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頭是“羈候所”三個大字,想必這就是所謂的獄神廟了,因供奉祭拜獄神蕭何,故得此名,一樣是鐵柵欄、石面牆地、值房。
守大門的獄卒不給進,賈芸交了跟倪二借來的幾兩銀子,那個倪二是專門放高利貸的,很有錢的一個街坊鄰居,同在自家報國寺廊下。
但是獄卒嫌少,臉色還不好看,賈芸無奈,又交了十兩,那獄卒才臉色好看一點,但是依舊不耐煩地指着裡邊:“快點啊!”
賈芸走進石地通道,牢頭出來,這回不用問,他又交了十兩:“給差爺打個酒錢。”
“頭兒通融則個,這位賈芸是我好兄弟,爲人還仗義……”一個差爺幫着求情,原來這位叫何老三的獄卒,平日與賈芸是朋友。
“去吧,可是有時辰,上面部裡的老爺還要過來,最多半個時辰……”那牢頭手裡掂了掂銀錠,收進懷裡,自顧自向前走,根本不看他。
賈芸拿俞祿的手令給了何老三,何老三轉交牢頭,那牢頭在值房不說話了好久,又吩咐人退了他銀子,這倒是出賈芸的意料之外。
光線比較暗,東西兩間牢房,唯有北方靠牆開了斗大的窗口,賈芸在東牢房與賈寶玉說了很多很多,寒暄了種種過往,這時,才發現西間牢房關着王熙鳳和小紅,劉姥姥帶了外孫王板兒來看他。
聽她們談話,好像是王熙鳳的親哥哥王仁,夥同水月庵的霸主賈芹,一起騙了王熙鳳女兒賈巧,賣到了南省瓜洲,王熙鳳求劉姥姥救她的女兒。
賈芸出神地看着,那可是威風八面的榮國府璉奶奶啊,多少下人談虎色變,多少本家族人要求着她,纔給事辦,自己爲了求她,還送了跟倪二借錢買的冰片、麝香。
如今呢,這位王家嫁過來的大家閨秀,名門千金,她披頭散髮,服飾骯髒,再也見不到那張粉光脂豔的臉,那種威重一族、權傾兩府的氣勢。
……
這一日大雪紛飛,紛紛揚揚地斜飄進了牢房窗口,這裡的設施極其簡陋,哪有薄被,唯有一張破席而已,況且北國的冬天,冷冽得嚇人。
“寶二爺,璉奶奶,平西王爺給皇上呈過奏摺了,寶二爺無罪釋放,璉奶奶的高利貸過了律法規定,害得不少人傾家蕩產,還有一樁,長安守備之子、張財主之女張金哥雙雙死亡,查出來是璉奶奶借了王家的名義,與水月庵的淨虛師太合謀共吞了張家的銀子,害得一對鴛鴦死亡……但是他二人因是自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律法又沒這一條,所以璉奶奶和璉二爺都要受杖刑……璉二爺是因爲平安州的事……”
“笞、杖、徒、流、斬,幾位老爺和大爺都流配三千里。”賈芸和倪二一起過來了,何老三送出來,停在獄神廟大門口。
賈寶玉雙眼無神,好久才吐出一句話:“太太呢?”
“兩位太太不堪牢中食宿,溘然長逝了……”何老三安慰道。
王夫人這位晴雯、金釧之死的直接號令者,從小到老沒受啥苦,自是忍受不了。
而如果按照原劇情和律法,王熙鳳直接害死了尤二姐和她腹中男嬰,對張華趕盡殺絕,是揹負了人命的,而且她手段不徹底,有跡可循,最終都要還的。
然而因爲俞祿與尤氏的一齣戲,尤二姐嫁給張華,從而導致賈璉沒娶尤二姐,王熙鳳沒害死她母子,這不得不說是蝴蝶效應,一個馬掌釘子的改變,直接決定了一場戰爭的勝負,俞祿根本沒想到這些,王熙鳳這種女人他也是敬而遠之,與我無干的態度,這純粹是無意插柳柳成蔭了。
“早去早好,也省得再受苦……”賈寶玉深深閉上眼睛,下頜與人中兩邊生出了胡茬,一下子恍若蒼老了十年:“你們先回王爺安排的府邸吧,我去衛家,看看湘雲……聽說衛大哥病逝了,她一定過得不好,寶姐姐那裡……算了……”
王熙鳳受了杖刑,被林紅玉攙扶着過來,這女人性子強勢,從來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也從不會後悔,只是覺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白費了,懷了一個兒子,因爲爭閒氣抖威風忙活,掉了,一個女兒,又被人賣了,賣家還是親哥王仁,侄子賈芹,世事變幻,也忒可笑可嘆。
“那奶奶跟侄兒走吧,王爺在菸袋斜街安排好了容身之所,王妃娘娘也在的……”賈芸不時把眼睛瞟向林紅玉。
看着賈寶玉要孤身離開,王熙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賈家,不在了,王家,也不在了,史家,也不在了,薛家,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無所適從,還能去哪裡?爭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還剩下什麼呢?
最恨也最愛拿來出氣的趙姨娘不在了,關係最好卻受自己轄制的平兒呢,爭風吃醋的秋桐呢,哪裡都回不去了,還能怎麼辦呢。
唯有菸袋斜街繁華依舊,被車拉到這裡,這裡的煙花真輝煌,真漂亮,映紅了東邊的什剎海,可是……那個王爺當初只是在我手下辦事的奴才啊,如今風水輪流轉,曾經的主子要給曾經的奴才行禮了。
在平西王府旁邊的一座院子,歇了一天,俞祿沒有來,興許又有了什麼國事,但是賈元春、林黛玉她們都來了,帶了一班丫頭婆子,她們的煊赫輝煌,多麼像幾年前的自己啊,可惜自己對丈夫那麼忠貞,這體制卻允許他亂搞還沒什麼後果,自己吃醋妒忌還是犯七出之條的。
賈元春很大方很貼心地安排好了一切,說是準備些產業給他們度日云云,言談間又透出對寶玉的擔心,王熙鳳唯唯諾諾點頭,變得迷迷糊糊,賢孝才德,還有一個這麼能幹的男人,這個王妃真讓人妒忌。
她們走了,起來吃了幾口粥,這種粥比賈家差得太遠了,茶水也不好,服侍的人也不進來,豐兒怕是被人賣了,平兒卻爲何不進來,王熙鳳放下杯盤,進來的是賈璉,他遞出一份文書:“鳳丫頭,以前你藉着老太太、太太寵愛,我壓不過你,現在給你一紙休書,你走吧,我把平兒扶正了。”
王熙鳳冷笑,那種掌權的氣勢又迴歸了:“憑什麼?我哪裡錯了?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
“非要我說出來嗎?”賈璉的笑聲比她更冷:“鮑二老婆不是被你逼死的?秋桐的月例銀子不是你剋扣的?她人怎麼死的?七出之條,你有哪條沒犯?告到官府,你還有孃家來壓人?我受夠了你這個惡毒的妒婦,你什麼都沒有了!!”
好一聲咆哮,他走了,王熙鳳緊緊抓住休書,呆滯之後一聲慘笑。
黃昏時分,叫林紅玉備好馬車,帶上了些銀錢,也不叫林紅玉跟着了,叫她去找賈芸,這個時候牽掛的,只剩下親骨肉巧姐了,可是這世上,有時候親骨肉也是不能信的。
行到平安州,一窩強盜風一般的過來,俘虜了她,一個強盜大笑:“這貨色不錯,賣到秦淮河應該有百八十兩。”
另一個強盜摸着下巴:“瞧着也不是雛兒了,先讓咱們爽爽,哈哈哈……”
……
若干年後,秦淮河臨水靠岸的酒樓,王熙鳳麻木地在塗脂抹粉的女人羣中,向樓下揮着帕子:“大爺,來嘛……”
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一個名門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