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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纔是真正的殊死搏鬥。
兩個都是上過戰場經歷過生死的人,又曾一起並肩作戰,對彼此的心思都很瞭解,進攻和化解都是瞬間做出的判斷。
陸戟中了好幾劍,傷口的麻意一點點蔓延到四肢,動作漸漸遲緩,而扈赫剛剛被陸戟擊中胸腔,動作也不如一開始迅猛了。
兩人拳來腳往,每一招都力爭將對方置於死地,觀看臺上的人漸漸沒了聲音,只目不轉睛的盯着場上的戰況。
這兩個人太強了,不僅是武功,體力,還有強大的意志力。
身體裡有一股強大的意念,讓他們不肯認輸,無論如何都不肯倒下。
那種意念不是源於怕死,而是源於某種執念。
怕死後,還有什麼事無法完成。
那是要傾盡生命也一定要做的事!
嘭!
扈赫一拳揍到陸戟臉上,把他揍到在地,胡人發出歡呼,嘴裡嘶吼着難以理解的胡語,陸戟立刻站起來,然而還沒站穩,扈赫已襲至眼前,抓住陸戟的肩膀狠狠壓下,同時屈膝上頂。
隔着那樣遠的距離,蘇梨卻好像聽到陸戟肋骨斷裂的聲音。
扈赫這一下太狠了!
陸戟終於不支倒在地上,扈赫半跪在陸戟身上,用膝蓋頂着他的胸膛將他壓制,然後從鞋裡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
那匕首做得很是精巧,刀刃極薄,折射着冷光,是削鐵如泥的好東西,不知爲何卻沒了刀柄,只簡單用粗布包住,這時如果有人湊近些觀察,可以看見刀身上刻了一個小小的漓字。
“還認得這個嗎?”
扈赫喘着氣問,看着匕首眼底閃過一絲極難得的溫柔。
陸戟當然還認得這匕首,這是他送給阿漓十六歲的生辰禮物,也是定情信物。
這匕首的刀柄原該十分漂亮,鑲嵌着紅色和藍色的寶石,寶石被上好的工人切割成細小的好看的形狀,乍一看好像鑲嵌着星辰。
阿漓很喜歡這個禮物,幾乎從不離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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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嗎?阿漓當初就是用這個自殺的。”扈赫一字一句的說,陸戟的眼睛微微睜大,似乎還能從那匕首森寒反光的刀身看見當初阿漓無盡的絕望。
“她一直在等你,她其實差一點就等到了……”
只差一點。
卻永遠都等不到了!
話落,扈赫的手高舉起來,銳利的刀尖對準陸戟的心臟,與此同時,觀看臺上,蘇梨擡手,瞄準扈赫。
她一直聽着周圍人的議論,知道那個叫扈赫的人叫顧炤,和陸戟也許是舊識。
陸戟一開始沒對扈赫下殺手,這其中必然有她不知道的隱情,然而她袖中的箭上有劇毒,無論射中哪裡,扈赫都必死無疑。
真的要殺了他嗎?
蘇梨猶豫了一下,微微側身,瞄準了扈赫手裡的匕首。
“去找她吧,黃泉路太黑,她一個人會怕!”
扈赫憐憫的說,手裡的匕首猛地插下,在他身後,一支短箭呼嘯而至。
錚的一聲脆響,短箭正好與匕首相擊,匕首在莫入衣服半寸以後脫手而出。
扈赫猛地回頭,還沒看清觀看臺上發生了什麼,腦袋被陸戟打了一拳,陸戟一躍而起,用手肘將他死死壓制。
這是極好的機會,只要陸戟再稍微用力一點,扈赫的脖子就會被他折斷。
只需要再多一點點力氣而已,但陸戟卻遲疑了一下。
扈赫呼吸不暢,眼睛因爲缺氧而迅速充血。
他瞪大眼睛看着陸戟,沒有再說話,只勾脣露出一抹挑釁的笑。
好像在說:來啊,殺我呀!
陸戟正要動手,卻見觀看臺上一陣慌亂。
“侯爺!你怎麼了?侯爺?”
“叫御醫!快叫御醫!”
趙寒灼扶着楚懷安大聲命令,顧遠風拉着蘇梨藏着暗箭的手緊緊站在趙寒灼身邊,楚懷安在吐了一大口血之後昏迷不醒。
周圍嘈雜至極,蘇梨腦袋有點亂,她偏頭想看場上的情況,被顧遠風按住腦袋:“別亂看!”
顧遠風壓低聲音警告,緊緊的抓着她的手,用力到讓蘇梨的手腕都有些發疼。
蘇梨擡頭,看見他緊緊繃着的下顎線,嚴肅冰冷,是與平日的溫和有禮截然不同的。
他在擔心她。
他看見她剛剛出手射向場中的那一箭,哪怕她什麼緣由都沒告訴他,他也在第一時間保護着他。
“古牧郎,上!”
在衆人無比慌亂的情況下,忽韃厲聲命令,他很清楚,扈赫敗了。
一個輸了生死局的人,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價值。
陸戟不想動手,那忽韃只有讓自己的人動手。
他看得分明,陸戟已經是強弩之末,殺了扈赫,下一個,就該是陸戟!
只要殺了陸戟,遠昭必定元氣大傷。
“所有人都不許亂動!”
楚凌昭冷冷的開口,御林軍立刻拿着長刀衝入校場,將陸戟和扈赫拉開,那些胡人也全都被圍了起來。
忽韃扭頭看向楚凌昭,氣勢全開:“陛下,你這是要做什麼?”
“逍遙侯突然吐血,朕懷疑有人慾圖不軌,謀害我朝皇室宗親,請王上及手下的人委屈一下,配合調查!”
楚凌昭站起來,語氣堅定的說,沒有一絲一毫可以商量的餘地。
忽韃哪裡是這樣容易妥協的人,當即也跟着站起來,剛要說話,一個宮人急匆匆跑過來,手裡拿着一隻碗呈到楚凌昭面前,碗裡是一碗血,只是血色呈現不正常的黑色。
“啓稟陛下,侯爺中毒了!”
中毒,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來人!”楚凌昭沉聲厲喝:“把今日與逍遙侯接觸過的人全都押入天牢!大理寺立刻對逍遙侯的吃穿飲食逐一進行排查,朕倒要看看,誰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給逍遙侯下毒!”
“是!”
宮人得令連忙退開跑去傳令,眼看今日觀戰的胡人全都要被關起來,忽韃不由得開口:“陛下,你無權……”
“這是遠昭,等朕的弟弟確定性命無虞,王上再來與朕爭辯朕有沒有權利吧!”楚凌昭強硬至極,忽韃的臉沉得如狂風捲着烏雲,卻不能在這個時候和楚凌昭正面衝突,只能擡手讓那些胡人稍安勿躁,不要亂來。
剛安撫了那些人的情緒,忽韃收手,不期然又聽見楚凌昭道:“方纔公主與兩位侍女以血爲祭,給貴族的勇士踐行,朕沒記錯的話,逍遙侯也喝了那壇酒,還請公主與那兩位侍女也暫且留在宮中,不要隨意亂走。”
忽韃:“……”
那碗酒不是你們他媽的自己非要喝的嗎?現在還有臉懷疑我們下毒?合着便宜你們佔了,道理還都是你們的?
忽韃一張老臉抽了抽,被這位年輕帝王的理直氣壯噎住,竟不敢再反駁,以免惹得他做出更不要臉的事來。
由此,忽韃也認清一個現實,這場生死局是進行不下去了。
眼看着扈赫被那些御林軍押走,忽韃眼底閃過黑沉的殺意。
這顆廢子,不能留!
楚懷安被緊急送到了太醫院,御林軍將太醫院重重包圍,保證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太醫院的御醫被這陣仗驚得出了一身冷汗,然後戰戰兢兢的圍到楚懷安面前,開始診脈治療。
楚懷安中的毒很詭異,之前在遠昭從來都沒出現過。
除了他吐的那口黑血,脈象與正常人無異,硬要說這脈象有什麼問題,也只有水土不服這一個解釋了。
這是楚懷安剛回京的時候,太醫院就給出的診斷。
但現在事實告訴他們,這個診斷是錯的。
楚凌昭跨入太醫院大門的時候,這羣太醫還在翻着醫書焦頭爛額。
太奇怪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毒?
“如何?謹之中的是什麼樣的毒?”
楚凌昭沉聲問着,揮退宮人大步走到牀邊,楚懷安依然昏迷不醒,臉色有些許蒼白,額頭冒出細密的冷汗,看上去情況不是很好。
幾個御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人敢開口迴應,楚凌昭的臉頓時冷了下去,擡頭看向幾個御醫:“沒聽見朕的話?”
幾個御醫立刻跪下,最終高大海被推出來,結結巴巴的開口:“回……回陛下!侯爺中的毒有些奇怪,臣等……臣等尚未診出侯爺所中之毒具體是什麼。”
話音剛落,楚凌昭臉上露出玩味的笑,那笑極冷,似尖銳的冰凌,裹着寒氣刺入人的皮肉。
高大海連忙低頭磕在地上,其他幾個人也都紛紛伏地,不敢說話。
“幾位愛卿是想就這樣趴在地上裝鵪鶉?要朕命人給你們築個窩嗎?”楚凌昭冷聲嘲諷,心裡也是又急又氣。
他要保住陸戟,可以犧牲蘇梨,但不能動楚懷安。
之前傳得沸沸揚揚的遺旨尚未找到,若楚懷安在這個時候出了事,朝中肯定有不少人會認爲是他暗中給楚懷安下了毒。
他如此容不得人,日後哪還有大臣敢殫精竭慮爲他效忠?
先帝滅了顧家滿門,又毒死老逍遙侯,太后爲了以防萬一給安無憂下毒,這兩個人的所作所爲帶來的不良後果已漸漸浮現出冰山一角,他決不能步他們的後塵!
爲君者,從來靠的不是鐵血鎮壓,而是明辨是非,恩威並施!
“臣等無能!”
幾個御醫硬着頭皮回答,這些年在太醫院,他們也就爲皇室治個頭痛腦熱,調養下身子罷了,着實沒有太多對這方面的研究。
“無能?”楚凌昭起身拂袖:“確實無能!朕看當年嶽兆請辭離開這太醫院,並非全無道理!”
嶽兆是嶽煙的祖父,當年因看不慣官場的爾虞我詐,故而請辭離開太醫院隨行做了軍醫。
他如今被追封爲醫聖,其堪稱傳奇的醫術和氣魄都在民間廣爲流傳。
太醫院衆人臉上火辣辣的,一個個低垂着頭不敢應聲。
關鍵時刻指望不上,楚凌昭就算要了他們的腦袋,他們也無話可說。
這些人越是沉默,楚凌昭的心火更甚,偏頭看向高大海:“高愛卿,你之前不是說你是嶽兆的弟子嗎?你覺得朕說的有沒有道理?”
“陛下所言極是!”高大海連忙答應,胖乎乎的身體幾乎完全貼在地上,出於強大的求生欲,片刻後他小心翼翼的試探道:“陛下,此毒詭異,臣等無能從未見過,但若與胡人有關,不妨請仁賢郡主前來看看,她畢竟是恩師的嫡親孫女,且又一直在邊關,見多識廣,或許有方可解。”
一幫年過半百的御醫,最後要靠一個年紀輕輕的弱女子來解圍,真是丟臉丟大發了!
“高御醫這話說得未免過於誇大,仁賢郡主今年不過雙十年華,怎會……”平日一直心高氣傲的院首開口阻撓,被楚凌昭一記眼刀子制住。
“請仁賢郡主過來!”
楚凌昭冷聲命令,宮人立刻跑出去。
楚凌昭復又坐下,眼眸如刀一寸寸從這些人身上掃過。
“太醫院設立之初衷乃是先祖爲了推廣醫學,能進入太醫院之人,個個皆醫術高超,心懷仁濟天下之德,品性過人,如今一代代流傳下來,倒還不如民間一些大夫能治各種疑難雜症,前些時日,昭陵夫人一個小小的風寒就拖了數月不曾治癒,各位愛卿對此可有自我反省那人?”
楚凌昭的聲音壓得很低,太醫院的御醫一般不參政,平日在朝堂一角站着也沒什麼存在感,若不是今日出了這樣的事,楚凌昭恐怕也不會這樣深切的感受到太醫院的日漸衰落。
衆人額頭冒出冷汗,不敢應聲,楚凌昭的目光輕飄飄的落在那院首身上。
“今日之事事關重大,所有人都有謀害逍遙侯的嫌疑,即日起,在案子查明白之前,諸位愛卿不許踏出這裡一步!”
這話,便是懷疑太醫院有胡人的細作,要肅清太醫院!
衆人心頭一凜,皆意識到事態的嚴重,連忙開口:“臣等忠心爲主,不敢有異,請陛下明察!”
這些都是面上的官話,楚凌昭全當沒有聽見,只看着方纔想要阻止的院首道:“今日逍遙侯中毒,太醫院所有人束手無策,院首教管無方,不能勝任院首一職,此案結束以後,朕會命人開設太醫堂,在民間傳授醫理,同時招納有能力的人勝任此位!”
一句話,便免了院首的職。
院首已經年逾七十,頭髮花白,聽見楚凌昭的話,鬍鬚氣得抖了抖,卻還是要磕頭謝恩:“陛下英明,臣遵旨!”
頭剛磕地,嶽煙在宮人的指引下急匆匆的踏進屋裡。
“嶽煙拜見……”
“免禮!”
嶽煙尚未來得及行禮,楚凌昭便上前一步拉着嶽煙來到牀邊:“先診脈。”
從楚凌昭派宮人來帶走蘇湛,嶽煙的心便有些惶恐不安,如今看見楚懷安人事不省的躺在牀上,才知道事態嚴重,只是不知將軍和阿梨現下如何了。
心裡擔心着,她沒敢隨便發問,深吸一口氣提了裙襬坐到牀邊,抓起楚懷安的手開始診脈。
蔥白的指尖甫一搭上,嶽煙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如何?”楚凌昭關切的問,嶽煙如實回答:“侯爺的脈象有些奇怪。”說完沒再多說,繼續診脈,楚凌昭也壓着脾氣沒再追問。
跪在地上的衆人心裡還有些不服,脈象有些奇怪,這種話分明是糊弄人,有本事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啊!
號完脈,嶽煙又掰開楚懷安的嘴查看,剛看了一眼,不自覺疑惑出聲。
聲音剛落,不待楚凌昭發問,便自覺開口解釋:“侯爺嘴裡有傷,像是他自己故意咬傷的。”
自己故意咬傷舌頭。
在場的只有高大海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好像不久之前,也有這麼一個人用過這一招。
楚凌昭的臉繃得好像被刀刻出來的,他明白楚懷安中毒是真,但吐血應該是爲了掩護蘇梨射出去的那一箭。
將場面攪得混亂,不讓胡人有機會借題發揮。
“我聽說侯爺回京數日一直在喝藥,可以讓我看看藥渣嗎?”
嶽煙問,楚凌昭看向宮人,片刻後,立刻有人捧了藥渣進來,嶽煙拿起藥渣放到鼻尖仔細的辨認。
“這些藥渣都是調理脾胃和提神的,對侯爺的身體無害,但對侯爺所中之毒無益,此毒十分奇異,初期會讓中毒之人身體虛乏無力,日漸嗜睡,度過嗜睡期以後,中毒之人便會漸漸發癢,如有千萬只蟲子在身體裡爬行啃咬,後期則會腐蝕人的骨髓,將人活生生痛死,最終化爲一灘腐臭的血肉!”
衆人臉上驚疑不定,一方面驚訝嶽煙竟然真的知道這個毒的來歷,另一方面則疑惑她所說的是否屬實。
若真有這樣強悍的毒物,是誰給侯爺下的毒,又要如何解毒呢?
“此毒要如何解?”楚凌昭現在是最關心這個問題的人。
嶽煙搖了搖頭:“此毒我只在祖父的手札中見他提起過,源自胡人一族,他曾花了很長時間來研製此毒的解藥,但一直沒有成功,只研製出能抑制毒發的藥丸,但這種藥丸必須兩個月服用一次。”
“你會做這種藥嗎?”
“我沒有做過,但可以試試。”
可以試試總比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所有人聽令,即刻起,太醫院所有醫女及宮人聽從仁賢郡主的調遣,其他人不得擅自出入太醫院!”
“是!”
撿回一條命的胖子高聲答應,一點沒有被比自己年輕的小女子壓了一頭的不滿。
醫者嘛,救人爲大,不論年齡與性別如何,能救人者便爲師。
確定楚懷安暫時沒有性命之憂,楚凌昭提步要走,衆人正要高呼恭送陛下,又見他折身返回,到嘴邊的話生生卡在喉嚨裡。
楚凌昭沒做別的,伸手把虛胖的高御醫拎了起來。
猝不及防被命運拎住後頸的高御醫整個人都慌了:“陛……陛下?”
怎麼回事?不是他提議讓仁賢郡主過來救了侯爺一命嗎?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嘉獎他嗎?
“跟朕去天牢!”
“……”
陛下,臣就算無功,也絕對無過啊!
楚凌昭親自帶高大海去天牢看了陸戟,陸戟傷得很重,隨行而來的宮人把幾個醫藥箱打開整整齊齊的放在地上,高大海剪開陸戟的衣服,露出身上血糊糊的傷口。
原本貼在胸口的護心鏡被褐羅一腳踹得變了形,後來又被扈赫那一刀劃了條縫,不過幸好都不是什麼致命的傷。
高大海滿頭大汗的幫陸戟清理傷口,看着這血糊糊的場景還是有些不忍,嘴裡不停地小聲嘟囔:“將軍,你忍一下,我要開始上藥了,可能會有點疼。”
說完,把止血消炎的藥粉撒在陸戟傷處,陸戟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真是奇了,當年他幫國公大人治療舊傷,藥粉敷上去的時候,老國公那樣的錚錚鐵漢可都還咬牙哼了一聲呢。
怕有誤診,高大海輕聲問:“陸將軍,你可是感覺不到痛?是不是還有什麼地方受了傷?”
“無事,顧炤的劍上抹了麻藥,御醫儘管上藥吧。”
“……”
陸戟啞着聲音說,高大海無語,半晌後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這些胡人真他媽不要臉!”
這句罵得理所當然,完全忽略了地上那塊同樣是用來作弊的護心鏡。
陸戟沒有吭聲,微微闔着眼睛靠在牆上任由高大海幫自己包紮傷口,累極了還沒緩過來。
包紮完,高大海極有眼力見的準備離開,退到門邊,陸戟復又睜開眼睛:“陛下,可以讓御醫去幫顧炤診治一下嗎?”
他堅持叫扈赫的本名,語氣平平,倒也並沒有卑微的懇求。
楚凌昭還沒說話,高大海臉上所剩不多的肥肉就顫了顫。
我的個乖乖,那個人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啊,萬一診治的時候被他摸出點什麼暗器捅死了豈不是很冤?
“他現在叫扈赫,是胡人的勇士,一刻鐘前險些殺了朕的鎮邊將軍,朕有什麼理由讓遠昭的御醫爲他診治?”
楚凌昭冷聲問,身爲君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像陸戟這樣憑感情做事。
“他可能知道胡人來京的意圖,陛下可以留他一命。”
“大理寺的刑訊手段有很多,朕爲什麼不對他嚴刑逼供,反而要如此厚待於他?方纔他的言語之間,可是早就對遠昭失望透頂!”
一個對遠昭皇室早已失望透頂,只想傾覆這個王朝的人,對楚凌昭來說,只是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引爆的隱患,他沒有必要留下,給這個王室帶來任何的震盪。
陸戟知道楚凌昭這句話背後隱藏着什麼,略加思忖,他平靜開口:“陛下,他不怕死,也不懼任何刑罰。”
顧炤是顧雲修的兒子,大理寺天牢現存的很多刑具,都是他小時候的玩具。
顧炤不怕死,相反的是,楚凌昭應該怕他死。
安無憂十歲那年就不便出門,從李勇的花名冊可以看出,安無憂是從三年前纔開始謀劃宮亂一事的。
如果安無憂在更早的時候與胡人勾結,他是通過什麼渠道,與忽韃達成共識的?忽韃又是通過什麼瞭解安家與皇室的齟齬,從而信任並支持安無憂暗中策劃那一切的?
這些事情,細思極恐。
而符合這一關鍵樞紐的人,只有顧炤。
顧炤的出身和聰慧,讓他對遠昭的一切瞭如指掌,皇室的辛秘,京都與邊關的通信往來,以及皇城中的兵力部署都在他的掌握範圍內。
如果是他主動投誠忽韃,無異於是將一份活生生的遠昭地圖送到了忽韃面前。
長達五年的時間,足以讓忽韃京都安插無數細作釘子,甚至有人混進了朝堂後宮。
誰也不知道這些眼睛都藏在什麼地方窺視着整個王朝的運轉。
忽韃帶着使臣團大搖大擺的進京,他們卻對他的意圖還沒有一星半點的認知,若到時他將所有的釘子運轉起來,遠昭國恐怕在劫難逃!
楚凌昭在這樣緊急地時刻趕來看陸戟爲的也就是這個,他繃着臉沉思,肩上頂着遠昭的萬里河山和不計其數的黎民百姓。
若此舉失策,將血流成河!
“你確定能讓他開口?”
楚凌昭問,他需要一個確切的堅定的回答。
“坦白說,臣沒有把握。”陸戟如實回答,上了藥以後,傷口的麻意漸退,痛覺一點點甦醒,他不由得微微皺眉,忍着痛繼續道:“不過只要陛下能確保他的安全,就會釣出不少人來,顧炤的口不容易開,那些人的口卻是可以撬開的。”
就像楚凌昭安排使臣團住在安家的道理一樣,要釣魚,總是需要餌的。
“朕知道了。”
楚凌昭點頭,心裡已經有了決斷,轉身要走,陸戟捂着肩膀起身,動作艱難的跪下:“陛下,臣還有一事相求。”
“什麼?”
“請陛下帶阿湛來天牢一下,臣交待他幾句話,然後陛下便可帶他去見顧炤,若……”陸戟停頓了一下,許是因爲肩膀的傷,又許是因爲心中無法對旁人所道的痛,後面的字句變得艱澀拗口:“若由阿湛去問,顧炤也許會開口。”
“他身上有顧家的血脈?”
楚凌昭敏銳的察覺到其中的關聯,陸戟頷首點了點頭。
楚凌昭立刻讓宮人去接蘇湛過來,一來一回花不了多長時間,楚凌昭乾脆不走了,獄卒極有眼力見的搬來一張太師椅到牢裡讓他坐下。
屏退旁人,楚凌昭開始問問題。
“當年是先帝派人滅的顧家滿門?”
“是。”
“顧炤爲何能活下來?”
楚凌昭如今用的那批暗衛大多是先帝留給他的,那些暗衛的實力他是很清楚的,先帝若要滅顧家的口,那顧家絕不該還有遺孤活下去,這樣的隱患實在是太可怕了。
“顧家家奴拼死護着顧炤逃到了邊關,顧大人在京中對我娘曾有過諸多照拂,我爹收留了他們。”
其實當時的情況是暗衛已經追到了城門口,那些家奴根本來不及叩響城門就被斬殺於城門口,顧炤滿身是血的揹着顧漓,以爲自己必死無疑,連着好幾日燒得昏睡不醒的顧漓似乎也察覺到危險,啼哭不止。
守城官兵被驚動,像是天意的安排,那夜陸嘯正好巡城到城門口。
他沒認出這兩個孩子是什麼身份,只是下意識的保護弱小。
暗衛不得不亮明身份,說奉了皇命來要兩個孩子的命,陸嘯先是震驚,不過很快明白過來其中發生了身份,做主收下兩個孩子,給了暗衛兩個選擇,要麼強攻殺了這兩個孩子,要麼回去覆命,告訴先帝顧家滿門已滅。
那時陸嘯手中有邊關守城將士數千,暗衛只有十人,是如何都敵不過的,於是,這兩個孩子便這樣活了下來。
“顧炤很聰明,也很刻苦,我和他日日在一起習武練功,如同我爹的左膀右臂,其實他比我更適合鎮邊將軍這個位置,我爹原本想讓他改名換姓重新入朝的,但他不願意。”
那時的顧炤經歷了滿門被滅的變故,也見過了邊關百姓被胡人欺壓苦不堪言的慘烈,他雖打消了回京報仇的念頭,願意跟着陸嘯在軍中守衛邊關安寧,那也是爲了報陸嘯的救命之恩,而非替遠昭皇室效命。
顧家沒了,顧炤自幼學的那些忠君愛國的觀念也全都沒了。
他不會再臣服於君王腳下,那是對顧家亡魂的踐踏!
“按照你的說法,他在邊關軍營長大,並沒有要謀逆的想法,那爲什麼……”
“因爲五年前那一戰。”
陸戟直視着楚凌昭的眼睛說,眸底飛快的掠過那場大戰的刀光劍影。
那是陸戟的封神之戰,也是他接任鎮邊將軍後的第一場大戰。
那一年先帝病入膏肓,日漸糊塗。
那一年塞北驃騎大軍的統帥還是趙老元帥。
那一年僅僅是陸嘯卸甲歸田的第二年,北方大旱,半年不曾降雨。
因旱災嚴重,胡人一族的生活越發困難,不少地方出現殘殺老幼食人肉充飢的現象,陸戟駐守的邊關也同樣受災嚴重,和今年一樣,朝廷的賑災糧款遲遲未到,城中人心惶惶,陸戟那時還沒有能獨當一面的能力,尚且不知胡人已走投無路,盯上了這座邊陲小鎮。
直至今日,陸戟也弄不清那時城中是否混進了胡人的細作。
城中難民揭竿而起要造反,陸戟帶兵去鎮壓,那時顧漓已身懷六甲,他讓顧炤鎮守照顧着她,陸戟沒想到,這一走就是永別。
他是在鎮壓叛亂的過程中看見胡人攻城的狼煙信號的,爲了穩定秩序,他派出去三分之一的兵力,鎮壓叛亂的時候,他又帶走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城中剩下的人不多,他不知道胡人派了多少人攻城,更不知道顧炤能不能頂住。
狼煙起以後,陸戟的視線就只剩下一片紅,鼻尖是濃郁的散不開的血腥味,腳下是冒着熱血的屍首。
他從來都不知道,回城的路會那樣漫長。
漫長到好像永遠都到不了盡頭。
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帶兵回到城中,城已經破了,但胡人沒有再繼續進攻,他們只是搶走了城中的糧草,和無辜的妙齡女子。
顧炤和顧漓都不在,那一刻陸戟已經隱隱有了不安的猜想。
顧家滅了以後,顧炤的性子其實變得極冷,他最關心的只有顧漓的安危。
胡人攻城,就算守不住城門,顧炤也會保護好顧漓,可顧漓不在,那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顧漓被胡人抓走了,顧炤去救她了,另一種是顧炤被胡人擒住,顧漓無處藏身,被胡人抓了。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對兩人來說,都是災難。
邊關城外是大片大片的荒漠,若是深入胡人領地,極有可能被胡人圍攻,若要救人,必須在那些人回到自己領地之前找到。
陸戟帶着一隊精兵追蹤胡人駐紮的痕跡找了足足一個月,最終纔在胡人領地之前找到他們的駐紮營地。
然而那其實是胡人的金蟬脫殼之計,他們早就走了,只是留下了那片營地,和十來個送死的人。
陸戟到時,那十來個人正壓着被擄劫去的女子盡情發泄,那些女子哭嚎着,慘叫着,陸戟帶兵衝出去,將那十來個胡人全部斬殺。
陸戟是第一個衝進胡人主帥營帳的,在那裡,他見到了自己一月未見的妻。
她以一個極屈辱的姿勢被人綁在牀上,細白的喉嚨被生生割斷,殷紅的血幾乎浸染了整張牀,雙手卻還死死護着自己鼓脹的肚子。
她的頭髮散亂,身上也污濁不堪,一切都昭示着她生前經歷了怎樣的噩夢,陸戟一步步上前,不死心的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後顫抖着手撥開她額上濡溼的亂髮,目光一寸寸掃過她的細長的眉,乖巧的鼻子,一點點確認她是他的阿漓,是他要守護一生的妻。
那年陸戟也不過才二十一歲,他隨陸嘯在邊關長大,見過大大小小不少戰役,也殺過不少的人,卻是第一次對死亡產生這樣深刻又痛入骨髓的理解。
躺在他面前的是她的妻,她死了,從今以後再不會跟在他身後不厭其煩的與他說話聊天,不會再開口叫她一聲夫君。
阿漓。
他在心裡喚了一聲,手滑到她死死護着的腹部,想再次與她十指相扣,掌心卻猛地感受到一下觸動。
像過去幾個月,無數次被她拉着手感受胎動時的情景一樣,他感受到了她腹中那個鮮活的生命。
陸戟猛地收回手倒退兩步,臉上的血色褪盡,他的身體甚至搖晃了兩下,有些站立不穩。
他睜大眼睛看着那高高鼓起的肚子,像看着一個可怕的怪物。
一定是錯覺!
是他瘋了纔會產生的錯覺!
那個孩子怎麼可能還活着?!
他轉身就要逃離,身體卻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釘死在那裡,耳邊似乎又聽見那嬌軟羞怯的聲音。
“夫君,你說我們的孩子以後會像誰多一點呀?如果像你就好了!”
“夫君,我好期待寶寶降生啊,兄長太嚴肅了,等寶寶生下來以後,讓他帶帶寶寶他就不那麼寂寞了。而且,那樣我就可以有很多時間陪夫君,幫夫君生好多好多孩子,讓他們長大以後替夫君分憂!”
她是那樣喜歡他,也喜歡着他們的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竭力的想要保護腹中孩子不受到任何的傷害。
陸戟最終還是走了回去。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拿起的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劃開那鼓脹的肚子挖出那個渾身是血的孩子。
孩子哭出聲的那一刻,他屈膝跪了下去。
身體因爲錐心的痛而完全失力,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抓着顧漓的手摸了摸蘇湛的臉頰,極輕聲的低喃:“阿漓你看,這是我們的孩子!”
這是我們的孩子,你懷胎十月,滿心期盼着的孩子。
你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好不好?
就一眼……
那天陸戟在軍營沒發現顧炤的身影,後來也再沒見過顧炤,他下意識的以爲顧炤死了。
沒想到五年後,會在生死博弈中再見到他。
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楚凌昭聽完久久沒有開口說話。
他不能怪陸嘯違抗皇命擅自留下顧炤,因爲整件事的原罪是先帝,若不是先帝先心胸狹隘,殘害忠良,顧家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就像那場宮亂,他不能完全怪安無憂謀逆,因爲太后和先帝都不義在先,先帝讓安家滿門成了忠烈,太后讓安家後代成了廢物。
這就是皇室的涼薄與冷漠,而這些因果都終將循環報應在後面的人身上。
“陛下,蘇小少爺到了!”
宮人在牢房外低聲說,楚凌昭點點頭,起身走出牢房,在門口停下,側頭向陸戟保證:“只要顧炤開口,朕會給顧家平反,也會留他一命。”
說完離開,把空間留給陸戟和蘇湛。
“爹爹!”
蘇湛衝進牢房,壓制了許久的惶恐不安涌上心頭,豆大的眼淚立刻如斷了的珠簾不停地滾落。
陸戟擡手把他擁進懷裡,一日的傷筋動骨生死搏殺終於有了塵埃落定的真實感。
“爹爹,我好怕,嗚嗚,你不要有事,我們回去好不好?”
蘇湛嗚嗚的哭,他畢竟才五歲半,是個極脆弱需要保護的孩子,今天真的把他嚇壞了。
陸戟輕輕拍着他的腦袋安撫他的情緒,剛包紮好的肩膀又滲出血來,浸染了紗布。
蘇湛偏頭剛好看見,連忙從他懷裡出來,抽噎着開口:“我……我不哭了,爹你不要亂動,又……又流血了!”
蘇湛說着拼命地想要剋制,眼淚卻涌得更歡。
“阿湛,你很勇敢。”
陸戟誇讚,換了隻手幫他擦去眼淚,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白的誇獎蘇湛,蘇湛卻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開心。
他其實一點都不勇敢,他都要被嚇死了。
“阿湛,接下來爹要告訴你一些事,然後你替爹去見一個人,好嗎?”
“見誰?”
“一個和你很親的人,你可以叫他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