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祿徑直進去銅盆裡洗手,然後拿面巾擦乾,匡六合不服氣中帶着委屈:“府臺,中丞或許是想推諉責任,干係全讓咱們擔。”
俞祿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他是兩榜進士,你也是兩榜的進士,學的是孔孟,講的是儒教,君子夕惕若厲,無咎,中丞是不想向咱們明說,你錯怪他了。他想推諉也不能,因爲他擔着廉潔的名聲。”
“可是,我替府臺鳴不平,物不平則鳴……”匡六合直立起來,這人有時候也是耿直得可愛。
“不必說了。”俞祿沉默半晌,看着他的官袍:“該洗洗了,我過了這座橋,就知道前面是懸崖,孰人不知我與聖上的關係,比江蘇哪個官員都親厚,這干係我不擔,誰擔?至多不過革職,頂好有個調任。”
匡六合竟然潸然淚下,抽噎不已,俞祿遞過來面巾,他恭敬接着擦了,很是誠懇:“府臺請放心,上元、江浦兩縣,不,該是應天七縣,皆感府臺之恩,甄致之死,文濟園之案,皆由我來報。府臺無功名在身,尚且如此,卑職熟讀聖賢書,豈不汗顏。對了,府臺,制臺大人跟你說什麼了嗎?他老人家怎麼樣了?”
總督別稱制臺、督憲、部堂等,相當於一個大軍區的一把手,往往是督理數省,職位比巡撫高,是外任官員的最高級別,但是,總督沒有完全命令巡撫的權力,甚至會互相撕逼,封建社會的權力集中,一般情況都歸結於皇權,當朝更是如此。
兩江總督衛定國管三個省,分別是江蘇、江西、安徽,衛定國兒子是衛若蘭,在紅樓之中有暗示,史湘雲會嫁給衛若蘭,史湘雲是除了黛玉寶釵之外,最出彩的一個女人了,不過,湘雲年紀比黛玉還小。
“制臺應該要調西北了吧,倒是景修升得快,不日就要出任湖廣了。”俞祿淡淡道。
“何景修出任湖廣總督,也是府臺的後援,府臺若能去浙江,有此次柳芳的把柄,再倒下高肅昌,並一舉除卻倭寇之患,可謂一箭雙鵰,莫說封疆大吏,到時也去西北,王公貴胄之封,也不遠矣。”匡六合道。
“一件事但凡坐久了,都會厭倦的,我這時倒沒有那麼熱切的爲官之心了,上應朝廷,下理民心,不談也罷。”俞祿搖了搖頭。
這晚能談心的也就只有這個縣令了,雖然他看來有點迂腐,但是在俞祿眼中不失爲可愛,這或許是上位者想要的愚忠吧。
巡撫衙門審案的規矩和府、州、縣有所不同,後者皆是當堂審、當堂錄,前者則是明審暗錄。
次日在巡撫衙門的一間暗室,門窗緊閉,光線有些昏暗,兩個書吏進來點上蠟燭,繼而擡起凳子,退到側間,準備好筆墨紙硯,開始記錄。
主審官汪恆發話不來,俞祿、匡六合坐北朝南,正襟危坐,兩人面相頗有官威,三個錦衣衛坐右下首。
差役最先拉進來的是布政使柳芳,除去鐐銬,給了凳子坐。
爲什麼待遇這麼好呢?
諸君,身在官場,天威難測,今日的階下囚是你,明日難保就是我,風水輪流轉,並不罕見,審案官與罪員的位置,一道聖旨就會調換,因此,在這種細節上,並不會施以虐待。
“罪員柳芳,江浦上元兩縣毀堤淹田的命令,是否爲爾下達?”匡六合心平氣和地問,但眼中明顯有激憤。
曾經的一省紅袍大員,起居八座,開府建衙,如今成爲階下囚,變得披頭散髮、蓬頭垢面,不可同日而語,柳芳坐在凳子上,向兩人瞥了一眼,冷笑不已:“文官繡鳥,武官繡獸,兩位大人,咱們有何區別?皆是衣冠禽獸罷了!罪員只知道響應朝廷指令,並不知道什麼毀堤淹田!”
匡六合的臉色立刻陰沉了,姜懷仁的臉龐更陰更黑,吞了一口茶水,連帶着茶葉子也吞進去,噗嗤一聲,狠狠吐在柳芳臉上,姜懷仁暴喝道:“娘希匹!好好回話!別說一個布政使!比你大的官兒,本差也拿過!再胡說八道,鎮撫司的詔獄等着你!勾腸、鐵刷、灌毒、戴枷,你喜歡哪一樣,我就給你哪一樣!”
柳芳抹掉茶葉子,險些栽倒在地,畏懼地看着錦衣衛,不敢再發瘋了,但依舊矢口否認:“罪員不知毀堤淹田!刑部已有定案!上差去問刑部吧!”
“放肆!”俞祿重重一敲驚堂木,很是懾人心神,他胸有成竹:“金陵河道與蘇州吳淞江同時修、一樣的備料、一樣的監管,同年一樣的桃花汛,爲何吳淞江穩固如常,金陵就會決堤?你作何解釋?”
柳芳嘴脣動了動,無話可說了。
“即刻起,一言一行,記錄在案,你不說是吧?來人,帶柳芳去側間,甄應嘉、雲靳一併帶過去,提應天府王牢頭、田有福、臬司衙門黃千戶回話!”俞祿猛然站起來,拱手:“匡知縣,你去側間,不能串供,三位上差,有問題嗎?”
幾人想了想,都很滿意俞祿的做法,紛紛搖頭,然而被拉過去的柳芳雲靳,見到另外三人被押上來,紛紛面色大變!
“冤枉!冤枉!”柳芳雲靳開始撒潑大鬧。
這就是貪官的德性!
“哼!”另外兩個錦衣衛十分乾脆,抓起面巾就塞進了二人嘴巴,使勁把兩人的手臂往後扳,扳得咔嚓作響,汗水直流,唯有甄應嘉默不作聲,才免去懲罰。
俞祿重新坐下,腦袋飛速運轉,這三人不比大員,都是跪着的,俞祿問:“王牢頭、田有福,你們可認識黃千戶?當日就是他來應天提井上三郎,你二人是否與他畫過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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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有福與王牢頭對視一眼,承認道:“上官明查,確有其事!屬下這裡有憑證。”
說着遞上憑證。
後面側間的書吏在飛快記錄。
俞祿:“黃千戶,私放井上三郎,是否受臬司衙門指使?是否受雲靳指使?”
“卑職冤枉,回上官,《大乾律法》有云,平民不得私自販運官糧,當日在上元碼頭,大人也看見了,文濟園與大人皆搬運官糧,卻有通倭嫌疑。”黃千戶說得有板有眼。
俞祿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這個藉口太好了,明着指鹿爲馬,偏偏這條律法毫無差錯,但是擁有系統過目不忘的能力,無論律法,還是事情經過,皆瞭然於胸,他冷笑道:“井上三郎提出去的日程,與你趕去上元的日程恰好吻合,應天與上元的距離才幾天?井上三郎所謂的‘逃出去’,並且溝通無權無勢的文濟園,竟然能得到一百五十萬石稻穀,黃千戶,你是瞎了?還是傻了?還是腦袋鏽掉了?”
壞了!時間上有空子!黃千戶知道事情不妙!臉色黃下來!側間裡面的柳芳雲靳掙扎得更厲害了,他們在恐懼!這俞祿在官場比他們還高明!
至於三個錦衣衛,他們也是親眼目睹的,審案符合程序,他們沒有插話,俞祿:“你招不招?”
黃千戶繼續沉默。
俞祿口氣溫和下來:“《大乾律法》,我比你更清楚,同謀若招,可量刑減罪,不想你九族連坐,老實招來。應天有先科,兩個縣決堤的縣衙差役,不是主謀,便無罪,此乃定例,你可想好了?”
“卑職招!”黃千戶思量須臾,咬牙應承:“是柳藩臺、雲臬臺叫卑職這麼做的!”
提着氣的姜懷仁、匡六合鬆了下來,書吏龍飛鳳舞地記錄,柳芳雲靳徹底暈了過去。
最後一步,就是從他們口中招出嬴禩是最終主謀的口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