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東下背河、駱馬湖,再風塵僕僕回到揚州碼頭,隨行的易千總道:“大人,那駱馬湖關口的守備,乃是前任歷城縣縣丞簡宇離,由文轉武,此人正是雍親王的岳父,不過大人沒有深交也是對的。”
俞祿沉吟不語,心知是嬴正防外戚防得厲害,不想妻家勢力過大,反壓自己。步出船艙,便見有幾批官兵布守碼頭,剛啓的一批官鹽船隻也被人扣下,俞祿加快步伐進了關帝廟外的守備營,孟守備得知消息,恭恭敬敬地退後一步,與一位千總迎出來,彙報道:“俞大人,這是省裡臬司衙門的千總,奉雍親王、欽差大人的命令,來巡查官鹽的。”
那位千總一臉傲然,渾然不把鹽運使司的守備放在眼裡,因爲俞祿是此地的主事人,他出示牌子道:“本官暫時接管碼頭事務,緝捕私鹽,凡一應嫌疑人,俱帶回臬司衙門處置,俞運判有異議麼?”
“不敢,既是欽差大人和省裡的命令,上差可便宜行事,卑職卸下印章,這就請見欽差。”俞祿並不意外嬴正的到來,那位千總也知道他的背景,不敢爲難,接了印章便帶兵去巡查。
孟守備苦笑一聲,在營內坐定,原來何懋卿也在,想必是陪省裡的千總過來的,孟守備道:“甘美鳳派人來說過,她要親自和大人面談才行,年世鳳有年世傑牽扯,口風倒是有所鬆動,因爲四鳳幫還有上千人,甘美鳳雖然心狠手辣,對手下卻是不錯的,不敢輕易答應。”
“那就讓她來找我,我捨命陪君子,噢不,捨命陪俠女。”俞祿使了個眼色給何懋卿:“何大人,時間緊迫,咱們還是先去請見欽差吧。”
說着兩人起立,孟守備忙忙地追出來,低聲下氣地陪着笑臉:“俞大人,你看……末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省裡的臬司衙門來辦案,到時候還請大人爲末將開脫幾句,末將不過遵從戚鹽道的吩咐,其餘事情一概不知啊。”
邊說一把銀票就邊遞了過來,在何懋卿不悅、不耐煩地皺眉中,俞祿清點一番,足足有五千兩,若說孟守備什麼都不知道,鬼也不信,然而俞祿不僅坦然接受,還拍拍孟義天的肩膀:“本官知道你很辛苦,推己及人,我也要周旋在上下司之間,不過我說了,招安四鳳幫你是有功勞的,將功贖罪,我會如實回稟欽差。”
孟守備感恩不跌,還親力親爲地爲他二人備車,送出幾裡官道,才帶上易千總、黃千總,名爲協助省裡千總,實則是接受調查。孟守備肉痛地摸摸甲冑內的腰包,自想不獨他遭殃,林御史也應該要出動了吧。
行在林間的官道,俞祿竟然十分悠閒,連續幾十日只能呼吸江面的空氣,甫一進入陸地,便也覺得新鮮,問及鹽幫的事情,何懋卿的面容扭成苦瓜臉,苦笑道:“快別提此事了,我堂堂五品同知,爲了得到鹽場賬目,深入虎穴,可謂一波三折,那鹽幫的幫主,竟然是四鳳幫玄武堂的堂主李煜鳳,此人是個糟老頭子,軟硬不吃,我拜了他爲義父,他才答應交出六年的賬目……”
“哈哈哈……”俞祿挑開車簾,難得地安慰道:“所有事情我都算過,唯獨不知道玄武堂的堂主,竟然是鹽幫的幫主,這老匹夫一直藏頭露尾,但是說起來,何兄你能放下身段,日後對鹽運使司大有裨益,四鳳幫、鹽幫、鹽商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這回若是俯首稱臣,你我掌控鹽運使司還會遠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韓信能受胯下之辱,呂布還少認爹了嗎?”
“呸!俞兄別拿呂布來噁心我。”何懋卿也覺得好笑,又是佩服俞祿的運籌帷幄,又有點憂心忡忡:“俞兄千算萬算,卻把任府臺算漏了,戚鹽道中了你的計策,任府臺可是一直明哲保身,但他是揚州府唯一的太守,在這地上,誰也要給他幾分面子。如此一來,豈不是還有掣肘?”
“任伯安?何兄請把心收到肚子裡。”俞祿撇了撇耐看的脣角:“你低估了四爺,看着吧,任伯安低頭也不遠了。”
與此同時,距此不遠的一條偏僻小道上,一名小卒快馬加鞭,忽然林間飛出一道弩箭,直中咽喉,小卒摔下馬來,馬兒受驚,加快四蹄逃亡。一名眼神略微呆滯的侍衛,手腳極爲利索地把從小卒身上搜出來的書信收入囊中,絕塵而去。
二人風塵僕僕馬不停蹄地來到府衙之時,便聽說雍親王一來不僅不進欽差行轅,反而在郊外虹橋驛站的酒席上,也不給任府臺、林御史、戚鹽道三人的面子,二人只能相視苦笑。俞祿茫然而又失神地注視着這威武的獅子、建造得雍容華貴的衙門:“都說冠蓋滿京華,京華雖大,卻不及揚州的繁榮。”
“俞兄還是第一次來府衙吧?”何懋卿微微怔忡,道:“其實誰又不知道,尸位素餐之人,往往道貌岸然,你我亦不能免俗。不過揚州賦稅可比不上蘇州,蘇州每年的稅收,是貧窮府衙的五百倍……即便如此,蘇州只要無災,百姓還是能吃飽穿暖,而其餘地方,稅收少,仍然食不果腹。”
“說這些反而覺得虛僞,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咱們進去吧。”俞祿整理好袍服冠帶,拂去灰塵,何懋卿也換了副嚴謹面孔,他在前,俞祿在後,二人傳了欽差守衛,守衛回稟才讓他們進來,直驅公堂,赫然見林御史、戚鹽道、任知府、府衙同知、通判、鹽商商會代表,以及揚州下轄江都、甘泉、寶應、儀徵、興化、高郵等八個縣的知縣,一個不缺地站立兩側。
這些人個個穿着、禮儀得體,半點也找不出平日前呼後擁、坐堂審案的威嚴模樣,俞祿、何懋卿行了跪拜禮,尋到了戚鹽道一側,規規矩矩地站在後面,他們前面分別是戚建輝、林如海,其中林如海最靠前,另一側就是以任伯安爲首的揚州地方官了。
往常任伯安坐堂的座位上,嬴正、嬴詳兩個親王並立而坐,上掛着“明鏡高懸”的牌匾,嬴正目光一一逼視着衆人,大堂裡落針可聞,悄無聲息。
“上諭雷霆震怒,兩淮都轉鹽運使司鹽運使戚建輝,陽奉陰違,結黨營私,以鹽運使司批鹽引的職權,私底下販賣鹽引,致使國庫虧空不下數百萬之巨,林御史,你的信證呢?”嬴正的目光從俞祿、何懋卿二人身上收了回來,暗示他是知道信證的真正來源的。
“信證已擡至公堂,請欽差明查。”林如海回頭,伸出大袍子的手輕輕一揮,便有兩個僕人擡了兩箱子文書上來,然後林如海微微躬身,退回原地,嬴詳站起來翻看了一遍,笑眯眯地看了嬴正一眼,又坐下去等着回話。
戚建輝猛然回頭,小眼睛在俞祿、何懋卿身上掃了一圈,又看了看坦然無懼的林如海,忽然出列跪下來,嘭嘭嘭地磕頭:“下官冤枉,私鹽販賣確有其事,但絕非下官私相授受啊!還請欽差大人明查,下官確有失察之責,而揚州鹽道,插足者甚多,下官不能事必躬親,有心無力,分身乏術,以至於爲宵小所矇蔽。”
“這麼說戚鹽道對私鹽販賣是供認不諱了?而且你只承認自己有失察之責?按大乾律法,貪墨如此滔天鉅款,理應抄家滅族,可你只認失察之責,戚建輝啊戚建輝,你真聰明!”嬴詳嘴角泛出笑意,對府衙書辦道:“記錄在案!”
“下官並無貪墨……”戚建輝欲言又止,聲音是那麼的苦澀無力,使得所有人意外的是,他的腦門竟然磕出了血,血液印在了地板上,官帽也掉落了,戚建輝顫顫巍巍、頭髮散亂的擡起頭來,倏地一翻白眼,直接暈過去了。
“裝死?還說別人矇蔽,本王看着便是你在矇蔽,即便沒有供詞,本王還有聖旨,任府臺,你帶人去抄了戚家!”嬴正見此,怒不可遏地站起來,看到任伯安微微變色、猶豫不決,嬴正狠狠一敲驚堂木:“怎麼?還是你二人有同年之誼,任府臺顧念私人情義,而顧不了國法嗎?”
“卑職不敢!”任伯安方正面孔盡是正氣凜然,一字一句地道:“卑職冒昧請問欽差大人,聖旨可有明說命令卑職抄戚鹽道的家?非是卑職不遵欽差指令,實則此舉不合大乾律法,戚建輝沒有畫押,卑職不敢冒然行動!”
“現在是怒觸而暈死,明天豈不是要裝瘋了?”嬴正冷笑不已,他處理過不少地方事宜,官員裝瘋可謂屢試不爽,因爲律法有這條瘋者畫押不做數的空子。回到他身上來,便是他辦事不力,嬴正用咬牙切齒來發泄他的無限憤怒:“好好好……洛侍衛,給本王脫了任府臺的官服,我要借你的官身用幾天,任伯安,你有異議麼?”
“什麼?”任伯安瞪大了眼睛,林如海、縣官們皆不明所以,任伯安突然冷笑一聲,態度剛硬地推開了洛侍衛,抱拳道:“我揚州知府任伯安!乃是皇上欽點!朝廷敕封!欽差可過問任何事宜!唯獨不能剝了本府的官身!本府熟讀大乾律法,又何來借字一說?告辭!”
任伯安的反抗激起了不少縣官府官的熱血,不過,他正要揚長而去之時,那位眼神呆滯而身手矯捷的洛侍衛,忽然掏出一張紙在他面前抖了抖,任伯安停下腳步,登時面色蒼白:“這……”
“任府臺,你以爲本王是蠻橫無理嗎?我進這座城的時候,郊外難民遍地!哀鴻遍野!既然你無力處理,我借你的官身一用又有何妨?到時候本王自會還給你!”嬴正露出了森森白牙:“何懋卿,你和俞祿於鹽政有功,這揚州知府的官身,我賞給你三個月!三月之後,難民事宜你給我處理好,水患由我親自操持!”
任伯安的剛正臉色陡然垮了下來,嬴正既有難民的藉口,又有侍衛的把柄,任府臺自知無力迴天,他深深吸了口氣,轉而躬身道:“卑職遵命!”
“卑職遵命!”何懋卿也激動地出列,知府可是四品官,再說這是他表現的一個機會,哪裡不願意。
“好!府衙的同知,待會把戚建輝關入天牢,明兒再行處置。林御史,鹽政是你專司,任府臺現在停職,戚建輝的府邸,由你去抄,家產全部充爲國庫,但凡出了什麼事,由我負責!”嬴正條理清晰,口氣不容質疑。
“微臣……遵命!”林如海退下來,俞祿眼觀鼻,鼻觀心,渾然一個死人一般,待得這次請見散了,那些戰戰兢兢的縣官也被訓斥了一頓,他們方纔真正體會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爺叫回話”的無奈。何懋卿心裡正激動着,林如海心有餘悸,與俞祿對視一眼,又搖了搖頭。
俞祿出來時臉上微微陰沉,他發現他還是低估了戚建輝的老奸巨猾,這人簡直比他還無恥,正在外邊和林如海交談着,洛侍衛出來請道:“俞大人請稍等,欽差大人還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