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希望

“包圍?”我驚叫起來,阿宙的手掌攸的蒙在我口鼻處,眸清亮亮的:“呀,你當了皇后,還是這樣急性子。”

我瞪大了眼睛,耳裡似乎真有鐵衣破風的聲響,突然感覺自己呼吸不過來,纔將阿宙的手推出去,吸了口氣:“我性子真已好多了。但方纔……”我咧開嘴:“我忘了。”

阿宙鳳眼一挑笑起來,如半開的木芙蓉:“你頭髮可散了。”

我藉着微弱的光,摸尋碧玉簪,阿宙也跟我趴在地上一起找,他身手快,先找到了,無言的遞給我。我的頭髮又厚又重,黑暗裡自己挽髮髻費力……我皺了皺眉毛:“你背過去。”

阿宙微微一哂,乖乖的背過去,我一邊將手掌插進發髻一邊問:“到底是誰圍攻我們?現在可發生了大地動哪。”

“你我不都活着?那是索超率領的一萬人。當初敦煌城破,索超失蹤。虧得上官機靈,以計刺探出他們在附近祁連山內躲藏。祁連山內……不容易打,因此我們算準了今夜御駕到達如來寺時,就是敵我進攻應戰的好日子。要是你精心策劃等待獵物好久了,預備致命一擊。你會因爲老天爺發瘋搖搖幾下就作罷?”

我搖搖頭,阿宙說:“是嘍。他們不會,我們也不會。火堆在熄滅之前都要跳一下,我陪着他,看能跳多久。”

我將頭髮挽好,並不想叫他回頭,但他好像背後生了眼睛,剎那就回轉來,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火摺子,呲啦,灼灼的火光映着他的面頰,

我偷偷的往後挪了一步。阿宙沉着的說:“時間還來得及……原來索超有個身份:安先生。安先生成名極早,幾乎無人知曉他是敦煌索氏。他擅長擺十個陣。在敦煌我和上官跟他對仗九次,有輸有贏。如今他只剩下最後招數:太白皇極震。他當年在洛陽龍門演練此陣,名士皆退。到第十八日,來了個玄衣戴斗笠的小小少年,他與他對峙三天三夜,安先生自動認輸。那少年就是元石弟子‘玄鵬’東方琪。”

“玄鵬?……”我跟阿宙對視了一眼:“那就是講獨有天寰可以破解此陣?”我手心微微出汗,百年在帳附近輕輕的咳嗽。外界因爲地動的恐慌似乎結束了。

天寰從未對我說過……我站起來,

阿宙也起身配劍:“上官說:後來東方講其實他並沒有勝。只是安先生惜他少年,也不願他人揣測此陣,故而率先服輸。就算當時能破,十多年後,對方必定改進了陣法……”他笑了兩聲:“作爲東方,他以前從未告訴過上官破解的方法,大約他覺得那樣纔是對上官好,上官也不會問他。正像作爲大哥,他這次從未給過我攻打西北的建議,我也沒有問他。索超尋找兒子,還有其他,他全沒有說。這就是他。他也沒有告訴你可能遇到圍攻吧。”他的聲音從鏗鏘有力變成柔和輕緩,眸子盯着地面打碎的燈。

我茫然若失,阿宙孤單的身影修挺如青松,面孔就如一整塊月光玉……那龍門的小小少年,也該這樣的孤絕……我閤眼片刻,口氣堅決:“他又不是仙人,也不能什麼都料準……就算什麼破解敵陣的方法,他教給我,我也……不懂。而且天寰和索超的關係,要麼兩人直接對仗,要麼就是他不協助別人出手。所以我根本不想要他事先告知。”

阿宙又微微一笑:“這些話都該直接告訴大哥最好。上官跟我,事先也想了破解此陣的方法,不夠完美,但孤注一擲可以試試看。”

他話音剛落,就聽一陣陣的銀鈴聲。我走到帳門邊豎起耳朵聽,覺得愈加不祥。

冷不防擡頭,阿宙安靜而嚴肅凝視我,他眼裡的火苗熱切燃燒,讓我有幾分不知所措,我問:“真是太白皇極陣?”

“對。”原本躊躇滿志的阿宙彷彿突然有了心事,他低眉盯着我的鼻尖瞅:“小蝦,我當然希望勝,但我也輸得起。我攻陣時你留神自己的安全就足夠了。那對我比什麼都重要。”

我一怔,一陣馬嘶,玉飛龍衝到了帳篷之前,銀玲聲逐漸變得清晰,白將軍等人也騎馬到了:“殿下,四周有埋伏。”

阿宙彎腰出帳,環顧四周,說:“是,有敦煌索家軍一萬多人在四周佈陣。白將軍,你帶來五千人馬,分出兩千來保護皇后。其餘三千加上我的三千,從朱雀方位迂迴攻擊。上官先生率領五千精兵,從白虎方位與我方合擊。天亮之前,一定要破其要害。”

羣情激昂,因爲地動引起病態的興奮,使每個人對戰爭即恐懼,又興奮。地面又晃了一下,阿宙藉着那股旋動力,躍上馬背,他俯身搶過匆匆而來的圓荷取來的酒壺,仰脖灌了幾口酒,對衆人說,聲音嘹亮:“西北地動,乃是舊族滅亡,新軍立功的天兆。從涼州跟我來的孩子們,你們的家人都在城中,你們也擔心他們的安危。但戰爭結束之前,敵軍絕不會讓你們離開這裡。”他揮劍向被烏雲籠罩的月兒:“成敗在此一夜。上天佑新,我等必勝!”

少年們一起威武吶喊,真乃初生牛犢不怕虎。遠處傳來雷鳴,無數帶火的箭頭落在大營四周,燃燒的帳篷,迅速的垮塌,我急急登上御車,阿宙命白將軍率軍以圈形保護我。

戰鼓雷鳴,阿宙只穿軟甲,白馬灰衫,在黑夜裡也能找到。我探頭張望,百年將一塊紫色的繡花簾子掛在車上,簾子上繡着飛天的圖案,我尋思片刻:“百年,你搞什麼鬼?”

百年躬身:“娘娘,這是萬歲事先囑咐的,若遇攻擊,皇后宜安坐車中,掛上此簾。”

我張着嘴,跟傻瓜一樣。銀玲聲變成了角聲,耳裡一片驚叫。……元天寰,真是料事如神啊。

我望着似曾相識的車簾圖案,莫名的一陣惱火。恨不得直接甩到車轅上,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拉了一匹馬來,跳了上去,跑馬到白將軍跟前,眺望着戰場。

被火光照亮的大地上,多出一大片黑鴉鴉的花朵,好像是天宮裡變化着的鑿井圖案。每個敵軍都帶着笑容古怪的面具,好像等待着阿宙的自投羅網。阿宙他們的迅速衝擊,帶來了一陣搖撼大地的狂風,陰暗之氣,似乎被打散了,可是從那朵花裡,突然伸出潔白的枝葉,詭異如同蜿蜒的蛇。

白將軍奇道:“怎麼有這樣的馬?”

我也有幾分奇怪,哨子一響,“白蛇”分散開來,以閃電之速與阿宙的馬隊交錯而過,向我們這裡跑來,阿宙回了一下頭,但依然向敵陣而去。

我撫摸馬頭。白將軍令五百將士擋在之前,有人大喊:“是白鹿。”

我定睛一看,真的是上百隻大白鹿,每一隻鹿的脖子上都繫着巨大的鈴鐺。一排弓箭飛去,白鹿們中有些倒下,但當它們倒下,一股藍色的火就從鹿的項圈裡噴出,射向馬匹。繼續向前狂衝的白鹿也帶着火,向我這裡衝來。白將軍大叫:“皇后退後。”他情急之下,不顧一切的帶着人擋了上去,火光沖天,燒傷者慘烈的叫聲讓軍陣一片混亂。

百年跑過來:“皇后,請您上車,這是萬歲的旨意。”

我被自己受驚的坐騎顛得夠嗆,幾個月沒有騎馬,居然產生一種眩暈的感覺。我用手擋着面前模糊的光影:“我沒事,白將軍他們如何……”雨點打在我的頭上,雷聲轟鳴。

“白將軍他們正在殺鹿,全是火,撲不滅。還有一千人保護着皇后後退。”

我張開眼睛,粗大的雨點裡,有隻巨大的白鹿,身上爲火光映彩,彷彿傳說裡的九色鹿王,向我猛跑來。箭雨跟着雨線,追着它,但它更快,總是早一點躲避過去。我的馬向後退了幾步,我狼狽之中,纔想到提起自己背後的小弓,瞄準了它的眼睛。

遠處的廝殺被烏雲隱蔽,天幕倒下般的滂沱大雨,時遠時近,它進入我的射程。百年叫起來:“皇后小心。”

我想鹿如果能看到我的話,在某一剎那,它好像懂我的心思。我手指一抖,團身側貼住馬,雙腿夾着馬肚,向前奔跑的馬,與飛速馳來的白鹿擦過,我回頭大喊:“不要傷它,讓它逃走。”衆軍聽到我的聲音,急忙散開一道空徑,那鹿撒蹄,向遠山奔去。我背後一身冷汗,心跳不止。百年又苦苦求我,我打斷他,也不用人攙扶,自己登上了馬車。

雨太大了,除了白將軍那些人,什麼都看不見。我焦急萬分,但又無能爲力。等到白將軍他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大約已經過了兩個時辰,白將軍親自來報告:“皇后,太尉入陣苦戰,以臣等目測,敵軍陣爲一圓形,太尉從朱雀位切入敵軍四成,而上官先生也從白虎方位切入敵軍四成,但還有一成中心,無法破解。那陣中時而起火,時而有網撒開,走石如同沙暴,飛刀縱橫交錯,臣等無法救援。”

我點點頭:“白將軍,我這裡還有多少人?”

“未傷輕傷者還有一千多。”

“嗯,白將軍,你能否率軍,從青龍位聲援太尉?”

“娘娘的意思是……”雨勢小了一點,白將軍抹了把臉:“聲援?”

“那是太白皇極陣,你不能擅自入內。皇上若在,也不會讓你們送死。現在大雨,敵軍雖然精心準備,但面臨地動,又遭遇兩路夾擊,聲勢之下,也有慌亂。我用不着那麼多人保護,你只要率領五百人,去青龍位大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就能干擾其兵士軍心。試試看吧。”白孝延狐疑片刻,抱拳領命。

雨勢由強變弱,天色略明。因爲曠野,雜亂的交戰聲引起的迴響能傳出好遠。

夾着沙礫的西北土地,被血水雨水不斷的沖刷,那些白鹿的屍身被火燒成焦黑,慘不忍睹。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此起彼伏,白將軍好手段,似乎那聲音並不是青龍位一個方向傳來的。敵軍中好像有人像四周張望。我好像看到馬與馬匹的縫隙裡,捕捉到一人,他袍上血色鮮明,就像黑色之花的血蕊,異樣豔麗。那就是阿宙……阿宙……

正在此時,從玄武位,起了一陣笛子聲。

有一羣青年在唱歌“明月半依雲腳下,殘花猶落馬蹄前”,他們所唱,全部是敦煌曲子詞的調子。阿宙好像回了一下頭,他手下的孩子們叫起來“爹爹,爹爹,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在趙王軍中。”那聲音,似乎是歡欣,似乎是悽慘,讓人聽了,非常難受。

陣營好像突然之間,變得亂了,等我明白過來。那上百個青年士兵,已經從玄武位,護衛着一匹馬神奇的繞入圓陣。馬上的人金甲輝煌,身材修長高大,雖然帶着青銅面具,看不清臉,但卻覺得此人美若神仙,飄若鬼魅。“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少年們的呼喊聲,青年們的歌聲,蓋過了風雨聲,天邊有絲光線刺破雲層,照耀在金甲人身上。

他緩緩回頭,那面具……我吃驚的只知道向外喘氣……天寰麼?那是天寰用過的面具。我又跳上馬,向前跑了一大段,想要看得更分明些。

哨子聲響,一陣鼓聲點點如巫神的祭禮。那些帶着面具的人,在青銅面具前,放緩了動作。好像被什麼詛咒束縛。快的超過想象,阿宙和金甲之人,率先合在一起。我將馬鞭一抽,居然抽到自己的大腿上,我歪了下嘴,環顧四周,好像沒有人看到我出醜,我頭髮也溼了,但心裡爽快淋漓。

曠野之上,阿宙狂笑起來:“索老先生,願賭服輸,你的陣實際已被破。放下屠刀,皇上饒你性命。”

有個聲音從遠處響起,不同阿宙的桀驁,卻是蒼涼的大笑:“皇帝,皇帝。你是皇帝,你用我的兒子來破陣,我不能怪你,但你終究違背了我們的約定。”

金甲人身體一滯,我這才發現了奇怪,他的手似乎在顫抖着。大雨停了,萬千目光,集中在那張面具上,他好像極不情願,又不得已的摘下了面具。無數人齊聲一嘆。也包括我。

那張臉清麗無塵。天地都是溼漉漉的,唯有他的臉龐,是乾淨祥和的,好像花之寺裡的櫻。

是上官。他帶着詭異的面具,穿着華麗的金甲,可就是他。

喧囂的戰場安靜到了極點,衆人似乎都在等待他說話,上官淡然一笑,好像並不爲勝利而愉快,倒有幾分惘然,他說:“老先生認錯了人,晚輩河南上官軼。那人從未負你,而我等也不負皇帝。你的兒子在涼州城內,只要你投降朝廷,就可父子想見。”

一陣煙霧,阿宙欲追,但他和上官交換了眼神,終於朗聲道:“王者一言九鼎,你們放下刀,就送你們回敦煌。”隨着此話,戰場上清脆的金屬聲,響成一片。阿宙手下的少年,歡呼聲讓人熱血沸騰,我真想自己也成一個男孩子,加入這樣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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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山脈,峰高昊天,地遠八極。我們一路趕往涼州。等到城外馬場,才停下換馬,上官已經卸去了金甲,他的臉色發白,眼睛倒比以前更能藏鋒了,深湛得可以找到晴天。雖然是重逢,上官就像昨天才跟我分別一樣。

“這是趙王牧場,是西北最大的馬場,有一萬多匹好馬呢。”上官說,望着那些飛奔的良馬出神。

“趙王牧場?”我問。阿宙一身血漬,親自追着幾百匹因爲地動受驚的馬。

玉飛龍當先,那些馬跟隨白馬,好像是天上之景。小士兵們羨慕不已。

“是啊,皇帝在趙王十歲的時候,將這個牧場送給了他當生日賀禮。皇帝以前,對趙王寵愛至深……人所共知……”上官摸着肩胛,皺眉:“要不然也不會有這樣的趙王。”他笑着看阿宙矯健的身影,若有所思。

我說:“你這次居然帶上面具,連我都被你矇住了,你率領那一百人,怎麼能切入千軍萬馬。”

“情急之下,什麼都敢。以前……我也做過的,”上官又摸了一下肩胛,自嘲說:“哎,果然我係甲的時候,系得太緊了……我還真傻。”

我默默無語,上官又說:“地動似挺嚴重。你該差人向皇帝報安,我可沒有想到師兄回去……南朝進攻……出乎意料啊。不過想起來,他不在也好,免得和老友互相廝殺。”

“戰事才結束,我就派人去長安了……他也許是忙得顧不到我的。”

上官制止身邊一個小宦官:“別亂喝水,地動才過,水還渾濁,喝了要得病的呢。”

他說完,才搖搖頭,望着無精打采的太陽:“他絕沒有料到有地動的。夏初,他在西北放上你,我,元君宙,無論如何都會顧到。涼州危險,長安可能更險。南朝這時候本來不該冒然進攻的……不說了,還是回涼州,賑濟災民要緊。”

我聽了,喉嚨裡又渴又苦,上了車,阿宙跑來,拿着一個刨開的小瓜:“我讓找些好吃的給你。誰知道手下沒用的小東西弄來個這樣醜的瓜。別餓着了,快吃吧。”

我看他眼睛裡有血絲,只得打趣說:“謝謝你。歪瓜反而香甜,你也吃了吧?”

阿宙說:“我不吃,那麼小的瓜,給了你,給了上官,我身子骨好,用不着分啦。”

我用匕首在裙襬上切下一整片給他:“你一路拿過來,塵土都飛在上面,我也不要吃,所以你吃了吧。”他笑了笑,也不做作,拿過來,靠着車吃了:“不知道地動如何……我在肅州,甘州,沙洲,各有一萬人馬呢。要是在肅州,就不好了……”

我想起人們議論肅州的李小姐,就說:“那個,李茯苓還好麼?”

阿宙臉色微變,脣邊還沾着一片瓜籽,他悻悻的抹去了,嚴肅的說:“開什麼玩笑?我是擔心我從長安帶出來的少年軍人呢。”玉飛龍打了個響鼻,阿宙跳到上面,順順它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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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城內,雖然彷彿因地動經過浩劫,但百姓依然全都跪地迎接。

我下車步行,觀看房屋倒塌的情況,還與一些百姓對話慰勉。城內倒了數千的房舍,死了幾百人,大家還有些恐慌。但涼州人篤信佛教,上官與觀音寺的主持交好,住持在災難發生後,與涼州官員一起,將災民收容到寺廟官舍裡,還敲響佛鐘,讓衆人等待趙王回城。趙王大捷,皇后巡幸,自然給百姓們吃了定心丸。

行至一間倒塌的房舍前,有個拙樸的老人,顫顫巍巍的磕頭,但他的背後,卻有個小女孩被草蓆卷着,腳丫露出來。禁軍怒喝道:“大膽,屍身暴露在外,穢氣衝撞皇后,大不敬罪。”

那老兒哭哭啼啼的:“皇后繞了小人……小人的三個兒子都從軍死了,只有一個孫女,昨夜來不及救出來,她才六歲……房子倒了,沒有錢買棺材,小人不知皇后親自……該死該死。”

“百無禁忌,你家兒子都因軍犧牲,本就是忠義之家。讓我看看孩子,行麼?”

左右同聲阻攔:“皇后……”我擺擺手。

老兒不敢拒絕,將草蓆展開,我俯身,孩子的樣子……唉。我嘆了口氣,連年興兵,百姓的生活也苦,小女孩身上是破衣,我一陣心酸,眼睛都溼了。自己入城之前,因爲溼衣狼藉,才找了一件今年元旦時天寰所送的折枝牡丹罩衣套上。我默默的將牡丹罩衣覆蓋在女孩的身上,對老頭婉言說:“她的棺材錢,由官費出。你的養老,也由官費出。皇上用你子,亦會愛惜你。”

老頭兒也不知是感動,還是怎麼好,反正一愣一愣的,禁軍低聲提醒他:“還不快謝恩?”

他還是癡呆一般,大約是沒有見過如此場面。西北,天高皇帝遠,怪不得天寰要戰後來看看。

到了涼州刺史府,建築也有裂縫,庭院裡一地的石竹花瓣。因爲地動威脅還在,阿宙暫時把我安排在刺史府東南角的夫人臺的草堂內,說是那裡最爲安全。

兩人相處,我對阿宙說:“涼州的錢夠用麼?災民都該發錢撫卹,房屋由官府出資營造,棺材由官府按照家庭的情況給補貼,你說對麼?我……”我輕聲道:“我帶來不少我自己的錢,有這個數……”我做了一個手勢:“要是涼州暫時缺現錢,你拿去用吧。”

阿宙笑了兩聲:“普天之錢,莫非王錢,你不要用大哥給的錢送作人情,我打勝了仗,自然收斂了一些錢財。夠用了。你離開長安時……楊夫人還好麼?”

我低下頭:“好的。就是心疼病發,我去看了,又讓醫者精心調護,你不必有後顧之憂。”

阿宙沉默半晌:“她以前是沒有心疼病的……我在外頭打仗顧不到,託你照看下夫人。你雖然不喜歡她……但她也挺可憐的。”

你不用說,我也會照看的,我心想,但看到阿宙鳳眼裡的表情,我又覺得他的託付太重了。

布穀鳥聲刺耳,阿宙又問:“有件事,皇上爲何收養六弟之子?你怎麼想。”

我許久沒有答話,那溼了又幹的衣服,在身上皺巴巴的,我擰了衣角:“他想要,我也沒什麼不樂意。盧妃驟死,臨終還將孩子託付給我。”

阿宙的鳳眼射出一道光:“女人最苦的就是爲他人做嫁衣裳。你自己不能生一個?皇帝有親生子,對我等三個弟弟也是好事情。老六的孩子入宮,難道將來殺了老六?皇上不能再殺兄弟了,不然就太傷盛名,成孤家寡人了。我們在西北,要勸降真是太難,人人都說皇帝是暴君,殘忍狡詐嗜殺,要是投降了就跟柔然一個下場。我跟上官心裡難過,但一個是親弟弟,一個是親信,如何爲他辯解?此事我放在心裡好幾個月了。只跟你才說。”

我把頭低的更低:“別怪天寰,他……阿宙”我直面他:“我小時候中毒過……”

阿宙瞠目半天,忽然拍了一下案,那案上旋即出現了裂縫。他仰頭望着天空,好像在罵什麼,然後才說:“算我沒問過,你不要多想。大哥當年聽了那女騙子的話,什麼宜男,宜男。大哥多年無子,也不能怪你嘛。你可千萬不能讓他恢復後宮制度,……啊,收養了那孩子,對你還是好的……是我沒有想明白。”阿宙俯身到牀後,拖出兩本書來:“前幾天熱,這草堂我也來安歇過幾日,你來了,我把這個帶走。”

我看他想藏起來,就踮腳說:“我看看……啊,原來是戰國策。我還以爲你一輩子就看一本春秋足夠了。”

阿宙臉上暈紅:“我跟了上官一起,冒點酸氣,不行啊?”看百年捧茶入內,他連忙閃身出去。百年道:“皇后您一夜未眠,還是休息休息吧。”

我問:“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遇到了惠童……他想來看望皇后,我擋了。”

“嗯,明天讓他來和我一起用膳吧。”我慢慢的喝茶:“我不休息,去寺廟看望災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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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之後,西北其他各郡消息傳來,肅州果然被毀嚴重,民房數萬損毀,連隴西李氏府都無法住人。李茯苓跟着其兄李醇前來報信,這丫頭出落得水靈靈的,說起來也怪,雖然她和我一樣年齡,但我總覺得她像個小孩子。

第二天,我在觀音寺與災民一起吃了麪條,又抱着一個失去父母的小孩子給他講故事。我這人小時候滿肚子的故事,可惜只有母親聽。有時候她喝悶酒,我就只好對着草木講。有了用武之地,我極高興。雖然阿宙不要錢,但我還是發了如雅在我出發之前給我準備好的“人心錢”給百姓。

確實,這些錢不能彌補災民的損失,但漢人多少會用錢衡量恩情,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月上樹梢,我纔回到刺史府,在院內溜達了一會兒,就見李茯苓跑了進來,她瘦了一圈,顯得眼睛更大。因爲我待她親熱,她也就沒有規矩:“皇后,五殿下在這裡嗎?”

“不在。”我說:“你今天不是跟着你哥哥去涼州府點檢送給肅州的錢糧瓜果了?”

“我找五殿下呢,我又話要說,哥哥不讓我回肅州,要我住在涼州。可五殿下要去肅州了,我也要去,不要在這裡。”她說話瞳仁烏亮,嬌縱又可愛。我想,要是我父皇不早逝,我也會這樣……也許還是跟現在一樣……現在要和南朝開戰,對我是喜是憂?

一擡頭,李茯苓一陣風似的沒有影子了。我咳嗽一聲:“阿宙,你出來。”

阿宙從夫人臺後繞出來。我笑了笑:“一個王還躲女人,躲不了明天,有話挑明好。”

阿宙說:“我直說了幾次了。我對女人全靠第一眼。她這女孩子不壞,但我可不想給她希望。我要去肅州了,來跟你道別。”

“你現在走?肅州情況不明,死傷衆多,你去了那個戰場有什麼用?城內萬一流行瘟疫,怎麼辦?”

阿宙按着劍柄:“我非要去。還記得柔然那時候我在城內和五千青年軍一起滴血飲酒?”

我點頭。

“那五千是我從長安帶出來的。這次打西北,大小八十多場戰事,我們沒有向朝廷要過一點增援。打甘州,死了八百,打敦煌,死了一千九百。你想,這支軍隊陪着我度過最難熬的日子,此次我留了大半幫我守衛肅州,若我不去,怎麼能睡得着?有一個,我也帶回來。”

阿宙的表情有幾分痛苦,我發現他的虎口都是細微的裂口疤痕。以前他的手……我叫了他一聲:“阿宙。”

“嗯?”

我說不出話,宦官侍女們遠遠在樹後,但我還是可以看到他們的影子,我走到夫人臺前一塊字跡模糊的古碑一側,阿宙也不跟過來,在碑的另外一側,對我說:“小蝦,雖然沒有看你的信。但打敦煌的時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會怎麼樣?你可別哭啊,你哭起來,沒有笑起來好看,其實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縫有好幾條,看來古代至今,隴西地動不少。火紅的鳳毛菊星星點點灑在古臺廢墟上,銀藍之月光海里,它們宛若希望的火種。我想了好久,才說:“其實人總有一死。我可怕死了……”我嘆息一聲:“阿宙你成了男子漢,太尉王,你有選擇生死的權利,也會衡量生死的價值。你可以死。但有一樣,你不許爲了我去死。那樣我這輩子,下輩子,都會不開心。這就是我在長安沒有對你說完的話。”

阿宙還沒有說話,就見惠童來稟告:“殿下,上官先生走了。”

“走了?”我和阿宙異口同聲,不約而同從石碑旁現身。

“是,我按殿下的吩咐去請上官先生來交待事。但上官先生讓人告訴殿下,他已經帶着物品去肅州,先生說:殿下乃天子手足,金枝玉葉,不可冒險,他曾在五年前參與過泰山地動的救治,懂些法門,又通醫術。打仗王在行,那個不是王所知的。揚長避短,纔是太尉王風範。”

我望着皎潔月色,想起早上上官給我看那個奇蹟般壘卵而成的“人偶”,他的微笑靜謐,絲毫看不出他要去肅州……阿宙跺腳,掃了我一眼,趕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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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官走後,度日如年。不斷有人傳播流言,說肅州瘟疫橫行,屍體遍野。而天寰那裡,也沒有任何消息。十五天期限過去了,但因爲地動損壞道路,以天寰之冷靜,肯定不會冒然前來的。還有南朝之戰……我夜裡輾轉反側,天寰不讓我參聞與南朝的戰事,到底什麼意思呢?

我理當“避嫌”麼?因爲我畢竟是南朝公主。水土不服,我經常感到不太舒服,但爲了皇家的影響,我還是忍耐着,也去了涼州附近視察。因爲肅州大地動,肅州和涼州之間也有許多災民,所以涼州人滿爲患。我每日去收容的官舍,寺院看望他們,特別是小孩子們。這些天,共有三百多個無家可歸,也無親可靠的孤兒們登記入涼州府賬冊。阿宙全數編入太尉府清單,說全部收養起來。

這日從早到午後都陰雨連綿,天氣突變寒冷,我早早回到草堂,也不想讓人陪侍。據說在肅州的瘟疫也傳到了涼州郊區,有幾個人病死了,雖然阿宙說查無實據,但我還是有幾分忐忑。今天我抱過的一個孩子,就有寒熱和腹瀉。

“上官先生還沒有消息?”我問,圓荷搖頭:“娘娘,你怎麼了?你不舒服?我去告訴五殿下,找個好大夫來吧。”

我打開外衣,疲憊的躺在牀上:“不要麻煩五殿下了,我躺躺就好。你去吧。”

圓荷不以爲然,噘嘴說:“自己身體要緊。您是皇后,可比涼州長史都忙碌。”

我一陣反胃,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趕緊掩飾說:“去吧,我休息就是了。”

外頭有車馬聲,圓荷說:“五殿下回府了……”一溜煙的跑出去。

我懶洋洋的躺在牀上,一陣陣的寒冷,自己是病了?不會是大病吧。上官不知道怎麼樣了……天寰在長安想到我麼?我胡思亂想,唉聲嘆氣,彷彿好多天的疲累。都在現在發作了,心情也不知爲何,沮喪至極。

門口木屏風旁,出現一個佩劍的人影。看他骯髒的鞋子,沾着爛泥的下襟,就知道是阿宙無疑。雖然天色發暗,但還是看到阿宙美麗而年輕的身影。

“阿宙,你要真爲我好,就別進來。我沒事,就是難受。這些日子見了不少死人,看到好多慘象,又太累了。我自從到了涼州就不舒服,但我沒有說。我怕人笑話……想想日子還是很長的……但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長。他在長安,也來不及管我……”我想起那個老僧的預言,哆嗦了幾下:“以前我跟他結婚,大概因爲他是皇帝,但從我來涼州開始……我越來越不喜歡他是個皇帝。什麼都是國事爲重。要是他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對我沒有隱瞞,纔是十七歲的人喜歡的人吧……我當皇后太累了,雖然一直努力,但太累了,太累了……”我捶了幾下隱囊,眼淚都涌出來了。對阿宙說這些……我在幹什麼呢……我揉揉眼睛,腳步聲近了。

草堂地面上,一連串帶着泥的腳印,阿宙的鞋也太髒了。是不拘小節?我心裡一跳,立刻坐起來問:“你怎麼進來了?”

啊?我愣的就像個木頭人。

那不是阿宙,阿宙沒有這樣雪白的臉,這樣深邃清澈如湖的眸子,也沒有這樣謎樣的表情。他打量了我一會兒,勉強笑道:“惹你發脾氣了?對不起,路上不是太好走……所以來晚了兩日……”是天寰,真是天寰!

我突覺得也不太痛苦了,撲到他懷裡去。他緊緊抱住我,過一會兒,鬆開我摸摸我的臉,也不說話,又重新抱住我。我想起自己方纔的話,不好意思。恨不得時光倒流,我好準備些別的好聽的東西……我只好賴在他的胸襟裡,用牙齒磨磨他的衣服。

天寰說:“長安之事才處理,就得到隴西地動消息……我沒有料到的……讓你一個人來這裡……”他全然不提我的那些話,彷彿沒有聽見。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不,我知道你有難處……我只是發發牢騷,因爲身體難過,所以想見你。可你來了,就好了。”

天寰安撫了我好一會兒,還捏造了幾句哄騙小孩的話逗逗我。才說:“醫生來了,還怕什麼?神醫子翼先生在我後頭,明日也會到涼州的。”

他擼起我的衣袖,將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他身軀劇烈的抖了一下,我擡頭看他的臉,他神色未變,但眸子卻在不斷轉動。

“你不用繃着身子。”他說,我躺在他的膝蓋上,他就給我診了一次脈。這時,他的耳朵變紅了。他的嘴脣哆嗦了幾下,親了親我的鼻子,扶我躺下以後,他還在輕聲自言自語,有幾分反常。

我真的得了瘟疫?我捂住嘴巴,但一陣噁心的感覺,沒法擋住,天寰回頭又瞧我一眼,說:“別動。”

這時候,阿宙在外頭起了聲:“臣元君宙叩見皇上。”

天寰看了看我,擡起頭:“平身。五弟不是外人,進來吧。”

他一步步的走向門口屏風,竟然踉蹌了一下。

阿宙緊張的站在屏風一側:“……皇上……?”

天寰湊近他,好像在審視他,阿宙坦白的望着他。

天寰舉起手,用力摩挲了幾下阿宙的髮髻,叫他:“五弟。”然後將他抱在懷裡。

好久,他才鬆開阿宙,用胡語說了兩句。阿宙的臉色由明轉暗,又由暗變得更明亮。

他望了我一眼,鳳眸含着淚光,他張臂擁住了天寰:“大哥……!”

我旁觀着,心頭靈光一閃,莫非是……我等着天寰來對我說。

還是阿宙的聲音:“福禍相倚,雖然西北遭受大災,但皇后有喜,也是天下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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