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桂心

七夕後第二日,元天寰便給我派來了兩位老師。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蘭若寺的善靜尼。善靜師傅有林下風範,自稱只是與我談心,隨便談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靜每來,我竭力聆聽,生怕漏了妙語。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騎常侍崔晦。他雖年老,但從朝廷典章,到轄區地理,無所不知。他每三日來一次,來得極早。我都到宮門口等候,天邊月牙猶在。元天寰一日萬機。他不顧暑熱,常出長安巡視。但每每出巡,都手書短札命人送來桂宮。寫的只是自己去往何處,也並不多加一字說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後宮女子三千人,贈以金錢,任由她們嫁人還鄉。這是百多年來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轟動一時。

不知不覺,八月就到,這日雲窗橫開,簾兒高卷。俏侍女們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畫欄之外。黃鸝兒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兒,滴落金井,難得的清涼致爽。我經脈微跳,臂上酸熱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後一根銀針,他吁了一口氣,望着針尖不語。

他連續七日來桂宮拜訪我,幫我施針,驅除我身上的餘毒。我爲了避嫌,不能不讓人守候在側。可是等他治完了,該說的,我還是要對他說的。

我注視他說:“謝謝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紋似的香霧飄過,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謝,對此毒,我只能說盡力了……”我對圓荷與阿若揮手,另一名宮女捧上水瓶。我接過水瓶,從香囊中取出幾片豆蔻,扔在水裡,又將瓶蓋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將水緩緩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觀,好像已經洞悉我的內心。我雙手捧盞,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請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來:“夏初,這是爲何?”

我將手擡起,執拗的說:“先生接了,我纔好說話。”

他默然半晌,蟬噪宮愈靜。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運,就一定要拒絕一個人嗎?”上官搖頭笑道,睨向濃雲密佈的天空。

我站起來懇切地說:“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方纔只是仿效古人之禮,而不是償還什麼。夏初此生得先生爲友,無怨無悔。但我卻不能連累先生。我的命,自己來揹負。未來變幻莫測,人間正道滄桑,我只爭朝夕。青鳳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夠自由去飛,纔是夏初的遺憾。”

上官的眼神,如煙雨瀟湘,越來越淡,以至於虛無,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勉強不了你,你也別勉強我。此生認識你,我同樣是無怨無悔的。鳳鳴驪山,終究是要飛。你不願,它就只管去飛。夏初,這樣好了麼?”

我嗯了聲,如釋重負,上官通達,竟至於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纔一幕從未發生過。淡然問:“皇上去了西北邊境巡視,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爲什麼要去那裡?”我小心避開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強有所舉動?”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備的卻是北方之敵。”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動,大戰可能在所難免。皇上必須安撫西方,同時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動向的假象。還有一條消息是有關琅玡王紹的。”

“琅玡王紹?”

上官悠悠道:“王紹已殺了與畫中人一樣的小妾,並將人頭送給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聲,茫然若失。王紹舉動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殺了嗎?我忽然想起初見她,她那亂世飄萍般的美。又記起她在月夜下無所畏懼的鼓點聲,對東方先生哀懇的慟哭聲……音容還鮮明,人卻已亡。這個年代,美麗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從一而終,何其之難?我心有慼慼,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幾分傷感:“豪門貴族的傲氣,在現在已開始過時。王紹殺這女人雖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進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跡,也保全了自己的顏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談起過用美人離間之計,便道:“……想必皇上會失望。”

上官搖頭:“不,王紹必反。湘州目前準備不足,他必須延緩時間。南帝對王紹懷疑,最早源自於此美人。王殺死美女,太遲。君臣嫌疑生了,就無法挽救。王紹向來不滿大將蕭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幾個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蕭植佈置防線,極爲精妙。縱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後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將大將薛堅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備王紹獨立之後,先攻四川嗎?”

上官又舉杯,自嘲:“啊……這茶已經沒有了?”

我還未答,他就指向遠處:“王謝齊名,王氏被困,不知謝家如何?”

雨絲裡,虹橋上,謝如雅打着一把傘,眺望着花圃,唸唸有詞,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詩,便向上官笑道:“這個年代似乎不適合作詩,但如雅無論出世入世,都偏愛吟詩。”

上官露出少有的羨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詩原是天真事,如雅靈氣,詩品清新。皇上也是贊他的。謝家有他,大約不會滅亡吧。”他遞給我一個丸藥:“這藥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適,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會再來拜訪。你需心靜,我又何嘗不是呢?”

謝如雅轉身才看見我們。他笑靨舒展,活跟個雪孩子,腰間一大串銀鑰匙,如風鈴舞蹈。上官緩步向他走去,也不顧雨點打溼青衫,沈醉在風雨裡,渾然忘情。

-----------------------------------------------------------------------------------------

夜裡,我渾身燥熱難當,好像有一種滾燙的氣體被骨頭蒸發到肉體裡。我翻來覆去,只覺心癢,難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麼,卻怎麼也夠不到。我咬着牙齒,昏昏沉沉,朦朧間眼裡五彩繽紛,躺在了石竹花叢中,有個少年鳳眼開了桃花,笑嘻嘻的問:“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驚奇他怎麼把我帶到那裡,他抱着我,又親了我的脣……我沒有推開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們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聲,渾身都被汗溼透了。櫻桃斗帳裡,只有我自己。窗外雨聲潺潺,貪歡後的人們,若在這樣清冷的雨聲中離別,一定斷腸。我口渴厲害,手指都在發抖,將蓮紋瓶中的水牛飲盡了,還是喘息不止,身體裡的燥熱沸騰。我披起衣服,衝到雨裡,才漸漸平靜。

上官不但幫我除毒,還能除掉我心頭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這一夜後,任何人都未再於我夢中出現。

-----------------------------------------------------------------------

當一個少年不再做夢的時候,時間就過得飛快。我懷疑自己變老了。可是銅鏡中的那個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膚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對於公主的新鮮,也不能維持太久。當秋天來臨的時候,長安的人們習慣把我稱爲“桂宮”,好像我從來就是在那裡,爲他們的青年皇帝所存活着。

碧雲天長,金風細細,桂花盛開,暗淡輕黃。天氣近重陽,老尼善靜與我徘徊在桂樹林裡。

我娓娓道:“屈原的離騷中各種花都有,唯獨少了桂花。我居桂宮,知道了此花好處。它情疏跡遠,淡然蘊集。難怪人說它勿須淺碧深紅,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靜雙手合十道:“貧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愛桂花,說它流芳世間,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來桂宮賞花?”

善靜搖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愛也不肯輕易表露。她一生只來過桂宮兩次吧。”

“兩次?”

善靜微笑:“都是陳年舊事了,公主也不會有興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願提,便將話題轉開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內宮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並無嬪妃,只送給了先帝們的妃子。內宮中以趙王母楊夫人最爲尊貴,是嗎?”

善靜的魚尾紋變深了,口氣謹慎:“楊夫人乃是先帝暮年專寵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勢的宮妃。因皇上尚無子,楊夫人她作爲三位王爺的母親,心如止水也極難吧?貧尼多年未見她,不知她風采是否還是依舊。桂宮殿下聰慧,自當察之。”

我似乎覺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說話有所顧忌,也是當然的。桂樹清光,宮女三三兩兩都在等待着,善靜回眸:“聽聞殿下近來常夜授宮女詩詞,連魏王盧氏妃都來聽過,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說:“宮女們依附於我,在宮中日子苦悶。因我喜看書,不如講給她們聽聽。”

善靜道“阿彌陀佛,可惜貧尼太老了不夠格聽。公主,雖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硃紅碧色,纔不辜負了青春年華。”我欣然一笑,宮女們都笑得甜甜,彷彿看着我也幸福。

------------------------------------------------------

丹葩綠葉,明月團團,我緩緩立到立在桂花樹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鳥,自名琢木,餓則琢樹,暮則巢宿。

無干於人,唯志所求,唯清者榮,惟濁者辱。”

宮女們環坐於樹下,有的記錄,有的跟着我念。

我解釋說:“這是一位先代貴嬪的詩。啄木鳥清白無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宮室中,歲月蹉跎,卻不可虛擲青春。將來要能出宮,只願宮中的經歷不成爲陰影,而能成爲堅強的佐證。至少在桂宮我的身邊人,能這樣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們終究是要出宮的。”元天寰從樹影后走了出來,他金口玉言,我心中爲宮女們一喜。衆人皆呼萬歲,迅速退下。他才從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開鑿的石窟回來。

他身染宮黃,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國正清秋,公主可曾夢見蘆花深處?”

我沉靜的說:“我只記得童年的秋夜,父皇於滿樓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爲什麼非要夢見南國?”

他似笑了一笑:“你將野王笛借給朕,讓朕爲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說:“重陽節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換不來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嗎?”

他用手指觸我眉頭,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燒大了,興許滿世界都是桂香。”

-------------------------------------------------

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癢癢,眨了幾次眼,元天寰又說:“這個月你與師傅們相處融洽,朕心甚慰。朕知你還有兩個念頭……看看朕猜得是否準。若猜準了,你幫朕做兩件事可否?”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麼神,你能鑽到我的心裡去不成?過於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帶了一絲笑意:“妖精,特別是老妖精,是要修煉出來的。”

我笑歪着頭,忽然意識到過於活潑,趕緊閉緊了嘴。

元天寰轉身走向那座廢棄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麼?”

我壯着膽子:“不怕。”其實我心中對“鬧鬼”殿堂發憷,但元天寰面前,打腫臉也要寵個胖子。元天寰到殿門前,手裡變戲法似多了把鑰匙。吱呀一聲,門洞開了。一股陳年香氣撲面而來,月光下可見精緻陳設,金蔓花磚上薄苔搬淺灰。帷幕裡,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幾聲,並不是咳嗽,而是……怕了。元天寰將一扇鏡子前推開:“跟朕來,要走一段黑路。”我大膽跟着他走了下去。黑暗中只有我們的呼吸,還有他沉穩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幾聲,元天寰才點亮了火摺子。暗道除了平整的鑿壁,並不見特別。走了約半個時辰,盡頭是道檀木門。元天寰敲了幾下,木門開了,我進入到一個廣闊的畫堂之中。

周圍有五聯屏風,畫着五嶽風景,都有元天寰題跋,記載着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問:“都是你畫的?這裡是你的內殿嗎,七夕時候你告訴我有一條暗道的。”

元天寰點點頭:“這是朕近年偶然發現的。朕兒時,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過這條暗道。”他用手指觸着離我最近的一幅:“此爲四年前朕泰山封頂圖,主峰上面兩個人,一個是朕,一個是五弟。只有我倆上到最高。”圖上的小阿宙挺着胸,伸出手臂指向遠山,臉璨若霞,怪招人喜歡的……我趕緊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書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宮藏的圖書,是不是呢?”

他竟然都說準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着青城山吃過的桂花糖。至於圖書,我確實問起過善靜尼,她說宮中的圖書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極宮內,我便打消了那個念頭。我顧不上他,欣喜的跑進屏風裡,裡邊真乃汗牛充棟,古籍善本,滿目琳琅。我用手掌碰書,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長輩一般道:“小孩子這樣喜歡書,除了你,就是上官師弟吧。五弟聰明,可讀書不求甚解,只有春秋被他翻爛了。”

我打開一卷戰國策:“上官先生也來過這裡?”

“是。他倒不是來看書,讀書萬卷,再讀就酸腐了。有時他到這兒來與我議事。”

“又要打仗了,這次是誰呢……”元天寰可謂“馬上天子”,其繼位來征戰不休,北朝因爲他就像古代之秦國,強大的鐵蹄讓人畏懼。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張地圖。那張地圖,我十分熟悉。我,上官,都有一張。元天寰解釋道:“五弟也有一張,朕今秋確實有意北攻。從古至今,多是北統一南,從地圖上看自上而下的統一。朕取得山東後,南朝人心惶惶。大將蕭植等一再加強淮水防線。可朕北方也有宿敵,至今無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國三十萬的人馬。柔然汗國有柔然,羌,東胡,高車和蠕蠕人。這些民族驍勇兇悍,北朝歷代都無法徹底打敗他們。朕的祖父曾御駕追擊他們到漠北,俘獲牲口幾十萬。但他們逃得太遠,還是無法一網打盡。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夾擊,也可能亡國。今春與朕尚相安無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爲他的侄兒。數月來,北方六鎮就受到騷擾多次。新可汗野心勃勃,爲了樹立威信,一定會在冬天之前侵犯我邊界。朕等待的機會也就來了。”

柔然汗國實力究竟多強,我因爲身處南朝並不太清楚。只記得元天寰祖父顯宗皇帝,戎馬一生最光輝的業績就是大敗過柔然可汗,可惜也沒有斬草除根。

我合上書卷,注視他說:“我能爲你做什麼呢?”

元天寰從桌上取出一盒兒:“你只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我以爲他是開玩笑,他卻認真的說:“過幾天是蘭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會,皇族貴眷許多都要前去。你將是皇后。因我朝民衆信奉菩薩,這樣的活動你定要顯出十二萬分的虔誠來。朕近期殺戮氣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鎮巡視,你代朕去吧。第二,九月九日重陽節,朕決定在長樂宮外的林苑秋獮,事後按習俗要與兄弟皇族們飲菊花酒,請你當女主人設宴。衆人對你因陌生而懷疑,你雖是少女,但務必要準備的盡善盡美,羅夫人自會暗中協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廟獻禮,又要我準備家宴……我一一默記下。戰爭迫在眉睫,他倒鎮定。我從他手裡接過桂花糖:“我定竭力。至於宮中……不要擔心我。我會學着幫你。”

他面色不變,默然相對。長安一片月,後宮女子們在秋來時搗衣聲一片悽切。我有所感觸,元天寰也意遲遲道:“後宮中數百年積怨陰氣太重,與你與朕都不利。椒房乃朕母后居所,她之箱奩,胭脂猶在。朕雖擇立皇后,也不能忘記母親。公主明春以後,就與朕一起在太極宮起居吧……”

我耳朵發燙,手下一鬆,心道:我們又不是民間夫妻……想到跟這人日夜相對,也不是滋味……我轉眼去瞅牆壁上一尊薩珊國的彩色琉璃普賢菩薩像,一人多高的菩薩像嵌入牆壁,通體剔透,大象的兩眼似乎是瑪瑙所制,黑白分明,異常清亮。元天寰輕聲說:“有意思嗎?這本來也是一個機關,鮮爲人知就是了。”

正在這時,老太監奸細而蒼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見。”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內吧。”

我近來沒有見到上官了……難免靦腆,雖然元天寰所給的桂花糖……許就是他做的。我正尋思着迴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我照樣去一摸,牆裂開一鋒。原來牆壁內中空,可容一人。我藏在裡面,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牆又合上了。

燭光迎着琉璃,暗室內斑駁彩影,晶瑩美麗。我縮在菩薩後,才發現大象眼睛縮了進去,留下個小孔,正好窺視外頭。片刻後就見上官步入。天寰冰清,上官玉潤。二人並立世間,旗鼓相當。上官臉色並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麼來了?坐吧坐吧。”他的聲音比方纔響亮多了,我察覺暗室會將話語聲加高几倍。

上官攏手,似不勝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風洗得更清麗了:“我來是因爲古怪的天象,你可別說你沒看到。昨夜太白星有變,緩動而反角,這是不宜遠戰,且大凶的意思。你還是一意孤行要御駕親征,於今秋攻擊柔然帝國?”

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上官抽出雙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將率先偷襲武川鎮,你可向對方暗示你早作準備。那樣以你威名,他們會三思後行。只要拖到冬天,你就可等明年再解決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上官你知我的。我向來說打仗以人爲先,地理次之,最後纔是天道。天時無常,我的計劃早就定下了。我不會因爲凶兆取消大戰。我成年後就取消了朝廷欽天監。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罰作散播巫術。因爲我就是不願意有人說什麼天時不利,影響我作戰……你且坐下好嗎?”

上官眉頭蹙着,還是坐下了,他的眸子裡有幾分傷感:“我也知道太遲了。可從善如流,本來只是歷代帝王收買人心的策略。你懂,但你不用,你裝個樣子也不肯。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爲什麼流淚?因爲連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難道你這樣子不累麼?我今天揹着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認了。我已去過你五弟趙王元君宙的府上,試探他是否願意代你出戰……”

元天寰肩頭一震,我也捂住了嘴。因爲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腳,耳朵都貼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聽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這樣……五弟怎麼說?”

“他說:我知上官先生與皇上之誼。既然先生說對皇上大凶,我願意代爲出戰。將軍以死爲榮,以國爲家,義不容辭。雖然軍事秘密不能泄露給他人,但君宙自當磨劍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着上官:“你覺得我會同意?”

上官一笑,語調沉緩:“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卻缺乏磨練。霍去病滅匈奴,初戰跟他年齡也差不多,何況他還在四川等處從軍過。爲君者,保全自己纔是保全國家。北朝歷史上常有太后帝王因爲彗星出現而殺死親王,后妃來代替自己遭受不幸。你就讓元君宙去漠北打個硬仗,又怎樣呢?何況,我已經決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驚訝於他的瀟灑,還有說話時將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花前月下的上官,與此時的上官,真不一樣。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歲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我親自養大的五弟要是十來歲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濃重一筆了。你……鳳兮鳳兮,我早說了北方的戰爭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給最大的江南戰場的。若你也跟着一起陣亡……天倒是會笑了,可我還能仰仗誰?”他眸子燃燒,像是隻老鷹。

上官愣愣聽,猛站起來輕輕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隨行。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隨你吧。”他離開,步子堅決,似櫻花飄落,視死如歸。

我膝蓋癱軟,漠北之戰艱難,從元天寰臉上倒是看不出來,但上官的嚴肅也明擺着的。上官是玉,阿宙是鐵,帝國唯有元天寰百鍊成鋼。我是熔爐裡的泥胎,還沒有塑出形狀。

我順勢跪拜在普賢琉璃像背面,心裡有些盤算,便鄭重行了一禮。

―――――――――――――――――――――――――

九月初六夜,大風不止。風弄檐鐵,我剔亮銀燈,以筆尖舔臂上血,在無量壽佛經上寫下“聖睿十四年秋,弟子寧朝故武獻皇帝之女,餘姚公主炎光華以血寫經,一心供養於佛前。伏願父母並託生於蓮華佛國並曦朝億萬子民同享福澤。”

我合上卷軸,吐了口氣,用絲絹纏繞好傷處。謝如雅豢養的波斯崽貓溜進我的書房,直接跳上書案吃桂花糖水。我輕打了它一記頭:“你是一隻不君子的貓!”

如雅笑聲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爺送來的,哪能規矩呢?”

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該收它到桂宮,每每搶我甜食吃。”如雅笑容總如雪晴。他把貓兒抱下桌子:“送禮人可厭,但貓是無罪的。姐姐,你看這個……”

他從香囊裡倒出把瑩潔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貨都來了?”

他點頭:“咱們到河南採買的新城稻米全到齊了,我自己去清點的,在穩妥地方儲存好了。真要打仗起來,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兩個月。”他湊近桌面:“好米,上風吹之五里香。可惜北朝人喜食麥子。所以新城稻米雖然種出來,現今在北方只能賤賣。不過萬一長安真要被困,這些糧食就可以救急,也許就是姐姐讓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機。”

我環顧四周,如雅會意,把貓遞給我,低聲道:“姐姐,韋氏私庫之財不急着動。採買大米,還有一千匹苧麻布,花了零頭而已。皇上既給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親謝夫人常說:女人必須有自己的錢。還好有你幫我管理……”我笑着瞅貓眼,一金一銀,煞是可愛。可小貓急着往我手臂裡鑽,大約是聞到血腥味兒。如雅跟着貓瞧見我的袖管裡,吸了一口氣:“……姐姐,這又何苦來?咱們南朝的公主遠嫁他鄉,還需要通過這來得北人之心?”

“不,如雅,這次發願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會因爲一卷寫經得來。北朝人遠比我們南朝人要實際的多。你看這裡貴介公子,人人愛好刀劍打獵,在我南朝,公子們都在賞花作詩。你這貓聽說在南國會價高千金呢。可北國人只肯千金買馬。”

如雅替貓搔頭,嘆息說:“這小貓斷奶時,母貓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來,我收了。哎,我要見我母親,說不定要等南北統一時了。南弱北強,但北朝非是漢族,傳國玉璽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麼收服呢?姐姐當了皇后,對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聽傳國玉璽,便故意捉着小貓的耳朵,轉開話題:“重陽節宴會,我擬定的單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滿月:“只管交給我辦。姐姐明日去蘭若寺參拜,真要穿苧麻布做的衣裳嗎?”我微笑默認,如雅晃着頭,拿出腰帶裡的籌碼計算了一會兒:“哈哈。恐怕你一穿,這布立刻就會漲價了。”

如雅之音色,伴着檐鐵叮咚,十分悅耳,讓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蘭若寺號稱“花之寺”,我也定要看盡長安之花。

------------------------------------------------------------------------------

次日,長安晴空無一絲纖雲。通向蘭若寺的路上,萬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場盛大的儀式中,將我推向了長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訴我會是如此隆重,我可能還會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沒有。於是面對我從未見過的壯觀場面,

我血液裡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極其自然的遮擋在我和北朝人中間,成爲我天然的屏障。

在熱情的歡呼和虔誠的誦經聲中,我的四駕馬車在天子的馳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輕的七王爺元旭宗,分別在我的馬車左右騎馬隨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樓,亦真亦幻。錢幣和花雨,被儀仗拋向四周。

每張面孔都是興奮的,陌生的,各種頭髮膚色,各種眸子的色彩,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長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納百川的接受着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卻令更多新鮮的血液涌向他們的都城。

在我敞開的車簾內,十二色纓絡曖昧膠合着車前的黃金,珍珠,玉石,貝殼,

給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黃色的一圈。

難道人們看見的我,有着黃金的瞳仁?

他們紛紛對我下拜,還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見了天神一般。

我莊嚴的坐着,不免悲哀:當人們都以爲我是神的時候,我更意識到我是一個凡人。

我自私,膽怯,我不願爲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犧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爲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選擇了皇后位。

雖然我還不是一個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經通過整個長安向我示威,

當我意識到這點,我就更顯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們以爲是天神的特徵。

天神無情,他們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間。

駱駝旁出現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着老遠對着我喊了些“胡話”,

沒有人翻譯給我聽,但我可以從侍從們的臉色看出來。

他們要擒拿他,但我揮手寬恕了他。寬恕別人,是我正在學習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爲他是唯一把我當成十五歲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們在唱童謠,還是那一段:

“黃河浪,東海潮,鳳鳴俅,中宮笑。慧眼識得真龍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們更是看到了奇景,熱情得能把已經消失的夏天重喚回來。

無數的人在叫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忽然發現,這首童謠,實際上讚美的並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蘭若寺的五層浮圖,成了黑色的塔影,兩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個箭頭的形狀。

向我炫示着這個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巔峰。

我剛下車,就有一個人走向我,在眩暈的嘈雜聲中,他輕問我:“你忘記了南朝嗎?”

我背脊上一陣寒冷,來不及思索,就回答說:“不,沒有忘。”一擡頭,那個發出警言的少年已經掛上了客氣的僞裝,是阿宙!阿宙也在蘭若寺。他手裡捧着一卷明黃卷軸:“公主先請,小王也是奉皇命來蘭若寺塔內供奉聖願的。”

元天寰的聖願是什麼?旗開得勝?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鳳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裡,我還是一樣的,而且沒有那種巫術般屬於神的黃金色光暈。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從未見過我般的驚異來看我,只有阿宙沒有。

鐘鼓齊鳴,我第一個向五層寶塔走去,手裡拿了一隻花環……

---------------------------------------------------------------

祭奠儀式之所以被認爲繁重,因爲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練的人生。

只是儀式有其他犧牲,人生只能以自己當命運的祭品。

儀式結束,王公貴族們被引到去觀賞歌舞,還有西域來的戲法。

我則在尼姑的導引下,先進入佛堂邊上的廂房休息。

在一大羣女人中間,第一眼,我就看到一個貴婦人。

她非常美,即使過了盛年,她的美還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豔豔欲滴。

她媚眼如絲,有一種讓男人瘋狂,卻讓女人本能恐懼的風情。

還有種奇異的感覺,我彷彿本來就熟悉她,好像許久以前就見過她。

善靜尼提醒道:“公主,這位是先帝之楊夫人。”

原來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識呢。

她姍姍走來,與我見禮,在這裡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屬她最高貴。

“楊夫人。”我微微還禮。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見,前些日子又蒙您送來桂花。您是這樣的美,見了都能讓人延年益壽。”她的美太鋒芒了,我母親比她更美,但不張揚。

我笑了笑:“夫人過獎。掖庭我只經過一次,實在有趣,因此記憶猶新。”

我記起了陰暗角落裡蜿蜒的毒蛇。她還未答言,有個紅衣少女撲上來抱住我的頭頸:“公主,公主,你怎麼不來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嬰櫻,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來桂宮玩啊。”

元嬰櫻笑嘻嘻的拍手說:“好啊,讓五哥哥陪我來,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給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楊夫人眸光一閃,拍她:“快別說傻話,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話。”

我若無其事的掠過她們,向其他女子點頭,善靜一一介紹,

一個女人,在這個時代,總是被介紹成某人的母親,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兒。

我卻偏偏避開家世男人,問些“你愛好什麼樂器?”“近來讀些什麼書?”

“這個香是什麼?”“中秋時在哪裡賞月?”

最後問到的是簾幕內休息的六王之盧氏妃,她腹部已開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邊上,捏着她的手,喂水給她喝,溫存的責備:“你不舒服就不該來。”

她訕訕笑:“王爺讓我來寺裡走走,況且公主喜歡見到我。”

我笑着說:“那倒是。”一瞥,竟見她的袖子內隱有傷痕。

我壓低聲音,注視她問:“手怎麼了?六爺縱情男色,竟至於此?”

她臉漲紅了:“公主可別多心了……六爺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爺總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謠傳……你總不該信的。”

我來北朝數月,只有她成爲我的朋友,我之前從未提起過她丈夫的事,今日卻沒有忍住。

盧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們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緊她手,用更低的聲音說:“夫婦同體,面子上的東西總還要過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給他些威力……”

盧氏強笑點頭,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嬰櫻忽然把頭鑽進簾幕:“公主,六姐姐,我們玩藏鉤,好不好?”

藏鉤就是分成兩隊,每次有一隊人傳遞玉鉤,對方來猜在誰手中,猜準爲勝。

南北兩朝女子,都樂此不疲,還有玩此通宵達旦的。

我在南朝,冷宮就我和母親兩個人,從沒有跟人玩過,但我還是不露怯的笑着點頭。

等我真的玩起來,我才發現有意思,玉鉤在誰手中,只看神色,還是難猜。尤其我身邊坐着楊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頂尖高手,鉤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驚慌,這樣別人就會被她所瞞住了。我學得快,觀察了楊夫人一會兒,就學會了她的訣竅。

元嬰櫻叫:“快停下。”

那一剎那,我的手心,楊夫人傳來東西。我襠亢煉疾輝副洹?

可她並未傳玉鉤給我,倒像是一對玉環。她爲什麼那麼做呢?我不禁皺眉。

對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這回鉤子在您手中了?”

楊夫人攤開手掌:“不,在我這。”大家都發出笑聲。

我離開席位:“無所謂輸贏,各位盡興就好。我要找善靜有話問,大家請繼續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後,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對無暇的翡翠玉環。

楊夫人不知不覺,已在我背後:“這是先帝在世時賜的。翡翠環,絕無超過這對的。我青春已過,翡翠適合妙齡女,因此想贈送給桂宮殿下。”

她是先帝寵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寵擅專房,以至於數年內連生子女。

寵妃們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計。文烈皇后,當年會怎麼面對這位楊夫人呢?

小聰明的女人,常喜歡給些利誘。我這人,因沒有小聰明,也不欣賞這樣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謀,拒絕了,就會樹敵。

沒想到元天寰後宮雖然無可競爭,卻有王爺們的母親惦記我。

我想着,還是笑着將玉環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氣了,好意本該領受。

但翡翠與我相剋,從小母親就不讓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顏豔麗逼人:“桂宮,我有一言,您聽了就算。”

“夫人請講。”

楊夫人有幾分諂媚:“桂宮孤身來北,沒有外援。將來,妾母子願竭力維護皇后。”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麼?我眼裡入了一點灰塵,只輕笑道:“記住夫人的話了。”

我沒有應她,也不回絕她,這樣最好。我快步出廂房,向着後花園去。

---------------------------------------------------------------------------

秋風蘭露,芙蓉金菊鬥馨香,敗葉凌亂,有兩個男人語聲。

我聽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只聽他說:“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我藏在庭院內一尊造像的基座後,看到阿宙面前跪着一個皮膚黝黑的健壯少年。

少年手裡拿了一把短劍:“趙王殿下這次把李醇救出來,醇怎好一走了之?必當在王爺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幾聲,鳳眼肅穆:“你還是回到隴西李家去,等合適的時候再來助我吧。你得罪了我六弟。雖然國家有法,我裁奪你纔有理。但眼下我們兄弟不能爲了你,傷了和氣。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沒工夫注意你的事。你按照本王吩咐,趕緊走。”

李醇爲難道:“隴西李氏以我家最強盛,但家中送我來長安當質子。我……”

原來這少年是西涼隴西李家的兒子。西邊之潛在敵人,雖不強於柔然帝國,但形勢更爲錯綜。

阿宙雙手扶起他:“皇上面前,我來承擔。六弟魯莽,皇上忙於軍政,對他一些作爲並不知悉。皇上讓你來當質子,並未怠慢你,而是鍛造你。你離家在長安磨礪四年,見識要勝過在家的人十年。今後皇上要征服西北邊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辭,咬牙拜別。阿宙也不再看他,盯着遠處一棵桂花樹發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將要出擊柔然,還是走了出來,鞋子踏過秋草,嘎然作聲。

阿宙也不回頭,好像我是他朝夕相處之人:“小蝦,你說方纔那人比起你那邊的趙顯如何?”

“他是可造的將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趙顯。”

阿宙回眸:“趙顯這種人才還是少些好。平天下的時候最乏這種人,但定天下後一個趙顯都太多。”我知阿宙的心病,頭次遇到趙顯,就是在我們逃亡途中,所以也不願多說。

我走近他,注視他問:“阿宙,你真要主動請戰嗎?”

阿宙揚脣笑起來:“我還有我的大哥,如果只有一個人被天詛咒,那我寧願是我。人,爲重逢而別,爲死離而生。我們北朝男子,草原起家。生下來,就準備好面對這一切。”

他字字認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見時就讓人恨的骨子裡的傲慢。

一瞬間,我的心像是投入湖水的小石頭,漣漪從我四周散發出去,直到遙遠彼岸。

重逢有日,而死離無期。如果元天寰和阿宙只有一個人被天詛咒,我願意是元天寰。他足夠的強,而阿宙就像秋天才結的果實……我不想說任何不吉利的話,便道:“阿宙,你聽蘭若寺的秋蟲呢喃。很怪,我每見你就聽到蟲鳴,好像有你的地方,一直在鬧。”

阿宙鳳眼明如秋池:“帶你去見見蘭若寺的美人兒好嗎?”

“美人……?”寺中的美人……是尼姑嗎?

-------------------------------------------------------------------

我將信將疑,跟着阿宙繞到五層塔背面,花木掩映着一處禪房,上書“祗園精舍”四字。我眼睛倒是一亮,因爲發現是元天寰的墨跡。有個比丘尼出來,她牙齒都掉光了,說話慢吞吞的:“原來是……五殿下啊,您……長那麼高了?”

阿宙對她笑,用胡語說了一通,老尼就合掌讓我們進屋。阿宙低聲告訴我:“這位老師太是我曾祖父所寵愛的充華,幾十年前就來蘭若寺出家了。北朝妃嬪若沒有子女的,在皇帝駕崩後大多在尼寺度過餘生。”我想起老尼佈滿皺紋的面孔。時間無情,會撕破最精緻的美貌的。

阿宙推開房門:“瞧……”秋陽照拂下,這是一間滿是美女的屋子。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仕女圖,有嫵媚者,有嬌豔者,有沉靜端詳者,有飄逸如仙者。每一張都描繪着不同的女人,可無一不是真正的美女。“這些都是誰畫的?”我驚愕於那麼多的仕女圖,全都蓋有同一款的印章。阿宙微笑道:“我的父皇。”他的父皇?傳聞他父皇好色風流,看來確是真的了。

阿宙環顧美女圖,鳳眼流光:“這裡共有九百九十九張,都是我父皇所繪。好像他總想要畫出最美的女人……父皇三十歲時駕崩,曾命將所有圖焚燬,但文烈母后不願意。我母后臨終時對皇上說,將存放於椒房內所有的父皇畫作都秘密放到蘭若寺供奉起來。就像這裡,宮中只有皇上,你和我來過。”阿宙說起“母后”,口氣自然和驕傲。元天寰自幼撫養他,倒是讓他與生母的情分疏離了。我心裡忽覺高興,我並不願阿宙與他那豔麗無比的母親攻守同盟。她方纔賄賂我,實算是有點野心。若天寰和我無子,難道她想成太后?有了她當太后,我也只好去給元天寰殉葬了。

我謹慎說:“今日見到了你母親。她比你父親所畫的任何一張圖都要美。她就在寺中……阿宙你不去看看她?”

阿宙擺了擺手,嚴肅的回答說:“皇上有令:非是重大節慶日,皇子不得與生母見面。我不能越禮去見楊夫人。我四歲離開她身邊,每年只見幾次。爲了夫人着想,我不與她談軍國政事。她對孃家兄弟等升遷的要求,我也從未在皇上面前提起。倒是弟弟妹妹他們與楊夫人親近些。”他望着我,稍帶傷感一笑:“楊夫人固然美冠北朝,但也不是最美麗的女人啊。”

“文烈皇后是最美的人嗎?”如果元天寰長得像他母親,那麼文烈皇后之美絕不下於楊夫人的。

阿宙的眸子內有迷惘:“母后貌如山間白雲,說遠就遠,說近就近。皇上的龍顏,與父皇倒很相似。父皇駕崩時,我已開始記事,模糊覺得他跟我大哥長得差不多,但我在大哥身邊久了,父皇跟我大哥的樣子就重疊起來,完全一致了。母后一生,爲父皇犧牲太多,倒不像爲自己活着。雖流芳百世,但因爲過於執著辛苦,也算不得最美麗的女人吧。”

我聽他說得有趣,不禁自言自語道:“因爲她是皇后,所以人們就覺得她該爲皇帝和霸業犧牲吧。”

阿宙用手將一張仕女圖撫平,聽了我話,脣角揚起,似乎不屑世俗,道:“一個男人,縱然是世界之王。他所愛的女人,也應該只爲她自己而活着。”

我若有所悟,女人爲自己活才精彩,但當世男子,有多少願意這樣的女人存在呢?

一陣樂聲傳來,阿宙拉我的袖子,情緒蓬勃:“來,來,小蝦,我來告訴你什麼纔是我認爲最美的女人。”

我莫名其妙,跟着他穿過禪房,卻發現已是花園的盡頭。塔的陰影覆蓋下,也有幾株掛花樹,淡黃的蕊在若有若無的薄翠中間。這些花樹,雖然沒有桂宮中雍容之美,但飄灑着別樣的情韻。好像有一種蒼茫中意氣風發,奔涌向上的力量。面對這幾棵桂花樹,我和阿宙這樣的人類,雖然是皇族兒女,也覺自身渺小。

阿宙含笑注視我,美麗的鳳眼向上挑起,跟花樹一起,如同繪卷。他的聲音明亮極了:“小蝦,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長滿芳香蓓蕾的花樹。當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經綻放了,因此她永遠是充滿香氣的。現在的女人,喜歡讓花朵開放在她們的衣服上,頭上,笑容裡,真正讓心靈裡開滿花朵的女人,我還沒有找到。但我希望你將來是那樣的女人。上午我在蘭若寺門口望着你,看到你有那樣的風度,我從心底裡快樂。你自信,別人纔會相信你。你幸福,愛你的人就會幸福。”

陽光從阿宙背後過來,給這個少年渡上金邊。他好像從未張狂過,只是桂花樹裡面等待萬年的精靈。一萬年太久,我等只爭朝夕。我笑道:“這麼有哲理的話,怕是從誰那裡偷來的?”

阿宙眯起鳳眼:“冤枉。我大哥不愛談女人,哪像我會瞎琢磨呢?”

我母親辭世的秋天,我從未注意到南朝宮廷內的桂花。可是在北國的土地上,桂花裡卻被我寄託了太多的思念。我不禁告訴阿宙:“阿宙,雖然只有幾個月,但我覺得連風的味道都不同了呢。”

“我懂。”

我仰頭對他笑:“奇怪,你哪裡會懂?”

他也笑,重複道:“其實我是懂的。”

他說他懂,就當作他懂吧。從初見到今天,我始終不太懂阿宙,但是阿宙也許真的能明白我。

阿宙牽我的手,足尖在桂花風中旋轉起來:“這曲子,是北朝盛行的白紵舞。”

我小時候就進冷宮。雖自學音律,但並不會跳舞,被他一拉,有眩暈感。但我想到即將到來的戰爭,無論如何也不願推開他。阿宙帶着我跳白紵舞,羅袂飄搖,如推芳引,他的手臂有力,身子靈活,步子不快不慢,眼睛閃閃發光。南朝傳統,只有女子羣舞,或男子舞蹈,從不見男女共舞。但北朝胡風猶存,因此對阿宙也不爲怪。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低頭去看他靴底的秋草。他的步子如在雲上,滑在絲中,退進旋轉中,我幾能忘憂。

窮秋九月,北風驅灌。唯有在花之寺,你我少年,青春未央。戰爭的威脅,又算什麼呢?

漸漸的,阿宙與我一起到了那五層塔前,他慫恿道:“上去看看吧。”我立即說:“好。”

我一口氣登上了樓梯,直到塔最高處。我站在塔頂的一個扶手處。京城如在手掌,皇宮如一個家庭,想到身後的阿宙:“你也來看吧。”

阿宙面染桃花,鳳眼肅穆:“不,國有法度。超過三層的塔,就可望見宮內。所以那最高處只有皇帝皇后纔可御覽,我不能過來。不過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見什麼了。”

我沉默半晌,才說:“阿宙……”

阿宙應道:“小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女人要爲自己活,男人也要爲自己活。上官來找我,叫我跟他共同到北國迎戰,我已答應了。我發誓過的,絕不更改。至於上官,若我拒絕他就是侮辱他。我雖然不如你跟皇上那麼對他有好感,但生死麪前,沒有好感的人也許更能縱情於戰爭這種殘酷的遊戲。”

我剛要作答,就聽見寺廟深處起了一陣羌笛聲,蓋過了遠處的歡笑聲和樂舞聲。那首曲子,我不知道什麼名字,但旋律異常熟悉……那是我母親臨終前所唱的歌曲啊。

只是母親之口,那曲調傷感迷離,在北國的寺院裡,這曲子反而悠揚無情。究竟是什麼名字呢?我疑惑的轉頭,阿宙已經不在了。

他沾上桂花粉的靴影,離我一步之遙。

我不願向任何人提起這個發現,我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我曾經設想過公主的愛是怎麼樣的,但我所遇到的男人,每一個本身都散發着超人的光彩。

這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遺憾?或者只是我的命。

----------------------------------------------------------------------------

蘭若寺是我的鳳鳴之地。從那一天後,我在千萬人的口中成爲了塵世間美人的代名詞。我未成熟的容貌被無限誇大,我不堅定的向佛之心也被無盡歌頌。以至我本人都困惑,他們說的那位“光華公主”究竟是誰?在長安人面前端莊的少女,在寺廟裡虔誠的公主,在北朝被奇蹟般的接受了。人們盼望着我成爲元天寰的皇后,就像盼望着春天再次到來。

可愛的婦女都是有虛榮心的。如雅真夠精明。我參拜時所穿的白紵布,一夜之間價值翻高了數十倍,超過了絲綢。達官顯貴家的女人,都愛上這種布,好像領悟到樸素衣料的真諦。

我笑着令如雅在重陽節前將我們所買的一千匹白紵布,分送給在戰爭中陣亡將士的女眷。

嚴冬尚未到,我不奢望春天。九月九日倒如期來了。

當長樂宮的晨鐘敲醒太陽。黃金風掠過寒豔層林,秋色盡情潑灑向帝王獵苑。

鸚鵡螺響,漫山遍野,旌旗招展。秋日的空氣砭人肌膚,但馬上的我,只感覺到快馬馳騁,獵鷹在我們的頭上展翅翱翔,獵犬在我們的馬後疾速奔跑,腳步沙沙。

這支浩浩蕩蕩的狩獵隊伍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所到之處,鳥獸都不能倖免。

我們已經獵殺了無數的鹿,兔子,狐狸,狼……

我終於在一個地勢高處勒住了繮繩,鼻中辛辣,全身都涌起了劇烈運動後驟然放鬆的痛快感。帶着血腥的天空更加明麗了。彷彿它下面這片廣袤的森林是最遠古的獵場,連女媧也在欣賞着健美的北朝男子們,忘記了她的使命。

這時,我又看到了阿宙。他被一羣騎兵圍着中間,穿着楓葉紅色的獵袍。他們正在殺一頭熊!阿宙鎮定的注視着高大的黑熊,眼皮都不眨。熊的左眼裡插着金色的箭,黑紅的鮮血從洞中不斷的流出。那是在北朝除了元天寰,只有太尉元君宙才能使用金質的箭頭。但受傷的黑熊依然勇氣十足,它毛髮怒張,嗥叫着朝玉飛龍撲去,山林爲之震動。玉飛龍受驚,人立而起,阿宙用手掌遮住了馬的眼睛,另一手大力投擲出一根矛。熊的背脊被刺穿了,血液飛濺四周,只是在阿宙的紅袍上,毫無痕跡。阿宙的眸子透出黑得泛紫的冷光,毫不猶豫的又投出了第二根矛。那熊掙扎着,在離他兩丈遠的地方屈膝倒下了。衆人用網罩住了熊,同時歡呼起來。

我身旁的元天寰頭戴通天冠,更顯龍姿鳳質。他雖面無表情,目光倒是盯緊着白馬紅衣的弟弟。

“啊,五哥又獵了一頭熊!”七王元旭宗羨慕的高聲說,他對我友好的微笑了一下,禮貌的轉開了頭。隨從的六王爺元殊定笑呵呵的答道:“老五練習多嘛。又不用像你一樣成天讀書,又不用像我一樣成天管事。他連老婆都不要,不練武還能幹啥?”元殊定說完,盯了我一眼。

七王沒應聲。元天寰忽然笑了,彷彿不經意的說:“六弟,說到你管事,隴西李醇的事情你怎麼管的,還要你五哥幫你?”

元殊定臉色一白,挺直了胸脯:“皇上,這事情臣弟本不想提了,怕連累了五哥。李醇仗着李家是西邊豪強,在長安常對皇上有不遜之辭。臣弟依法治他,五哥卻因爲私誼放他走,他這就是打弟弟的耳光,怎麼是幫臣弟?”

元天寰冷冷道:“隴西李醇是李家在長安的質子,西北邊陲的安危至關重要。就算依法治他,也要通過朕。你們一個捉,一個放,國法是你們倆的?朕就是國,朕即是法。明白嗎?”

元殊定像被錐子刺破的球兒般泄氣,臉色由白轉青,立刻下了馬,看樣子要下跪了。元天寰不耐的搖手道:“朕不許你在祖宗狩獵的地方丟臉。今兒是重陽,念在手足之情,朕網開一面。你以後好自爲之。你們小孩子家搞鬼,朕總能弄清楚。所以你不如學學君宙,率先上表奏明原委。”

元殊定說“是。”他走到元天寰的御馬前,擡起頭,居然滿臉是淚,驕橫樣子蕩然無存,只剩委屈相。我倒也吃了一驚,這人變臉真快!他只當旁人都不存在,哽咽對元天寰說:“皇上……臣弟又不聰明……也不會取寵。從小就這樣,排行不上不下。皇上教訓的是,但……光說臣弟不是……五哥就不該捱罵?臣弟自從管了京兆府,得罪了京城多少人?五哥呢,邊賞花,邊接待名士,好名聲都歸他了。……李醇的事情,……臣弟是怕給皇上添煩。五哥越權放走李醇,把隴西李家都當是他私人的卒了!”

元天寰仔細的聽他說話,但眼神中的不耐卻溢出來。遠處垂死的熊依然在哀鳴着,阿宙早看見了我們,但他並沒有騎馬向我們而來,只是在獵物周圍徘徊着,好像知道六弟在說他不是。阿宙放走李醇時,我在場的,阿宙說的話我記憶猶新,但六王,七王都在左右,我沒辦法進言。

元天寰臉色陰沉,緩慢的說:“六弟,你實是個聰明人,但你活着,就始終沒個信念。朕教訓你,並不是單爲了李醇一件事。你私自拷打囚禁李醇,此爲不仁。你在李醇的事上告你五哥的狀,此爲不義。你沉溺男寵,置盧氏妻於不幸,此爲不忠。你可以不仁不義不忠,但你不能完全置自己於無辜境地。特別是盧氏,你要是再對她橫加捶撻,朕立刻命她與你離絕。”他從袖子取出一卷表章,甩到元殊定身上:“看看老五在李醇之事上,如何百般維護你的吧。朕給每個弟弟機會,但別總落了下風纔好!眼看着就有你表現時候了,你不能讓朕失望。”

元天寰撥開馬頭,秋風鼓起他黑色的披風。他與阿宙擦肩而過,並不理他,阿宙忙跟隨了上去,我和七王也夾緊馬肚子,朝獵苑內的大營進發。

―――――――――――――――――――――――――――――

大營之內,是我們預先精心準備的酒宴。如雅正在外頭清點杯盤,元天寰說:“免禮。謝如雅,你會騎馬麼?”

謝如雅驕傲一笑:“臣能!”

元天寰也對他笑了:“好孩子,既然能理財,閒暇時可去戶部學學。朕已吩咐了尚書穆孝伯,準你隨意出入。”

如雅欣喜,眸子驟然一亮。我在元天寰背後,也對如雅微微一笑。這回他如願以償了!

營帳內的金盤內,盛滿了繫着黃金裝飾的茱萸。茱萸代表着兄弟情。我這次準備宴席,特意請教了羅夫人有多少蒞臨的皇族男子,可以佩戴與皇帝相同的茱萸。

元天寰渾然忘記了不快,情緒飽滿的數了數茱萸,笑問我:“公主,是否多了一枝?”

我給他和我自己斟了葡萄酒:“沒有錯。上官先生是不是也算你的兄弟呢?”

元天寰思忖片刻:“來人。”

“皇上?”

他拿起一枝茱萸:“快馬加鞭送到長安上官府,賜給上官軼。”

上官先生沒有跟來長樂宮,大戰將起,他在籌備什麼呢?

元天寰看出我的心思,將葡萄酒一飲而盡:“上官今天在長安府內宴請太傅鄭暢和其他各部文官。他爲朕禮重,又聲名顯赫,所以沒有文官會不去。朕平四川以來,文官中一直有厭戰情緒,近來太白星凶兆,他們讀書人更心思浮動,只懾於朕不敢明言。但上官覺得,上下一心,要比文武對峙有利的多。因此在席上他會由大家傾吐,而後擺明厲害,說明北方之役,不可不戰。”

上官不喜歡交際,倒肯爲了元天寰舌戰?我有點詫異,可惜自己身在長樂,不能聆聽衆人爭辯。我吐了吐舌頭,趕緊把自己杯中的酒也喝光了。鼓聲起,皇族們紛紛到了外帳等候。元天寰召宦官給他在衣服上別上茱萸,胖乎乎的小宦官踮腳幾次,也沒弄停勻。元天寰好脾氣等着,無可奈何。我倒笑出來了,將小宦官手裡的茱萸拿過手:“我來吧。”

我仰頭,一會兒工夫,就將茱萸順貼的插在他的領襟上。我得意一笑。擡眼,元天寰雪白的臉離我近極了。他的眼神清朗,忽然問我:“你在蘭若寺見過美人圖了?”

我點點頭,疑惑的望着他。想了想開口道:“我在蘭若寺無意中遇到過五王,他當時正和李醇說話,要他李家對你盡忠。我還獨自登上過五層塔最高處……”

他眼中朦朧水霧又起:“你上次聽上官說出戰遠伐不吉祥。朕想知道,你希望朕自己去,還是如上官建議的讓五弟去?”

“我?”那一瞬間,我聽到腳下靜謐的沙漏聲,我直視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去。”

他聽了一笑。一點都沒有諷刺或者不快,只有舒心的笑容。

我加上一句心裡話:“因爲你是必勝的。”

他的笑意在薄脣上不散:“此事朕已定下了。不過,你的回答和朕預料的一致。”

元天寰……?他的聲音在我頭頂又繼續問:“今天你沒有射出一支箭,朕原以爲你是會射箭的。”

我吸了口氣:“我不需要射箭,羅夫人說,北朝的女人只吃男人給她的獵物。你打了這許多鹿,還不夠我吃嗎?”

元天寰笑意更深,也不再說話,率先走出去了。小宦官捧着金盤跟着,按照傳統,元天寰給他的兄弟們頭插茱萸。

―――――――――――――――――――――

酒過三巡,我是大帳內唯一的女人。出於對我的尊重,沒有人對我平視,阿宙也不例外。

等到上麥飯的時候,每個人看到侍從打開食盒,都嗟嘆一聲。

元天寰看了一眼,問我:“這是公主殿下準備的特別食物……稻米?”

我環視衆人,用清晰的聲音說:“這是河南的新城稻米,以三種湯汁混合拌成的飯。據說是周文王時候流傳下來的配方,請衆位嚐嚐。”

有些皇族子弟相當猶疑,但中山王,阿宙,還有七王旭宗都立刻舉筷。中山王咀嚼後讚美道:“原來稻米是這樣的香,可惜老臣吃了那麼多年的麥子。”

元旭宗笑着附和:“好吃,好吃。”他們這樣一說,衆人都紛紛跟進。南北朝人的習慣不同,其實愛好美味是一樣的,我事先就有足夠的把握,大家都愛吃這種米飯,當然……湯汁也用資不菲……但關鍵是,讓北朝貴人們先吃上稻米。

按照規矩,這時候就要上女樂。但我並不欣賞美女們在一羣吃喝的男人面前表演。所以……我另有安排。我拍拍手,大帳口出現了一位相貌醜陋的年邁老人。青年貴族們頓時意興闌珊。

那老人盤腿坐下,看我點頭,就用一根馬骨敲着草地,開始唱:“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現牛羊”

隨着老人的歌聲,大帳內逐漸安靜了。

他唱了三遍,震發聾聵,衆人忘乎所以,好像回到了建國之處的北地。

我彷彿看到了碧草黃花,鷹翔雲海,一望如砥的大漠。

“好!”阿宙第一個站起來喝彩,元天寰似也滿意,命重賞歌者。衆人也意猶未盡。

阿宙舉杯對衆人說:“來長安定都,我等久聽靡靡之音,重溫舊日歌曲,纔想到我朝雄健的當年。草原大漠,本是我朝故地,然柔然帝國,雖與我朝約爲兄弟,卻經常掠奪邊境,騷擾六鎮,若有機會重奪祖先起源處,臣萬死不辭。”

他說得慷慨激昂,歌聲餘音繞樑,衆皇族又因飲酒熱血澎湃,因此不少人都應聲。

“對,早該滅了柔然!”

“草原應該全是我朝的疆土。”

“先平了北方,再統一天下!”

我望着阿宙充滿朝氣的臉,元天寰對這個弟弟究竟怎麼想呢?

元天寰並沒有出聲。他望向帳外,只顧飲酒,並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

過了一會兒,外頭馬蹄聲響。竟有軍士急報,宦官呈送上來,衆人酒醒了一半,都望着元天寰。我看到元天寰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而後他從容的對大家說:“柔然在今日凌晨攻擊武川鎮。各位,朕不想戰,但別人入侵,我朝不得不迎戰,平定北疆,在此一舉。”九月九,果然是非常日子。難得我和元天寰竟然有所默契,在這個時刻宣佈戰爭的消息,無疑是最鼓動戰心的。皇族們義憤填膺,摩拳擦掌,也都在天寰意料之中吧,我安排的歌者,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阿宙第一個跪倒在御前:“皇上,臣爲太尉,外強入侵,臣弟理當領軍出戰。”他頭上插的茱萸,在風中輕顫。元天寰對他注視良久,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他這話一出,非但阿宙自己吃驚,衆人喧譁都停止了。元天寰站起來,任由秋風吹着他衣服上的茱萸。在那一刻,他看着阿宙,好像阿宙是時光倒流中的自己。他說:“朕對柔然早有察覺,因此未雨綢繆,已經定下了出征的名單:朕將御駕親征,以河南上官軼先生爲軍師。以右將軍長孫乾爲先鋒,六弟魏王殊定和衛將軍於英分率左右軍一同出征。五弟趙王元君宙留守京城,攝理國事,都督中外諸軍事,以中山王並太傅鄭暢爲輔。”

六王爺本來灰溜溜的,聽了這話,一躍而起:“臣弟願爲皇上赴湯蹈火。”

阿宙臉色都變了,似大爲失望,他膝行到元天寰的腳下,拉住他的衣裾:“皇上……求您收回成命,還是臣弟去吧。皇上……您是萬尊之體……”我知道阿宙不願提起天象兇險和此戰的艱難。他的鳳眼裡涌上了淚花,說話都不利索了。

元天寰毅然扯開衣服:“朕決定了永不會更改。讓你留京,自有道理。現在軍情緊急,朕立刻返回皇城。”

我跟着他一起入內,阿宙卻跟了進來,直到人們已經聽不見的地方,他才又拉着元天寰再三的懇求,連我都不忍心聽,只能避在一角,旁觀他們兄弟。

元天寰終於嘆氣,蹲身扶住阿宙的肩膀:“五弟,朕對你的安排,你還不懂?”

阿宙使勁搖頭:“雖然能懂,但不敢懂。大哥就像我的父母師長……”

元天寰摸了摸他的頭髮,那茱萸也散落出一些飛絮:“五弟,你只有十六歲。這一仗難,長安並不保險,所以你留在長安,不但是我爲你好,也是我給你的考驗。天象雖然對出征者不吉祥,但我不怕。萬一……你記得前幾天朕讓你放到蘭若寺寶塔內的那捲朕手書祈願麼?”

阿宙茫然的點頭。元天寰又用手撫了一下他的額頭:“那捲不是祈願,而是朕的詔書。萬一朕有不測,你和中山王,鄭暢,一起去當衆打開它,記下了?”

我心裡猛跳:元天寰還未和我成婚,他若駕崩,只有皇弟繼位。那個人果然是阿宙!

元天寰又和阿宙附耳說了不少話,阿宙低下頭伏在他的身邊,似要痛哭,又使勁忍住。

馬蹄聲催促着出發,元天寰終於拋開弟弟:“公主,回宮吧。”

他攜我的手,穿出大帳,穿過衆人,徑直登上御車。

我莫名的難受,又莫名的激動,耳邊一直迴旋着老人的歌聲。車軲轆一轉,我認真的請求:“元天寰,帶上我一起出徵吧!”

他好像沒有料到我這句話。半晌,才含蓄拒絕:“不行,北方有許多湖,深不見底。”

我執著的回答:“無論多深的湖水,只要冬天結上冰,我就能踏上去。我根本不想看透它,只要站在最上面!”

“……你到底要征服什麼?是一個帝國,還是人的心?”

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親歷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戰鬥,只是想站在冰面上。我想目睹上官青鳳第一次飛翔,想要見證元天寰是最強的人……我最想代替阿宙去體驗天與地的搏殺。

元天寰將我手放在他的手心,鄭重道:“公主,我向你保證,你將來還會看到更精彩的戰爭!但是這一次,請你留在都城,讓我去征服吧。”

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毫不懷疑,他將勝利。

――――――――――――――――――――

第十五章:冰血第十四章:棋局第八章:秋血第八章:秋血第十四章:奔流第十一章:滿月第九章:矛盾第十九章: 虎穴第三章:離別第六章:青鳳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五章 傾都第十章 鳳歸第三章:離別第六章:紅蓮第二章:春夜第七章 戒盈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二章:大風第六章:天問第十五章:險途第四章:雪衣第十八章: 鳳膽第十三章:行舟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三章:離別第一章:冷宮第四章:王謝第二十一章:聖意第十二章 羅網第八章:秋血第六章:青鳳第十章:狼星第十三章: 梅影第二十二章:碎佛第一章:冷宮第七章:噬骨第九章 藏弓第八章 新風第七章:桂心第十四章:洛陽第十八章:宿命第十章 鳳歸第四章:雪衣第十五章:冰血第十一章:圍城第十四章:奔流第五章:求生第二十二章:碎佛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十六章: 交錯第四章 還鄉第十二章:秘函第四章:白馬第十一章:圍城第六章:預言第十六章: 交錯第十四章:洛陽第十二章:秘函第十三章 紅日第三章:離別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十七章: 邂逅第二十一章:出鞘第二章:春夜第十五章:險途第九章:死境第八章 新風第七章 戒盈第四章:雪衣第十二章:桑雨第五章 傾都第六章:預言第八章:心曲第五章:求生第四章 還鄉第一章 稚子第八章 新風第五章:驪歌第二章 立嗣第二十五章:花期第十九章:別鵠第一章:出川第十一章:圍城第十九章: 虎穴第十五章:冰血第三章 南征第十六章: 交錯第五章 傾都第七章:噬骨第二章:春夜第十八章: 鳳膽第六章:天問第七章:噬骨第十一章 易儲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
第十五章:冰血第十四章:棋局第八章:秋血第八章:秋血第十四章:奔流第十一章:滿月第九章:矛盾第十九章: 虎穴第三章:離別第六章:青鳳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五章 傾都第十章 鳳歸第三章:離別第六章:紅蓮第二章:春夜第七章 戒盈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二章:大風第六章:天問第十五章:險途第四章:雪衣第十八章: 鳳膽第十三章:行舟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三章:離別第一章:冷宮第四章:王謝第二十一章:聖意第十二章 羅網第八章:秋血第六章:青鳳第十章:狼星第十三章: 梅影第二十二章:碎佛第一章:冷宮第七章:噬骨第九章 藏弓第八章 新風第七章:桂心第十四章:洛陽第十八章:宿命第十章 鳳歸第四章:雪衣第十五章:冰血第十一章:圍城第十四章:奔流第五章:求生第二十二章:碎佛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第十六章: 交錯第四章 還鄉第十二章:秘函第四章:白馬第十一章:圍城第六章:預言第十六章: 交錯第十四章:洛陽第十二章:秘函第十三章 紅日第三章:離別第二十三章  取捨第十七章: 邂逅第二十一章:出鞘第二章:春夜第十五章:險途第九章:死境第八章 新風第七章 戒盈第四章:雪衣第十二章:桑雨第五章 傾都第六章:預言第八章:心曲第五章:求生第四章 還鄉第一章 稚子第八章 新風第五章:驪歌第二章 立嗣第二十五章:花期第十九章:別鵠第一章:出川第十一章:圍城第十九章: 虎穴第十五章:冰血第三章 南征第十六章: 交錯第五章 傾都第七章:噬骨第二章:春夜第十八章: 鳳膽第六章:天問第七章:噬骨第十一章 易儲第二十三章:雪晴(待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