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與傅慶明的談話之中,賈珠便也漸漸地明瞭了這顏慕梅與水溶之間的種種因緣糾葛。話說這顏慕梅之父本乃京城的樂師,專爲梨園中人譜寫詞曲。而這慕梅天生聰穎好學,模樣俊俏,自幼便讀得許多書。不料世事無常,其母在生下他後不久便也去了,之後在他幾歲之時其父便忽患重病,數月後亦是蹬腿而去。如此只得將慕梅託給了叔父收養,不料他這叔父卻又因得罪貴胄獲罪,闔府被抄,慕梅隨後便被賣入梨園,作了戲子。
而這慕梅天生冷淡高傲、潔身自好,有丹鳳棲梧之志,落入梨園之後便絕瞭望,投繯尋死數次,均因獲救而未能死成。戲院諸人見狀是早已將之厭棄,後傅慶明見了,見他模樣生得俊俏,嗓音又如黃鶯一般動聽,便將之買下帶入自己的聯錦班唱戲,剛不過唱了幾場便已紅遍京師。
之後的某一次傅慶明帶着聯錦班入了南安王府唱戲,彼時水溶亦在場。慕梅第一次在水溶跟前亮相之時,水溶便對慕梅入了迷。之後水溶便多番打聽這慕梅,聞說慕梅乃聯錦班的戲子,便尋到了傅慶明,每月給他這做師父的二百兩做報酬,欲這慕梅入了靜王府成爲王府專用戲子。傅慶明自是樂得以此巴結水溶,屆時又可爲自己的聯錦班造勢,遂便也忙不迭地答應。
而慕梅本以爲這水溶既是郡王世子,權勢滔天,便也難免仗勢欺人,本不欲親近他。不料在入了府之後,見這水溶不僅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秀麗無比。雖生於那繁華富貴場中,卻無那些個驕奢淫逸之事,頗好風花雪月、絲竹管絃之樂,對待那下等的戲子相公之類身份的人亦斷無欺壓逼迫之舉,遂這慕梅便也漸漸地與之親近起來。
而水溶最初對慕梅雖是好其顏色,待接近了解之後方纔發現慕梅爲人剛直不屈、絕無伶人趨炎附勢之舉,反倒是潔身自好、志向不凡。遂對其便由好轉敬,更由敬轉愛,贈了慕梅許多東西。而他二人在這般朝夕相伴之下便也日久生情,無論是平素間賞花遛鳥抑或是吟詩作賦,水溶都喚了慕梅陪伴,二人的親密程度便是連世子妃見了亦是心下不悅。後來因了慕梅身體欠佳,總是心口犯疼,水溶更是將自己祖傳的一塊貼身暖玉一併贈予了慕梅。知曉此事之人無不在心下暗自眼紅嫉妒着。而因了慕梅之故,這傅慶明的聯錦班在北靜王府之中,便成爲了當之無愧的王府第一戲班,彼時的傅慶明別說有多麼躊躇滿志。
說到此處傅慶明重重嘆了一口氣,方纔接着道:“……我家月藺就是性子太直硬,不懂地圓滑周旋,在那王府之中除了世子,對誰都是不理不睬的 ,自個兒想什麼就在面上做出甚樣來……知曉他性格之人說他個性直率,不曉他之人還當他目中無人,由此在王府之中得罪了許多人。我這做師父的勸了他多少回,奈何他總是由着自己心意行事,總也不聽勸……如今果真被那起小人下了套,因而惹怒了王爺,被攆了出來……”
賈珠聞罷還想繼續追問到底是因了何事令北靜王爺將這世子最爲寵信的小旦給逐出了王府,不料此番再問,傅慶明卻吞吞吐吐地不說了,只道是似是慕梅將水溶贈予他的那枚暖玉丟失了因而獲罪。賈珠聞言心下生疑,總覺得其中似是另有隱情,遂在傅慶明離開之後賈珠喚來了千霰,命千霰暗地裡將顏慕梅因何被逐一事調查清楚。如今專司外出打探消息的執扇被賈珠送與了煦玉,他只得轉而尋了千霰暫時替代。
不久之後,千霰便將外出打探得來的消息悉數告知與賈珠。在千霰遞來的情報之中,賈珠見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名字:袁玉蓉。賈珠不禁感覺自己的眼皮不受控制般地跳了跳,原來這樣一出悲劇,仍是源自於府中不同派系的戲子之間的爭寵嗎……
原來在九月九那日顏慕梅被水溶喚來陪賈珠等七人之事傳至府中十齡班當紅相公,唱閨門旦的袁玉蓉耳中,便引得他大爲震怒,隨後便對自家師父恨聲恨氣地埋怨道:“這顏慕梅不過便是唱《牡丹亭》唱得好些,大家同是唱閨門旦的,誰又較誰高了去?!大家同是相公,我不也是這京城裡頭的《西廂》絕唱,難道他便較我高貴了去?!平日間的也總是冷面冷心,見了誰都是那副尋死覓活的模樣,只會對世子討了巧去!論模樣論文才我又哪裡較他差了?他能跟隨一幫王公一道行令陪酒賣弄才藝,難道我便不能?……”說着忿忿地翻弄着手中那冊《花月紀事》,兀自嘟囔一句,“都被寫在了這上面……”
玉蓉師父聞罷亦是嘆息道:“說這些又有何用呢?世子就是偏愛顏慕梅那般矯揉做派,他越是那般孤芳自賞、萬事不入眼的模樣,世子越是覺得他高人一等。”
玉蓉聽罷這話心下更是氣惱,不經意間使力將手中拽着的書頁都揉皺了,隨後只聽其冷哼一聲道句:“師父放心好了,他得意不了多久的,他不過就是仗着有世子寵着嗎?可這府裡除了世子寵他,他還有什麼?您別忘了,他那般做派又有多少人看得順眼?在這府裡他勢單力薄,便是連世子妃都厭棄着……若此番連世子都不再寵着他,我看他又如何再翻得出花來……”說罷這話玉蓉靠近了他師父,從身上取出一件飾物,他師父接過在燈下細細打量了一番,驚道:“這不是?!”
玉蓉冷笑一聲答道:“不錯,這正是鎮國公之孫牛繼宗的清客卜成興的玉佩,他將之作爲信物贈予我了。”
“這是爲何?陽靖,你莫不是與他有了私?”
玉蓉冷哼着對曰:“師父莫要如此大驚小怪的,入了我們這一行的,有幾個還能保持着所謂的‘玉潔冰清’的?你便道那顏慕梅,不也與世子有私了嗎?何況我此番忍辱負重地與這卜成興勾搭上,不也爲了自己今後着想嗎?師父,您以爲這性卜的作甚與我這家傳玉佩?”
師父則道:“難不成你與他交換了定情信物?”
玉蓉冷笑着答道:“不錯,我此番可是花了大價錢,將那暖玉給了他,否則他又怎會將此物贈我,只是我此番倒也並不圖他此物罷了……”
“……”
隨後玉蓉半晌不言,腦中不禁浮現出自己被那卜成興摟在懷中之時的屈辱經歷,那卜成興喝得醉醺醺的,滿身酒臭,口中迷迷糊糊斷斷續續地說道:“靖兒,還、還是你好……同、同爲相公……你較那顏慕梅好、好太多了……那顏、顏慕梅不、不過會唱幾句……《西廂》……”
玉蓉按捺下心中泛起的厭惡陪笑着軟語提醒道:“是會唱幾句《牡丹亭》。”
那卜成興一面往袁玉蓉的面上亂舔亂親,一面接着道:“對、對……大爺我最、最看不上那小白臉……一副目中無人、孤高自傲的模樣……”
玉蓉打斷卜成興之言,趁着其神志不清之時撒嬌似的說道:“卜爺,還是靖兒對你好吧~那靖兒贈你的那暖玉你可要一直戴着啊,千萬莫要取下了,若是取下了便是不疼靖兒了……”
卜成興忙地賭咒發誓:“大爺我定會、定會一……一直都戴着……”
玉蓉聞言笑道:“如此便太好了!……還有啊,初十那日靖兒在靜王府唱《拷紅》一齣戲,卜爺可千萬要大駕光臨來看啊……”
卜成興答曰:“定會前來、定會前來,那日我們大少爺不、不是也被邀請去往靜王府了嗎?……靜王爺五十大壽啊,我亦需跟着少爺前往啊……”
“是啊……卜爺記得就好啦~”
……
“陽靖!”
聽罷這聲呼喚,袁玉蓉方纔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神色尚且帶着濃濃的倦意,便聽身旁師父問道:“你怎麼了?在想何事?”
玉蓉搖頭答道:“我無事,只是有些倦了,師父您也去休息吧,明日我還要登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