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每到夏至節祭地,武王都要在方澤壇的齋宮齋宿,並於翌日臨晨親詣此壇條招‘皇地抵’、‘五嶽’、‘五鎮’、‘四海’、‘四瀆’、‘五陵山’及本朝‘先王’之神位。但自從武王攻蜀受傷後,這兩年都不再齋宿於方澤壇齋宮,只於祭祀當日清晨乘車抵達神祗室迎神,再往拜壇奠玉帛、其後共有進組、初獻、亞獻、終獻、撤撰、送神、望瘞等八個儀程。
雙壽隨侍武王走下車輦,王太子明霄和衆王親百官早已列隊等候在神祗室之外,今日祭祀的儀仗隊伍威武莊重,八佾舞柔緩舒展,八音齊鳴,雅樂悠揚,傘蓋旗幡交相輝映,場面極之盛大恢宏。
“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當武王從車輦上走下之時,太子明霄率衆俯首跪倒,禮敬叩拜。
“太子平身,衆王親百官平身。”武王的聲音威而不厲,中正平和,“今日乃夏至之日,孤將親詣致祭,衆卿家請整肅以待。”說着武王便轉身走向神祗室。
黑壓壓跪倒一片的人羣已迅速地站起身,都端肅靜立,等候武王從神祗室迎請衆神位。
就在此時,一箇中等身材的官員忽然躍衆而出,手執玉圭恭聲說道:“王上請慢行,太常寺寺卿張興有事稟報。”
武王緩緩轉過身,凝目望着垂首俯身的張興,“——卿有何事稟報?”
“王上,今日乃夏至節方澤大祀,關乎我南楚來年風調雨順,田地豐澤之運勢。王上經常旨渝:陪拜王親官員,必須虔誠整肅,不許遲到早退,不許衣冠不整,不許走動喧譁,不許閒人偷覷,不許紊亂次序,更不許奇形怪樣觸怒神祗,否則,無論何人,一律嚴懲。”
站於隊列最前端的明霄倏地鎖緊雙眉,他並未轉身看向張興,而是凝然盯視着與他幾步之遙的武王,——父王呀父王,原來遣杜華前往西內宮與衆夫人同車還只是個引子,原來你的犀利用意遠不止於此。
“張卿所說極是,祭祀現場的律例一向是祭告成敗的關鍵,也體現了衆卿家的虔敬之心。不知張卿要稟告何事?難道竟有人違反了祭地的禮制規例嗎?”武王漠然掃過明霄凝注的眸光,沉聲問道,神態威嚴。
“張興誠惶誠恐,作爲太常寺寺卿,主掌祭祀規儀,不得不向王上,太子殿下及各位大人如實稟報,此時祭祀儀仗中有一人臉覆面具,行跡怪異,違反了祭祀儀規,張興恐怕此人會觸怒地皇。”張興憤聲回答,他的話猶如冰水落入滾油,儀仗隊伍再已無法保持靜默,嘁嘁喳喳,淅淅簌簌之聲此起彼伏大浪般向四下滾涌。
明霄依然端然而站,不置一詞,只冷眼觀看着這出鬧劇,心裡卻像被浸了水的細鞭子反覆抽打着。
“哦?竟有此事嗎?卻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爲,不顧禮制呢?”武王的聲音輕而銳利,祭祀隊列一下子被它的氣勢擊中,重新迴歸肅靜。
張興踏前半步,執圭答道:“此人便是——”
“——此人便是我東宮的承徽,杜華。”明霄忽然跪倒在地,靜無聲息,眼睛卻依然執着地凝視着武王,繼而朗聲說道:“杜華幼時曾遇一高僧,囑其父母以面具覆其臉面直到冠禮之年,若不如此,其必早亡。還望父王明察!”
——咦?!武王心中一凜,明霄所說的杜華覆面的緣由和外間盛傳的實際情況不同呀!轉念一想,武王立刻明白了青鸞的用意,不覺暗驚,沒想到鸞哥兒對這個杜華已暗生情愫了,——杜華此時未滿十七歲,還不到冠禮之年,如果在祭祀皇地神祗前自己不顧高僧囑託硬行命杜華摘下面具,並因此害其性命,恐於祭祀更加不利。明霄如此說辭,既避免了杜華當衆暴露滿面紅斑,出醜露怪,也找到理由給張興,甚至是給自己下了臺階。武王咧嘴淡笑,——好個小青鸞,真是急中生智,可惜,孤今天非不順着你的臺階往下走。
“真是巧呀,欽天監昨夜觀得奇異星相,災星,福星同耀於天,並於瞬間合二爲一,恐怕正應驗在你的杜承徽身上呢。宣杜華出列覲見。”武王毫不理會明霄驟然睜大的雙眼,微微側身看向雙壽。雙壽懷抱的拂塵有一絲顫動,他勉力穩住雙臂,揚聲喚道:“王上傳太子承徽杜華出列覲見。”
整齊排列的儀仗隊伍嘩地一聲向兩側分開,像龍王拋出了分海神珠,明霄依然俯跪在地,他不能轉身,更不能回頭,心裡靜到極處,聽覺卻變得格外清晰,不僅能聽到身後衆人嗡嗡嗡交頭接耳之聲,更能聽到心中的細鞭子啪啪啪一下下猛烈抽打之聲,——杜華曾救我於危難,我卻陷他於□!此時再回想起昨夜迷夢中的情事,明霄不再感到絲毫困窘難堪,反而覺得錐心刺骨般的痛楚,那是最甜時猛然襲上舌尖兒的澀苦。
議論的聲浪由遠及近,最後終於嘎然而止,身側傳來淅簌的腳步聲,眨眼間,明霄平視的眸光便已捕捉到杜華頎長的身影,他……身穿男妃規例的蒼青色祭祀禮服,絲毫不顯輕浮,長髮未冠,只以玄青錦帶繫於身後,雖臉戴面具,卻完全不覺怪異,反平添一種誘人的神秘,那傲岸清貴的身姿更令人目眩神迷。
小花兒並未回視明霄,對議論紛紛的宗親百官也漠然以對,他穩步走到武王身前五米處,正要俯身下跪卻聽到武王平板的聲音制止道:“杜華免跪,今日的祭祀吉凶都將應驗在你身上。太子也請起吧。”
小花兒端肅而站,雙眼望向武王,——這就是爹曾經的好友,南楚的鴻鵠公子明澗意嗎?他此時面容清癯,身形瘦削,除了雙眼中偶然閃現的如鷹鷲般的利光,再也看不出多少鵬鳥之態了。
武王驟然一見杜華,也不覺大吃一驚,他雖看過雙壽所繪製的杜華繡像,但此時面對真人,還是覺得心潮激盪,難以平復,怪不得老於世故的雙壽雙福都對他讚不絕口,怪不得心如止水的青鸞也對他情愫萌發,怪不得一向刁鑽苛刻的上夫人們在短短一個時辰中便對他言聽計從,觀其行止,察其氣度,果非凡人!一個未滿十七歲的少年,在被朝中大臣詬病指摘後,面王覲見,不驚不懼,不卑不亢,雙眼神色沉靜清透,甚至微露好奇之態,當真可贊可嘆呀!
“杜華,你可知罪?”武王強力鎮定心神,開口問道,卻忽然覺得這種詰難對杜華而言簡直像個笑話兒。
“王上是指杜華臉覆面具之事嗎?”小花兒平靜地回答。從早晨接到武王旨意的那一刻起,他就猜到可能會有這種步步緊逼的情形,沒想到武王真的上演了一場鬧劇,爲了掌控自己,掌控大華,武王也算是大費周章了吧。
“你既然清楚還明知故犯,竟敢藐視我南楚煌煌祭祀威儀,若不是太子言明你的隱衷,孤今日必將你獻祭地皇。”武王話音還未落地,已驚起儀仗隊中的一片倒吸冷氣之聲。人祭在南楚前朝非常盛行,到了武王即位執政才慢慢廢止,沒想到今日武王竟再提人祭之禮。
靜立於一側的明霄已快咬斷牙關,他的雙手在袞服廣袖之中瑟瑟顫抖,心頭的猛烈鞭打激起了錐心刺骨之痛。明霄非常清楚父王如此做作的真正用意,不惟是要震懾杜華,以使他永遠雌伏於後宮,不做非分之想。他也非常清楚自己不但不該責怪父王,反倒應該應和父王把這齣戲演練到底,直至杜華臣服。但——但身前那人——形容如此高貴清華,凜然不容侵犯。
“啓稟王上,臣也有要事稟報。”就在此時,又有一人出列高聲奏道,明霄再也按奈不住,猛地回頭看去,不禁一愣,那站於道旁之人,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正是昨天趕回臨州述職的禹州都督李普,西內李夫人的長兄。
“李卿有何事要奏?”武王也是內心驚怔,張興是他親自安排的戲碼,這個李普長途回京,此時突然跳出來,卻是何事?
“就在臣回臨州前一日,在禹州坤忘山腳下的一廢置道觀挖出一塊雞血奇石,上有天然石紋字跡,曰:東南小島,紅麪人出,地動山搖,天下傾倒。臣驚恐不已,連夜趕回,已將此石呈獻欽天監。”
李普的話‘嗖’地像只強弓勁弩狠狠插在明霄的心上,他身子踉蹌倒退半步才勉強穩住,其後列隊靜立的衆人好像已被魔棒點中,都於瞬間變爲石俑,陽光好像一下子黯淡下來,整個祭祀隊伍變得如喪儀般慼慼哀哀,大家都心知肚明,——此話一出,不管是真是假,這個杜華恐怕都凶多吉少了。連武王都震驚地石化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回覆,他萬沒料到自己安排的一場好戲竟幻化出滔天巨浪。
“李普,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大祀方澤之日口出妄言,大肆傳播此等鬼巫邪說,當真不怕天地神明降罪於你嗎?”明霄驟然轉身面向李普和衆臣,疾言厲色,明豔的杏眸已被憤怒燒得通紅。小花兒默默側首,專注地凝望着明霄,眸中的神情是萬般欣賞和眷戀。
“……呃……臣……臣並無妄言……所說句句是真……”李普還待狡辯,卻不料太子明霄直視着他,眸光如箭,沉聲喝道:“大膽李普,你竟敢說‘地動山搖,天下傾倒’句句是真!你竟敢面對天地蒼生誣言詛咒!”
撲通一聲,李普猛地撲跪於地,全身篩糠似地抖個不停,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嘴裡吭吭哧哧地說不出話,明霄一口歪評他的陳述,他卻已經百口莫辯,“……王上……王上……王上明鑑……臣……臣是一心爲了南楚……臣……”
“——好了,李普退下!孤一向對奇聞怪譚審慎以對,此石真假如何還需高人甄別,在場各人絕不可再妄傳此事!至於杜華——”武王眸光一閃,望向面前寵辱不驚,傲然肅立的少年,他真如舉舉朝陽,卓爾不羣。
此時神祗室外已是一片靜穆,萬籟俱寂中,只有偶爾的鳥鳴風 吟 微微攪動着凝固的空氣,整個儀仗隊伍都摒聲靜氣地等待武王最後的裁決。
“杜華,孤命你站於神道前方的拜壇之上,摘下面具,若其時天現祥瑞,孤便免你違反祭祀禮制之罪;若無祥瑞,孤必依例治罪,到那時,你可莫怨天尤人。”
武王雖未言明將治杜華何罪,但其鋒利威嚴的神情已令在場衆人汗溼重衫,
“父王,兒臣請旨與杜華同登拜壇!”明霄忽然開口,音量不高但卻不容置疑。武王大驚,卻又不能發作,面對恢弘整肅的儀仗隊伍,更不能明言拒絕,
“也罷,他畢竟是你的承徽,你就陪他一程吧。”武王靜默了片刻,終於開口,卻說得話裡有話,言外有意。
明霄早已顧不上琢磨父王的話外之音,也全然不顧父王的責難和衆臣的驚詫,他走上前一把抓住杜華的手與他並肩走向長長的神道。此時,暖陽昭昭,揮灑而下,映照着他們攜手相依的身影;長風兮兮,鼓盪着他們翻飛的衣袂,衆人在後凝目觀瞧,都覺心馳神往!
明霄和小花兒並未側首相望,風,從頰邊吹過,將他們墨黑的髮絲輕輕揚起,縷縷交 纏,就像此時他們緊握着的雙手,和相依撞擊着的心臟。
“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陪着你一起。”明霄說得沉靜而深摯,拉着小花兒登上神道盡頭的方澤壇。他糾結的心情早已豁然開朗,——如果景生在天有靈,也不會怪責自己的這個承諾吧,因爲杜華就像他一樣英勇無畏,胸懷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