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氤氳,山沉遠照。十數萬雄師橫于山野,炊煙亦可令天地變色。
此夜之後,便不是屬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軍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軍,才歇息一夜。對他急於班師回朝,好像北軍上下全沒有一聲怨言。
自從那日屠滅藍羽軍,他在山頂對我道破天機後。他沒有再對我說過一個字。
他不對我說,我自然也不主動去找他說。此人着實讓人捉摸不透。
元天寰從不帶女人從軍。所以在我身邊只派來兩個小太監伺候。這兩個小孩兒跟元天寰身邊的那些親兵一樣,除非你問,不然就一句話也不說。行軍時,我在一輛密不透風,窗戶都沒有的馬車裡。休整時,我在戒備森嚴的帳篷裡。譬如是魚兒被困在無水的溝渠內,一籌莫展。
但是,我無時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馬車內的時候,他的馬就在車軸的近旁。而我在帳篷內,他就呆在最近的那個帳內。
大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誰,似乎也無人關心我的存在。
儘管我幾乎被軟禁了,我依然得到了一些消息。薛堅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四川大亂後的局面。趙顯中了埋伏,被俘虜了,早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長安。阿宙,領軍處於右後翼……
現在在北軍營內,唯一可能會幫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面對我?
我想了無數的辦法,都不行。唯有……我拉開簾子,一個小宦官跪在門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氣,坦白說:“去告訴皇帝,我要見他。”
那小宦官飛跑去了。我等得心焦,他回來怯生生地說:“皇上正忙,無空見您。”
我心裡幾分涼薄。真遇到這樣的男人,怎麼辦呢?此人會爲我這樣一個少女動心?我不信,當初就因爲那麼一首大風歌,僅僅因爲一個女相士幾句話,他就非要娶我爲他的妻子了。
他究竟有什麼盤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幾聲,取出袖子裡的匕首來細細的看。
那小太監又說:“皇上有令,雖然長安就快到了,但您起居乏人照顧,也不可行。皇上命四川上貢合適的侍女,今日全部齊集。皇上口諭,想必您也不會喜歡長安的宮人,所以這裡的人,隨您挑選。”
我整理好衣襟,走出去瞧。門口守衛的武士不少,還有地上跪着十來個小丫頭。最大的也不過我這個年齡而已。
小太監道:“這是主人,以後你們就是伺候她的。”
那些姑娘面面相覷,紛紛對我叩首。
我環顧一下四周:“我用不了那麼多人。明日行軍,我只要一個人跟着我就行了。”
話音剛落,女孩子們就伶牙俐齒起來。
“奴婢願意去……”
“奴婢什麼都會做……最擅長梳妝”
“奴婢……”
我嚴厲的看了一眼,她們才安靜了。我用足尖碾了一下泥土,隨手指了遠處的一匹青色的馬:“回答我一個問題,那是什麼?”
衆人爭先恐後:“馬!”
“不對,軍馬”,“青色的馬”。
見我略微搖頭,便有一個女孩討好的說:“主人說是什麼,便是什麼。”
我笑了。我雖然也經歷過困境,但公主畢竟是同平常人家的女兒有些不同。其實我雖用心,但並不是用心計。不是不能,是不願意,不屑而已。
我指了指人羣最後一個圓臉的小姑娘,她梳着丫髻,秀美的臉上嵌着豌豆花一樣的靈活眼睛。
她從方纔到現在,從沒有開口過。
“你來,叫什麼?多大了?”我問。
她對我盈盈一拜:“我叫阿圓。十一歲了。”
“阿圓,聽上去不錯。”我凝視她:“需加一個跟夏天有關的字。你以後叫圓荷,荷葉的荷吧。”她的臉瞬間變得紅撲撲的。
我徑直走進了帳子,她也跟了進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我不禁想:此丫頭倒是非常讓我省心。也算遇到了元天寰以後,唯一可以慶幸的事情。
我枯坐一會兒,料定元天寰也不會來。這底恐怕到了長安才能露呢,我便躺下,圓荷過來幫我解衣服,我搖頭:“不要。”她馬上蹲到角落裡去了。
我母親曾說,她在四川時,最怕巴山夜雨,我如今,連巴山的風都聽了心驚。
命運充滿巧合。我母親在四川被父皇發現,我也在四川被一位皇帝找到了。
此時,就聽得門口有小孩找那兩個小太監說話:“……怎麼了?連我都不認了?平日在宮內得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當差時候就這嘴臉?”
我緊張起來,但並沒有轉身。那童聲,我肯定聽過。……是阿宙身邊的小宦官惠童!圓荷悄悄的爬起來,也不問我,直爬到帳子門口。
小宦官道:“哥哥瞧你這話說的……皇上有令,誰都不可隨便進的。”
“什麼人啊?是個姑娘……對不?我就是好奇。”
惠童在門口磨蹭了半天,但好說歹說,都沒有人讓他入賬來。我在黑暗中湊過身體,想聽清他們對話。
圓荷忽然打開了帳簾:“主人睡着了。這個哥哥好臉熟,是不是找我的呢?”
惠童笑呵呵的:“也沒什麼……我看你也面善。你出來一下,我同你聊幾句也好。”
圓荷回頭瞥了我一眼,似在討我的示下,我往下按了一下手。她就鑽出去了。
過不多久,就有一個小宦官提醒:“喂,皇上朝這邊來了……”
圓荷刺蝟一樣溜進來,閃電似的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元天寰邁步入內了。他儀範偉麗,但走路卻幾乎無聲。
我站起來,圓荷跪下,元天寰掃視她一眼:“出去。”
他依然穿了件樸素的黑衣,看似書卷氣十足。夜色烘托出他紫色綸巾,甚是典雅,鬱郁而文。但我再也不會受騙了。
他沒什麼表情,語氣也平淡:“公主,你對朕有話說?”
我不卑不亢的說:“有話。”
他眸子一閃:“問將如何對待你嗎?”
“不,你錯了。”我直面他:“我今夜只想問一句:上官如今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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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凝視我,用一種令人玩味的神色反問:“你想他會在哪裡?”
“元天寰,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呢。”
元天寰神定氣閒,慢悠悠的說:“他在哪裡?被朕派去的人暗殺了,還是被朕拘禁起來了,抑或是被你的事情打擊的一蹶不振了……?”他話鋒一轉:“那都不再是青鳳了。公主你還是不瞭解他這個人。”
我想起那張地圖,元天寰曾在上用筆圈畫過什麼,便問:“你在地圖上寫了什麼?”
元天寰道:“我又不是給你寫的。你需要知道麼?”
“你……”
他嘴脣紋絲不動,鼻腔裡一聲笑嘆:“公主,有一個願賭服輸的詞兒,你知道嗎?在朕的面前,你用現在這種執拗的態度,將不會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無論上盤棋,還是下盤棋,你只要輸過一次,便要服輸。一隻真正的鳳,就像上官,不會讓旁人看到它的翅膀。你必須儘量藏好你的翅膀,不然朕幫不了你。”
帳篷裡黑,他就像一星螢火,發出詭譎的光芒,那身影被拉得長長的。我在背後掐了幾下手指……才嘿嘿的笑了出來,我將手臂張開,同時向背後一拉,好像是收起翅膀的樣子。我坐下,將案上四川才貢來的蜜橘,當他的面,用匕首剖開了皮,一片片放進嘴去,用力的咀嚼。我故意對視他,微笑着問:“好,元天寰。我認輸。你比我多吃了十來年飯,贏我一個女孩子也算是至尊光榮。”
他脣邊笑渦一閃而過,眼光依然是冷的:“這就對了,小孩子更要聽大人的。先生兩字,不是白叫的。”
我又哈哈了幾聲,問:“請你告訴我,上官在哪裡?”
“他已經被孫照送往神醫吳子毓處,吳先生與上官向來友善。他的腿疾若無溫泉治療,吳先生親手治療,恐怕以後會有殘疾。當初你們離開的時候,朕並未提起,但上官自己的心裡是清楚的。”
“那你究竟在地圖上寫了什麼?”
元天寰的眉峰又一動:“你是朕,你會寫什麼呢?上官只看了那張地圖,自會明瞭。在藍軍內,他對朕說,既然朕爲皇帝,那麼他願意跟隨我平定天下。但他若是選了你,他就不能再選擇當我的軍師。自古豈有兩全事?”
我愣了一愣,橘子也沒有嚥下去。上官曾要想出仕?怪不得他說自己就算“士”,也需要一盤盤棋殺出來……要想在這個世間找到最安全,最可靠的藏匿處,“逃”原來不是上策。
外面有人稟報:“皇上,長安的人已將聖旨所需送來了……”
元天寰聽到政務,頓時神采奕奕,站起來對我道:“朕有重要的事,先告辭了。”
我擋住他的去路:“我想出去走走。悶壞了。”
“那就出去走啊,難道還要朕特意下旨準你走?”
我按捺火氣:“你這些天來讓那麼多兵士守着……”
他顯然已經對我的話心不在焉了,過了一會兒,纔回神道:“公主,朕是讓人守衛着,但他們能禁止你出去嗎?別忘了你是何等地位。除了朕,誰都不能讓你遵照他的意思做 。”
他掀開簾,示意我在他前面走出去。我也不讓,率先走到外頭,小丫頭圓荷遠遠的跪在風裡。
雲朵千里萬里,月色溪前溪後,我深呼吸了一次,元天寰立於我身後,音調沉緩如鍾:“那邊就是劍閣,明日我們將到陳倉。朕與公主你,可謂郎無情,妾無意。但成就天下者,也無需拘泥俗套。此生你可能再也不會見到劍門雄關了,但你的名字必定會跟劍門關一樣刻在歷史上。”
我並未搭話,仰頭望着鐵鑄般的劍門,兩排刀削般的雲崖,對峙在陳倉道前。
圓荷乖覺的靠近我:“主人?皇上走了。”
我正色道:“我乃寧朝餘姚公主。”
她頓了頓,稱呼我:“是,公主。”
我是公主。無論嫁給哪個男人,我永遠都是公主。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流浪帝女夢,也許不過幻影而已。圓荷跟着我沿着軍營向溪邊散步,溪水泄銀般泰然。
“這就是劍門,太雄偉了。公主,我們會去長安嗎?”
“會。圓荷聽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話嗎?當年蜀將守在此處,敵人十萬大軍都不敢越過雷池一步。”
圓荷的丫髻跟着腦袋一起動:“嗯!公主,蜀國最後還是亡了呢。”
我笑:“氣數已盡,不得不亡。雖說敗了,但努力過也無憾。方纔你跟惠童說了些什麼?”
“是。”圓荷環顧四周,壓低嗓門,神態依舊自若:“小哥哥說,他的主人要對公主傳說一句話:他已經知道您是誰了。”
他知道了……我方要說話,從灌木叢裡一匹馬躍出,有人將我一掠而起。圓荷只呀了一聲,釘子一般在原地不動,我只看了那人的眼睛,就對圓荷道:“別怕,我就回來。”
玉飛龍撒開四蹄,越過丈許的溪澗,水花濺到我的臉上。
“阿宙?”我在馬上叫他。
阿宙催馬進入一個山坳,溪水在這裡變緩,紅萼花開,露凝清香。玉飛龍驀然停下。
他的鳳目滿是比劍門更險的迷惑,我又叫了他幾聲。他眸子才轉向我:“……你……”
我直言道:“你知道了,我就是炎光華。”
阿宙的顴骨都瘦削下去了,鳳眼下有些發青,他的臉上醞釀着一場風暴,但最終吐出來的卻是支離破碎的語言:“……你是……你……我……小蝦。瞞着我……現在……怎麼辦?原來那晚……我是說了我不能放棄當王……但是你……你說清楚了嗎?若知你……我什麼都可不要了,天涯海角都願意跟你去。”
我告誡自己只能裝作無情,但阿宙的樣子與過去判若兩人。我的心又不是鐵打的,無言以對。
他哽咽了,在馬背上緊緊抱住我,手臂顫抖,好像抵抗不了強風,但他偏要把我抱得更緊。我望着劍門關,漸漸視線模糊:“喂,阿宙……對不起。”
青煙冥月,野山殘火。紅花凋落,直順流北方飄去,殷紅盡頭,想必就是長安。
而此月,此溪,此關,唯留青青花萼,還有前一春的記憶。
草木猶如此,兩個少年,情和以堪?祲祲滄桑蜀道,少年上官又作何想?
阿宙抹了淚,抽噎一下:“別說了……我知道你是公主以後,忽然就想通了。桑樹林裡你是願意接受了我的。你後來跟着上官離開我,並不是因爲你愛上了他,而是你不能留在我身旁。我不恨你是公主,但我恨我自己是元君宙。”
我無奈的合上眼皮:“阿宙,男女間只要有一個是龍子鳳命,就算愛的枷鎖。我們倆倒好,全都是投身在帝王家。這也算命吧。”
“我不信命。早就說無人命運寫定的。你是我的小蝦……難道你真的願意履行婚約,嫁給大哥了嗎?你說不。我現就帶着你逃走,從劍門關走偏道,穿進四川密林,可能行的。這一輩子就算再短,有了你我也不在乎了。”他的眸子燃燒起來,字字逼我。我這才發現,玉飛龍馱了一個大包裹。他穿得平民的短袷,揹着劍。
他真願意放棄一切?桑樹林的雨,都落在他的眼睛裡,還打溼我的心。
突然,一支冷箭“嗖”的擦過他的髮髻,阿宙警覺大喝一聲,我拖着他臥倒。我還聽到稍遠處有不少人驚呼。我也發現了灌木裡的人馬。我早就知道元天寰會做防備。但方纔那一箭?差一點就可以殺死我或者阿宙,誰敢如此大膽?
“小人護衛來遲。”只不過半刻的功夫,一名校尉奔上前來磕頭:“小人奉命保護姑娘。未料方纔從棧道上射出冷箭……若傷及姑娘,則小人等只好以死謝罪。”
校尉倒是機靈。彷彿只有我一個人在此,又好像全不認識阿宙。
還有幾個人追上了荊棘叢生的棧道。
阿宙沒說話,我問他:“是誰?你得罪了誰嗎,記得蓬萊店裡要殺你的人麼?元廷宇不是死了麼?”
阿宙盯着那護衛我的校尉,手裡劍似乎隨時要出鞘,我儘量用最低的聲音道:“不行了。我要回去,別賭上我們的命。”
阿宙扯住我的後裳,嘴脣顫動:“小蝦,出川后就更難了……你不明白?”
我下定決心。橫眉對校尉說:“你們幾個儘管把所見報給皇上聽,可以試試皇上相信我還是相信你們。我保證皇上一定會殺了你們。”
“小人不敢多嘴。但方纔冷箭蹊蹺……他們回來了,也沒有追到。請王……您留神。”
他說完就退後了一大段距離。我對阿宙搖頭:“阿宙,別冒失了。今後不要再想着我了。”
“你真要回去?”
我只得走了,再這樣我們都只有死。我只得丟下一句殘忍的話:“別攔着我。我是公主,我不再想流浪,要成爲天下最高處的女子。你能給我那個嗎?”
他的鳳目迷惘,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他鬆開了我。
我一路走,無視身後所有的人,不知何時,圓荷跟上了我,她悄悄的:“公主……”
我直走到黑暗裡去。我並非生而知之的聰明人,如今不能再做無把握的事情。我寧願選擇做一隻涅磐的鳳。
阿宙,我可能會在宮廷裡浴火重生。可你還是忘記了我吧,你青春還有一大把呢。
軍營裡起了“采薇”之歌。北朝軍人也大多是兵戶。元天寰之所以少年起威名不衰,是因爲他雖然數殺大族,但對窮苦兵丁極盡撫卹。他十來歲出徵時,非左右盡飲水,他就不喝水。采薇之歌,故在思鄉。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反朝如此急行軍,但士卒們毫無離心。
從元天寰的大賬內,又傳出了一首壯年男人所唱的歌曲。采薇悱惻的歌調消失了,全軍的士兵們都在聆聽。門外的守卒相互說:“啊!乃皇上最喜的歌。”
歌聲豪放,穿雲裂石。劍門關下,王師盡默,我心澎湃。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夏初我實無衣,隻身入北境。
下一站就是“宮”。其境若何?
我不用卜卦,也不問星氣。
必定劫難重重,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