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春風拂過院子,吹得那些梧桐樹沙沙作響,甄應嘉在二進院落的廂房東屋,凝望着這座他從小到大最熟悉不過的院子,大門外的牌匾還是皇上御賜,記得那時候他還小,萬歲爺來到他家,祖母顫顫巍巍地出來跪拜迎接,萬歲爺扶起了祖母,並且對着所有人說:此乃吾家老母也。
或許在康靖帝的生命當中,或許在這天花存活率不高的年代,曾經作爲保母的祖母就像康靖帝的母親一樣,甄應嘉清楚的知道,這是甄家在康靖一朝得寵的原因之一,那時候管轄江蘇、江西、安徽三省的兩江總督,對他們甄家都是那樣的客氣。
還有那西跨院祖母居住的地方,康靖帝特別御賜了三個字:萱瑞堂。
百年望族的甄家,也是詩禮之族,甄應嘉長大後,慢慢明白了這三個字的含義,原來“萱堂”代指父母居住地,“萱椿”代指父母,“瑞”是吉祥的意思,這麼說,康靖帝的話絕無虛言,他真是把祖母看作了他的母親。
雖說時過境遷,祖母已經長眠於地下,但父親是御前侍衛,皇上委任父親署理金陵織造,哪怕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父親都會寫在密摺上,上達天聽。而後,甄應嘉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父親抱病不起,即將去世,卻有驛站的驛卒八百里加急送來了皇宮的藥膳!
原來是皇上得知父親病重,破了例,從此甄家的榮寵無人不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父親在世時,最愛文人雅士,曾在織造局的楝亭閣邀請無數江南才子,在石碑上刻制了一道道壯烈的詩篇,昭示着他們甄家的鼎盛,已經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巔峰。
而後父親去世,自己署理金陵織造,戴着一個體仁院總裁的頭銜,在自己的精心打理下,這個供給皇宮御用賞賜的織造局,破例進行了跨國貿易,金陵織造的織機達到了空前的三萬臺,局裡僱傭工人破了二十萬,年利潤最低也是一千五百萬白花花的銀兩。
不過,這些有目共睹的輝煌不會成爲恆久,甄應嘉如此出神地想着,皇上已是日薄西山,他怕啊,就像一個宮女,得寵失寵只在一念之間,誰知道皇位交替後,甄家會是什麼樣子?所以,他早早靠上了太子爺嬴礽這棵最堅實牢靠、最名正言順的大樹,但是嬴礽被廢一次,早已不能一呼百應,勢力大減,如今嬴禩名滿天下,嬴題手裡有兵權,嬴正的黨羽也在壯大,誰也不能說太子一定能繼位,這次政治投機與賭博是充滿了這樣大的危險性,每每午夜夢迴,甄總裁時常會被噩夢驚醒,他真害怕太子爺倒臺了,皇上去世,九王奪嫡勢不可擋,稍稍有點變故,甄家,就是亂黨,就要被清算。
這些心病成了結,使得甄應嘉保養得極好的面容越來越蒼白無力,眼角隨着與日俱增也有了深深的魚尾紋,他深信皇上是不會懷疑他的,所以對協理織造的俞祿並不重視,直到汪恆升任江蘇巡撫、俞祿的治河八疏被提出來,甄應嘉才改了一點態度,這時的俞祿纔有讓他請的資格。
腦海還斷斷續續地想起康靖四十六年嬴正坐鎮戶部、清理國庫虧空的風波,至今想來猶然心有餘悸,雖然路人皆知織造局的銀子花在了接駕上,但是虧欠就是虧欠,他欠了國庫,幸好皇上越到晚年,行事越柔和,才網開一面。那個時候,甄應嘉還面向北方的紫禁城,涕泗橫流地跪下來,感激皇恩浩蕩。正想着這一幕幕情景,管家來報:“老爺,俞大人已引至楝亭閣。”
他的一房小妾掀開簾氈,甄應嘉纔不急不慢地從東屋走出來,到西院的楝亭閣,楝亭閣飛檐走壁,佔地有數畝之大,迎面便見俞祿作儒生打扮,在亭中負手仰視着這座不可目測的大院子,簡直一眼望不到邊,哪兒都是高牆、檐角、鹿頂,亦或者朝廷有嚴格規定的獸頭、鴟吻,想必俞大人此等之人,定不會借阿房宮來感嘆它的奢侈,甄應嘉好不容易擠出一絲笑臉:“恭喜,恭喜,今兒朝廷告示傳遍天下府邸、學宮,俞大人不日必將青雲直上,可喜可賀。”
“在下慚愧,本是鹽運使司之人,卻滯留金陵未歸,身無寸功,何喜之有?”俞祿見過官禮,悠然地啜了口普洱,把竹扇放至桌上,靜靜地傾聽着遊廊下鳥雀的叫聲,那份安步當車的氣度,進入甄總裁之眼,他細細睨着上次匆匆一瞥的年輕人。
“俞大人恐怕不知,汪中丞不久便到蘇州,巡撫衙門的藩臺大人,必然要下令江蘇各道、府、司的重職人員,在朔望之期請見中丞。我也是現下才知,俞運判與汪中丞是淮安故交,而俞大人在淮安、揚州卻是大名鼎鼎,難說汪中丞會帶着聖旨給你的。”甄應嘉眼睛一眯,大乾在江蘇這兒有定製,巡撫、布政使駐蘇州,河道總督駐淮安,兩淮鹽運使駐揚州,總兵駐鎮江。
織造局不愧是皇帝的密探,消息如此靈通迅速,俞祿彷彿看不見甄應嘉前後態度的變化,他笑道:“如此多謝大人費心了,這麼說在下還要往蘇州走一趟?汪中丞既然走水道,做什麼不在金陵停留呢?”
“這個我也不得而知,橫豎你去蘇州就是了,織造局不屬巡撫衙門管,屆時賈府臺想必也要去的,可巧,你二人也是故識。”甄應嘉道。
俞祿的臉色從晴空萬里變得略微有些陰鬱,雖然明知甄應嘉在調虎離山,嫌棄他礙眼,但是如果巡撫諭令下達,他還真不得不去蘇州,誰叫巡撫是一省最高長官,財政、軍政、民政、司法大權一把抓。而且,即便甄應嘉欣賞他,也絕不會交好,嬴礽和嬴正早有私底下反目成仇的傳聞,彼此陣營不同,道不同,不相爲謀。
兩隻狐狸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盤,俞祿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聲望,不失治世才華,甄應嘉早打聽出來,他沒有撕破臉的意思,正想着俞祿既然有參贊織造之權,他怎麼說也要意思意思,領他去看看織造局的織房,再叫致兒請他吃幾頓飯也就是了,這時心腹隨從又過來在他耳邊私語幾句,甄應嘉的神色也變得陰沉:“蒼天無眼,我有兩個兒子,不料皆是孽障,俞大人請稍候,本官去去就來。”
“無妨,甄大人請便。”俞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走了,才起身招手,叫了走廊上一個過路的奴才來問:“你家小爺出了什麼事了?怎地甄大人如此驚慌?”
那奴才也知道俞祿是貴客,小聲答道:“不是小爺,小爺但凡見了老爺,哪有不被罵的日子。這回是大爺出事了,大爺和秦淮河媚香樓的頭牌林惠卿相好,並且揚言要休掉李家的千金小姐,娶她回來做正房。這事兒啊,早已不是新聞,金陵城傳得沸沸揚揚的,你想想啊,一個是有名的公子哥,一個更是金陵城無人不知的頭牌。老爺今兒才得知,當下就怒了,在東院抓了大爺就下死手狠打呢!”
俞祿聽了放他過去,怫然不悅,心想,真是萬惡的封建社會啊,本來大乾律法把《白虎通義》的“父母殺子,同凡論”寫了進去,意思是父母殺死兒子按照人命案子來處理,但是這條法律只是形同虛設,因爲在儒家的三綱五常之下,一切都要靠邊站。
這時俞祿暗暗慶幸,幸好他今生沒有這種老爹和老媽,不然還讓不讓人活了,同時爲甄致默哀一聲,甄致給他的感覺是不錯的,放在現代何至於如此啊。
……
紛繁複雜的院落,視線隨意轉移,可見這織造局的一草一木都很講究,隨便一條甬道,道邊還要施以假山、藤蘿點綴。直至一間統管織造局賬目的房間,在看守人員關門的瞬間,無人發現有一個隱身者悄悄地走了進去。
“這鎖不好開啊……奶奶的,很古怪,先到商城買一本開鎖技能書吧……”片刻之後,一棵鋼絲詭異地飄了起來,鬼使神差地對着幾個孔洞扭了扭,箱子打開,然後所有賬本詭異地消失,箱子再被關閉,放進了櫃檯裡。
俞祿隱身出來,他充分發揮了隱身功能的作用,作爲一名政客,他沒有太多好壞善惡的觀念,四書五經和仁義道德只是很多人的表面裝飾,因此他不會白來,說不定以後用得着呢,要說問題,織造局肯定有問題,他不會放過這樣的籌碼。而且系統給了他這種好機會,做了事別人也不知道,他又怎會不知利用。
甄應嘉把大兒子甄致着實修理一頓,打得奄奄一息還不肯罷休,最後還是在太太心疼的哭勸、老太太以母親的身份責罵之下,甄應嘉才向母親認錯放手。但是甄應嘉並不認爲自己是錯的,父母也不一定是對的,聖賢書上說了,父母錯了該勸諫,君爲臣綱,夫爲妻綱,父爲子綱,他自然有權處置兒子的生死。甄致的所作所爲,在甄應嘉眼中是敗壞了他甄家的清流之名、詩禮之族的風光,傳出去是要被人嘲諷的,這名聲、節氣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況且,他雖不喜李家,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已經訂下來了,這段婚姻對家族是有利的,致兒一來違抗綱常,二來不顧家族利益,甄總裁自是動了殺機,恨不得把兒子打死完事。
氣沖沖地在家奴勸說下熄滅了怒火,反應過來的甄應嘉才知怠慢了俞祿,可下人又回俞祿已走了,甄應嘉心想俞祿兩次來此,皆沒有咄咄逼人,看來是識趣的,也就丟在了一邊。聽着院中那風吹梧桐葉的沙沙聲,甄總裁恨鐵不成鋼的心思漸漸淡下,心嘆家人真是不能理解獨撐大廈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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