啓發性，不是有趣味性。它能說明不少事兒哩。”可期奇道：“當真？在我聽來，倒像一大通廢話。”薄柴雪正色道：“廢話裡藏着一些要緊的事情。”項一詩茫然問道：“什麼事情？”薄柴雪道：“什麼叫‘舊的與新的之間’之間？什麼叫‘摒棄那些我們應該摒棄的’？”可期道：“不年年都這麼些陳辭濫調麼？創新呀自主呀開拓呀創業呀神馬的。”薄柴雪道：“非也非也。創新創業，是咱公司叫的口號。這新來的範總，卻在說管理，說要穩中求進。”項一詩急道：“這說的是什麼意思呀？”薄柴雪道：“這說明集團不滿咱公司的路徑，要開始干預開油內部業務了。”
果然，隔了一日，集團新下來的邢萊德就來開油報道了。因爲換成開油的門口，邢萊德亦須來前臺報道。邢萊德名爲人力副總，接的是紀傳智的崗，做的是正職的事。可期將這新人力的老總打量了一番，卻見他年輕得很，不過三十五六，竟比紀傳智小着一大截。邢萊德五短身材，卻又極瘦削，一雙小眼深不可測，極是精明能幹的模樣。說話乾脆利落，決無多餘之字。
左右聽人閒話，又知道此人乃是吳聖直的師弟，竟還小吳聖直幾歲。因他較吳聖直多唸了一個人力資源的博士，比吳聖直晚出學校好多年，論工齡差着老大一段，卻做了師兄的直接頂頭上司。閒話時可期便問：“如何這晚來的反倒爬了上頭？”項一詩道：“有道是‘後來居上’。更何況他還是集團下來的人呢！”可期又問：“可到底吳聖直在公司呆得也久了。上頭的去了，難道不該是下頭的頂上來？”項一詩道：“你幾時見咱公司提拔自己底下的人啦？之前那大領導走了，卜總做了恁多年二把手，也沒提他上去。人力行政商量着又要加崗招人，也沒想着提拔你這坐前臺的。花山在這太見含辛茹苦十年，才從前臺崗轉走。若提拔纔是怪呢。”可期道：“雖如此說，那吳聖直心裡想必不好受。”項一詩道：“人力的個個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心裡就算不好受，臉上可也不敢現出來。”可期又問：“那人力的紀總去了何處？”項一詩道：“聽說公司發派回家休息半月，等候發配呢。也有聽說，大約到化肥公司，去地方上做人力。”
可期去找葛朱亮問這一回集團高層變動的內幕。葛朱亮道：“咱這盤棋可越來越有戲了！”可期問其故。葛朱亮道：“你知紀傳智爲什麼走的？”可期搖頭不知。葛朱亮道：“咱公司裴總跟卜總不是一撥的，這你可知道？”可期道：“先時聽先生說過。您是裴總招過來的，所以您是裴總一撥，是也不是？”葛朱亮道：“不錯。那紀總跟卜總，還有咱辦公室的柯琴琴，原是一撥的。裴總新進來，要帶油田的人打開局面，但是公司舊有的卜總卻不答應，卜總與紀總處處阻撓他招人。如今集團換了大領導，很明顯是支持咱們裴總的。這一回逼得紀總轉崗，柯總離職，即是替咱裴總去了兩塊絆腳石。你瞧瞧，這路可不是越走越寬了麼？”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