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農家001 狗血
天差不多全都黑了,路燈昏黃,各式小轎車夾着寒風從方菲身邊呼嘯而過。她擦了擦滿是汗水的額頭,把三輪車停在路邊喝了口自帶的涼白開,看看前方,嗯,已經隱約能看到小區的房子了,加油!
三輪車裡是她剛從批發市場進回來的貨,各式的花盆兒摞了高高的兩摞,拿繩子捆了,旁邊還有一對兒發財樹。快過年了,這種兆頭好的花木特別受人喜愛,昨天她剛進回來的那兩盆兒今天一早就被人買走了,所以今天下午看着生意有些冷淡,她才關了花店的門兒,又騎着三輪車去進貨。
快過年了,批發那邊兒的生意也忙,要是等着他們送,明天早上都不一定能送來。方菲的宗旨向來是“完事不求人”,怎麼肯因爲等着送貨錯過年前的買賣?自然是騎着小三輪兒車就過去了。
路上這些急匆匆的車輛,裡頭坐的大概都是趕着回家,趕着團圓的人吧?
方菲搖了搖頭,甩開心底的一絲苦澀。她是典型的留守兒童,自小爸媽就在外頭打工,兩三年難得見上一面,把她和妹妹丟給了年邁的奶奶。她的老家在一個很遙遠的山村,從上初中開始,她就開始住校,早就習慣了什麼事情都自己動手,對於爸媽的印象也就僅剩了偶爾打回來的電話裡頭的聲音。
初二那年,也是這麼寒冷的一個冬天,奶奶突然發病,上小學的妹妹不知所措,急着出去叫人幫忙。可是他們那個村兒裡頭,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大家夥兒費了半天勁,奶奶還沒被擡上車,就掉了氣。
妹妹急着趕路去學校通知自己,結果也摔下了山崖,丟了小命。
接連失去兩個親人,方菲陷入悲痛無法自拔,呆呆地守在靈堂裡頭流淚。等了三天,爸媽回來了,還沒進門兒就開始吵架,奶奶和妹妹還沒有下葬,兩人就打了好幾架。
方菲冷眼看着他們在院子裡頭扭打,互相叫罵,才知道自己稱呼着爸爸媽媽的這一對男女,早就在外頭有了各自的家庭。而她和妹妹,居然成了私生子,因爲爸媽生下她們倆的時候,連個結婚證都沒有。
後來還是老支書過來,把他們兩人全攆走了。
方菲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冷冰冰的晚上,老支書身上的煙味兒薰得她不停流淚,他說:“娃兒啊,你也長大了,大人的事情你管不了,你可得把自己管好啊。你妹妹不在了,你得代你妹妹好好活着啊!”
撲面而來的冷空氣嗆得方菲有些難受,她將速度略微放緩了些,把長滿了凍瘡的手放在嘴邊呵了口氣,看着遙遙在望的小區,想到剛開業不過一個月,生意卻挺好的花店,方菲又覺得充滿了幹勁。
想起花店,她的心裡就甜絲絲的。
花店叫“浪漫滿屋”,是男朋友喬遠清幫她起的名字。喬遠清跟她來自一個市的,都在外地打工,老鄉聚會的時候就認識了,相識五年,相愛三年,他們的感情一年比一年好。她不想上班拿那千來塊的工資,喬遠清就幫着她出主意,租門面,進貨什麼的。他們都商量好了,等她花店的生意穩定了,他們就在花店旁邊的小區租個房子,兩人就結婚。到時候,她一邊照顧花店,一邊照顧家裡,再生個孩子,可以一邊帶寶寶一邊開店,他們的生活,也會像花店的名字一樣,充滿浪漫和幸福。
大概是想得比較出神,方菲一不小心就蹭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火紅色的寶馬。
“壞了!”她趕緊停了下來一看,寶馬的屁股上被她的三輪車刮出一條大概二十多公分長的痕跡,而且颳得還挺深,這可遭了,得賠多少錢啊!
車子沒有熄火,顯然上頭有人,方菲愣愣地看了看車身上的刮痕,又悄悄摸摸口袋,在心裡計算大概要賠多少錢,又是懊惱又是擔心,不知道要賠多少錢啊,這可是寶馬啊!人家上頭都寫着“bmw”——“別摸我”,她還騎着三輪車蹭上去,真是作死!
車門打開了,一個披着長髮,裹着毛皮大衣的妙齡女孩兒跑過來一看,立刻叫了起來:“ohmygod!天啊,我的寶寶!”
方菲趕緊低着頭賠禮道歉:“對不起小姐,我這沒注意,不小心給颳了,你看要多少錢啊?”
女孩兒蓄着長指甲的手小心地撫摸着刮痕,聽見她說賠,一臉惱怒地回頭呵斥道:“多少錢?瞧你這窮酸樣兒,賠得起麼你?我這車可是全進口的,寶馬最新款啊,我剛開了還沒一個月呢!天啊,寶寶……”
這姑娘身上一股子香水味兒嗆得她鼻子難受,可方菲突然覺得有點兒好笑,她摸着車的表情真跟摸着自己的孩子似的,還叫“寶寶”呢……嘖嘖……
“小姐,你看我這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把我電話留給你,你去修,多少錢我付,成嗎?”方菲的態度很誠懇,肚子裡頭卻嘀咕開了,當她是白癡嗎?好歹也在城市裡頭混了這麼些年,寶馬有什麼了不起的,便宜的也不過二十來萬就能買到,她說是進口的就是進口的嗎?修了不就知道了,頂破天千把塊也就夠了,不就是擦破點兒漆麼?
女孩兒站直身子咄咄逼人地指着她的鼻子:“死窮酸,留什麼電話?想跑啊?沒門兒!”說着一扭頭,衝着車裡喊道:“親愛的,人家被欺負了,你還不下來!”
車裡沒動靜。
女孩兒一跺腳,回身拉開車門:“還打什麼電話呢!有個死女人把我的寶寶弄傷了,還想跑呢!你快點幫我捉住她!”
方菲又好氣又好笑:“小姐,我沒想跑,我這不是跟你商量怎麼解決嗎?你到底要不要解決啊?”
另一邊車門兒打開了,一個男人下來,沒好氣地說:“媛媛,我正打電話呢……”
話沒說完,回頭就愣住了。
方菲也愣住了。
是她的男朋友,喬遠清。
女孩兒滿臉惱怒,過去拉着喬遠清要他過來看劃痕,嘴裡還抱怨着:“你看看,這麼長一條,好可怕啊,這死窮酸還說什麼留個電話去修就行了,人家這可是進口的,國內修車店都沒這漆啊!要是我爸看見又得嘀咕我了,這纔開上還沒一個月呢……”
方菲耳邊嗡嗡作響,沒聽見她在說什麼,看着喬遠清走近,滿臉的平靜。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裡跟翻江倒海似的,說不出地難受。
喬遠清穿着黑色的羽絨服,敞着衣襟,裡頭白襯衫也解開了三顆釦子,脣邊有一點紅色。
方菲回頭看了女孩兒一眼,跟她凌亂的口紅顏色一樣,當即心裡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覺得胸口好像破了個洞似的,冷風呼嘯而過。
女孩兒發現了他們之間怪異的氣氛,有些不滿地呵斥喬遠清:“你楞什麼!說句話啊你!”
喬遠清:“你……你好!”
方菲冷冷地看着他:“喬遠清,你不覺得應該介紹一下這位小姐嗎?”
“什麼!”女孩兒驚訝了,在他們兩臉上來回看:“你們認識?親愛的,她是誰啊?”
喬遠清僵硬地扭了扭脖子,動作就跟喪屍似的,眼睛盯着方菲,別過臉對那女孩兒艱難地說:“媛媛,她……她是……”
“不用了!”方菲生硬地打斷了喬遠清的話,笑着對那女孩兒說:“媛媛是吧,我跟喬遠清認識,你看這劃痕咱們趕緊了了算了,好嗎?”真好笑,爲什麼她還能笑得出來呢?方菲自己都覺得奇怪,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劈成了兩半,心裡的世界在崩塌,在毀滅,一種挖骨剜肉的痛從四肢涌起,向心髒彙集。可臉上卻是笑嘻嘻地,還在想着早點兒把這事了結了,好快點兒回花店。
她好像靈魂漂浮了出來似的,冷眼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感覺晚上路邊也這麼清晰,就跟電視一樣。沒錯,跟電視劇一樣狗血!
女孩兒直覺感到了不對,冷着臉高傲地回頭問喬遠清:“你說,她是誰?快說!”
喬遠清依然是那個彆扭的姿勢,胸膛一起一伏,臉色一片慘白,什麼也說不出來。
方菲不耐煩了:“你磨蹭什麼你?你這車要賠多少錢你快點兒說,要不我可走了。我是誰關你屁事啊!反正往後大家都沒關係了……”
喬遠清露出痛苦的神色:“菲菲……”
方菲擺擺手:“少跟這兒磨嘰,你滾一邊兒去,從今往後咱們倆啥關係都沒有了!一刀兩斷,明白吧?”
女孩兒不是傻子,從他們倆的表情和短短的幾句話裡邊推論出了事情的原委,尖叫一聲揚着手朝着方菲撲了過去:“臭婊子!”
方菲沒反應過來,捱了一巴掌撞在背後三輪車上,耳邊嗡嗡作響。
女孩兒還不肯罷休,又抓住了她的頭髮,方菲哪裡肯吃虧,一腳踢在女孩兒穿着絲襪的長腿上,兩人扭打起來。
喬遠清這才反應過來,上前想要隔開兩人,卻發現兩個扭打中的女人實在是太瘋狂了,權衡之下,他一把推開方菲,又轉身抱住女孩兒,大聲喊道:“別打了!”
方菲撞在三輪車上,高高摞起的花盆兒又搖晃了一下,終於掙脫了繩子砸了下來。
還在喬遠清懷裡扭動的女孩兒發出一聲尖叫,喬遠清回頭一看,方菲流了滿頭滿臉的血正順着三輪車緩緩往地上滑下去。
“菲菲!”喬遠清痛呼一聲,撲過去抱住了方菲,卻發現她頭上被砸了很大一個口子,血不停地往外冒,他用手捂着,那血也不停地流出來。
他急了,衝着愣住的女孩兒大吼:“打120!”
女孩兒被吼得一哆嗦,轉身去車上,上了車,卻改變了主意,發動車子一溜煙地走了。
喬遠清傻了,抱着方菲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不停地在嘴裡呼喚:“菲菲!菲菲!”
方菲的眼睛襯着血色亮晶晶地,她說:“放開我,你很髒……”
喬遠清一愣,匆忙解釋道:“不是,菲菲,你聽我說,你手機呢?咱們先打120,你聽我解釋……”
方菲的意識卻漸漸渙散了,眼前這個男人的身影也漸漸模糊,她用盡了全力吼道:“滾開!”
可是聽在喬遠清耳朵裡,聲音卻那麼微弱。他俯下身去,把耳朵貼近她的嘴,想聽聽她說的什麼,卻驚恐地發現懷裡的女人已經沒有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