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通往寧海的驛站,東屋的一小間房裡,沖洗得乾乾淨淨,浙江巡撫高肅昌病懨懨地靠在睡榻上,眼睛閉着,長隨給他蓋上了棉被。
半開半掩的小屋門外,大雨瓢潑,滴滴答答地擊打在臺階下,濺起水花,天越來越陰了。
李太醫坐在矮几上,正在給高肅昌號脈息。
雖然是太醫院辭官歸來的人,李太醫看病還是需要靜氣、凝神,脈息是沉是穩、是滑是弦,這些,都需要無數的經驗來判斷。
號完脈息,李太醫收回了手,深深地看着高肅昌,不說話。
“先生以爲如何?”高肅昌睜開了眼睛,還是病懨懨的樣子。
據說李太醫淡泊名利,醫術高超,卻受太醫院同行排擠,太醫院往往會涉及宮鬥,那些妃子的子嗣,也和太醫息息相關,當初的二十四個皇子,不知牽扯出多少故事來,李太醫一氣之下,辭官歸了故里杭州,從此,他討厭人家稱他“太醫”。
有雨無雨全看龍王爺,有病無病全看老郎中,醫者父母心,亦是掌人命脈,所以高肅昌貴爲一方巡撫,也只能尊稱他一聲“先生”。
李太醫:“你有病。”
高肅昌:“是何病?”
李太醫沉吟良久,道:“心病。”
高肅昌動了動身子,突然睜大眼睛直視着這位太醫,久久說不出話來,他仰頭看着頭頂的青瓦片,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先生可有良方?”
李太醫起身踱步,彷彿在想着要用什麼藥方:“巡撫大人能從一介縣尊,坐上一省封疆大吏,全賴八爺提攜,爲臣者,一腔忠肝義膽,思慕報效之恩,無可厚非,然八爺目今身陷囹圄,江蘇藩司、織造局、通倭三案,致使其聲名大降。是以,不得不靠中丞打拖延戰,以保八爺朝中議政王大臣之位,在下說得可對?”
高肅昌繼而一言不發,李太醫在民間頗有聲望,此番又是密談,也不怪他唐突,不肯定也不否定:“繼續說。”
“但,中丞一手執掌浙省命脈與安危,其一,是黨爭,此黨爭,對中丞來說,也是知遇之恩,不能不報。其二,是浙江無數百姓的性命,倭寇生性殘忍,強十月懷胎的婦人,食其肉、吞其血,煮三歲孩兒之軀,人神共憤。忠義二字,中丞難以抉擇,報恩則罔顧浙江百姓、營兵的性命與愛戴,擇義……則中丞亦自身難保,如此兩難抉擇,難道不是心病?”
“久而久之,夜不能寐,食之無味,此病由中丞之心、之境況而起,常言道,心病要用心藥醫,解鈴還須繫鈴人,李某雖爲郎中,亦束手無策。”
李太醫儒雅搖頭,獨對門外大雨:“杭州是李某的根,浙江是李某的故鄉,吾實不忍見此爲倭寇肆虐,以某之眼見,中丞之病,俞制臺可醫,此番言論,唐突至極,李某告辭!”
高肅昌翕動嘴脣,本想叫他留住,又覺無顏,愧對浙江父老,他這病亦是由此而生,他又仰頭看那頭頂青瓦。
彷彿穿透暴雨與陰雲,他看到了寧海的慘狀,看到了紫禁城的天威莫測,但卻只能長嘆一聲:“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跨上藥箱,打上油傘,李太醫背影蕭瑟地出了小屋,靴子踏起於積的片片水花。
前面也有一個人踏水而來,俞祿的靴子也是揚起片片水花:“久仰李先生懸壺濟世、名傳杏林,若蒙不棄,在下俞祿,添爲閩浙總督,敢請先生相救。”
李太醫細細打量着俞祿,恍惚了好大一會兒,看過皇親國戚,也看過康靖大帝,總督、巡撫的氣勢,他根本不怕,搖頭道:“救病易,救心難,李某一人之力,唯知淡泊養生,總督大人叫我救誰?”
“抗倭軍中,時疫盛行,傷口、髒亂一發作,交相傳染,以此滋生重病,最爲可怕,民間郎中,也不及先生一二,先生以爲呢?俞某願重金相請。”俞祿語氣誠懇,雖說自己看過幾本醫書,可是要坐鎮中軍,宏觀調控,總不能醫者之事也親力親爲。
“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俞總督敢屈身相請,李某幸甚,重金就不必了,醫者仁心,老夫正想去寧海。”李太醫猶如一個遺世獨立的人,不被人理解的人,默默地前行出了驛站。
俞祿直接進了東屋小房,隨從嚇傻了,高肅昌正欲起身,卻是無力:“不知制臺大人下駕,門外的人怎麼不通報?”
“不用責怪他們了,是我吩咐的。”俞祿趨身過來,扶起高肅昌,二人四目相對,雖是第一次見面,但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海洋,俞祿情真意切地坐在方纔李太醫坐過的矮几:“浙江沒有高撫臺,十個俞制臺也無濟於事,高撫臺之名震動江南,本督過來也是拾人牙慧,倍感慚愧,目今浙省的糧草接應,全靠撫臺的人調度,還望撫臺能摒棄前嫌,尊王攘夷!”
說着,俞祿竟然站起來,以總督之軀,對着巡撫彎下腰來,深深一拜,長長一揖:“本督這一拜,是代浙江百姓謝過高撫臺,感念高撫臺數年爲浙省安危盡心盡力,也是本督五內而發的由衷敬意,除此兩條,別無他意,不論高撫臺如何選擇,本督誓死與倭寇決戰到底!絕無妥協!”
那長隨,以及門外被俞祿親兵扣住的巡撫親兵們,也包括俞祿自己的親兵長隨,年世鳳、戚衽、龍傲天,皆震驚了,俞制臺竟然對高撫臺屈身下拜,這要是傳出去,難以想象俞祿的名聲是好是壞,便是不論名聲,這份氣度,翻遍所有總督,恐怕也找不出來。
“咳咳……”高肅昌的咳嗽愈發劇烈,把手伸出棉被,堅決搖頭:“督憲以上對下行禮,有違禮制,下官愧不敢當,咳咳……”
“撫臺請安心養病,本督也知道糧草接應的難度,上萬的兵,杭州織造局也騰不出那麼多銀子來,抗倭要緊,我等臣子皆聽於皇命,原無黨爭,告辭。”俞祿輕輕點頭,原計劃是可以動用兵變的,但是俞祿接受不了那種後果,留下這個懸念,讓高肅昌自己選擇吧。
俞祿也帶着親兵走了,高肅昌雙眼茫然,再看頭頂青瓦,竟然漏下幾點雨水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高肅昌突然咳出幾口血來,他顫抖着手指:“你去寧海傳慕容總兵,全力抗倭,吩咐糧道官不得延誤,不爲我,也不爲八爺,我再爲浙省百姓、爲朝廷一次罷……”
“中丞……”那隨從趕忙跪下來,想要勸他,高肅昌道:“吾已行將就木,一抔黃土,背個忘恩負義的罵名也罷。”
“大人!”那些親兵全部進來長跪不起,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