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藏弓

大運河的開通,引得南北萬物盡得意。我指點太一看江南景緻,蕎麥青青,兩岸紅豆。碧波春水,洗盡前代鉛華。淮左名都,陌上有千萬縷柳絲,剪卻殘陽,漸可藏鴉。

“這就是江南……是家家的故鄉嗎?”太一與其說是在提問,不如說是在驚歎。

我回答:“是啊……但我養在深宮,揚州對我來說也是陌生的。”

御駕南巡,本來該聲勢浩大,揚揚赫赫。天寰此次南巡,雖爲了皇家體面,不能說一切從簡,但以觀察工程爲主旨,事事都加以節制。隨員除了少數在長安的大臣、精選的宦官宮女,其他多用阿宙的府員。行程到了揚州,便是最後一站。趙顯騎着“嘯寒楓”,在岸上迎候。

戰功爲這位庶民出身的汝陽郡王增加了更大的光環。許是嶺南的日曬、雲貴的瘴氣的緣故,他反而比以前顯得黑瘦了。他恭敬地給我們叩頭。天寰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一番,道:“朕在揚州只待五日,切勿擾民。揚州雖物產繁盛,朕一概不收。”

趙顯尷尬地笑道:“浙西有寇,臣剿亂後才趕到揚州。臣大字不識幾個,地方上文官的事,臣從來懶得管。臣只擔心萬歲在江南的安全,別的事兒沒來得及過問。皇上選了春天到揚州,皇帝皇后還要在江南行親耕禮、親蠶禮,臣記個禮儀的名字就費力得要命。”

“你勞苦功高,朕何嘗忘記?只是守江南,光是馬上功夫實在不夠……”天寰說,“平身吧。”

趙顯退到邊上,“臣是皇上的馬前卒。國事好比臣的家事,臣推不開。”

天寰細細一想,默默一笑。阿宙掃了趙顯好幾眼。

我對趙顯親切地微笑,讓圓荷端給他喝新娘的梅子酒。他一飲而盡,“先生……他沒來嗎?”

“沒有。”上官先生對於大運河的興趣,似乎只到洛陽爲止。他推辭了隨駕南巡。

到了行在,皇帝與皇太弟前往寺廟奉香、聽禪師講法。趙顯又來求見我。

我叫他坐了,他不肯,半晌,纔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捲起戰袍道:“臣等着跟皇后說事兒。臣將軍府有個從官,是守桂宮那會兒的兄弟。臣去浙西,留他在揚州辦接駕的事,突然被抓了區。刑部說,他私鑄錢幣。按特旨,名單上的人一律要斬首。他有沒有鑄假錢,臣不敢說。不過這人是條好漢,以前跟着我出生入死的。能不能求皇后……”

我已知道他有求於我。怪不得皇帝說不怕傷了幾位大臣的面子……他算是其中之一。

我看他眼裡盡是疲憊,臉色萎靡。他維護兄弟,願同生死,戰時是長處,此時乃他的短處。

我想了想,此事頗爲棘手。我就不正面回答,溫言問:“趙顯,你吃飯了嗎?在江南找到合適的姑娘嗎?此刻不是正式的宮裡,不必對我稱臣。”

趙顯搖頭,“還沒有吃,不是惦記那兄弟嗎?我打完南越國,壓倒大理國,又跑出來浙西的強盜。哪裡有空成婚去?本來,我這輩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條,赤條條來,無牽掛去。皇后……那事情你怎麼說呢?”

我坦誠相告:“那名單,是各地查訪來,刑部吏部一起覈定,皇上批准的。你的手下,雖然在戰場上是條好漢,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時候,中飽私囊,毀壞幣制,卻很卑鄙。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只是後宮的主人,尚且常用法度約束宮人。皇上乃一國之君,更不能網開情面。我若爲他求情,自己可怎麼管束宮廷?趙顯,我求不得。”

趙顯憋悶良久,說:“皇后講一句話也不行?”

我黯然搖頭。

他又着急道:“我不由汝陽郡王的位子,能保住他的腦袋嗎?皇后……你幫幫忙。”

我又搖搖頭,“對不起。”

趙顯直視天空,忽然站起來,大聲道:“他們哪裡是整治我的人,分明是要整治老子!”

他個子大,這麼一吼,琉璃器皿振動不已,幾個宮女都嚇得縮了脖子。

“皇后面前,不得失禮。”惠童向前跨了一步。

我擺了擺手。我還是坐着,靜靜地注視着他。他那樣的男人,不過一時的脾氣,火發了便好了。

我笑道:“趙顯,莫忘了上官先生給你的話。”

趙顯自覺失態,連忙又跪下了。我知道他的心思,並不怪他,只說:“你先回去吧。明日帝后行二禮,保駕之事,不可馬虎。”

我等他走後,吩咐惠童:“趙顯累壞了,取幾道菜,並酒、人蔘,全賜給他。”

惠童點了點頭,立即就去辦。我想起趙顯的言行,頗爲擔心。大將最忌諱驕橫放肆。趙顯現在雖說並不驕橫,但比以前要放肆了,不是好徵兆。

晚風捲簾,太一跑進來,給我一片桑葉。

“家家,這是蠶寶寶吃的呢。明天我陪着父皇去耕田,你就要喂蠶了嗎?”

“是啊,我從來沒有餵過蠶,太一也沒有犁過地。爹爹就是爲我倆才選煙花三月南巡的。太一,記着你是吳王。江南的人民,都看着你呢。”

太一的睫毛撲扇,臉色微紅,“我剛纔在後面,那趙顯將軍嗓門好大。”

“趙將軍嗓門大,因爲他在山裡長大,因爲他壓不住火。這不好,可我能原諒他。你……別跟爹爹提。小題大做,就不好了。”

太一點頭。我拿過桑葉,放在手心,說:“咱們中國絲綢是最出名的。開了運河,南方的絲綢就能跟着米,大量運到北方。你爹心眼大,要重開天山絲綢之路,還要開泉州港運絲綢去遠國呢。絲綢昂貴華麗,老百姓穿不起,家家小時候也穿不起……你喜歡絲綢嗎?”

太一笑了笑,“給別人,我喜歡;給自己,我不在乎。真好看的人,不打扮也好看。”

第二日,我早早地就來到了行在前面搭起的帷幕裡。

江南官員士族的母妻,在外面立得密密麻麻。

羅夫人等在帷幕口,恭迎我入內。帷幕裡,謝夫人指揮着十來個侍女。

雪白的蠶,在藤的架子上蠕動。下面有一大筐的桑葉,還帶着新摘葉上的露水。

按照既定的儀式行香後,我取了一些桑葉,在砧板上切碎,而後放上藤架喂蠶就好了。

儀式只是儀式,但儀式總有目的。今天是要宣揚農本,鼓勵絲織業,穩定江南人心。

我默默祝禱,眼光習慣性地溜過周圍的面孔,好像有個人的臉色像蠶一樣白。

我提醒自己要莊重,不要分心。放下香,我俯身到筐內選取桑葉。不知道爲什麼,我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響。聲音難以名狀,讓我聯想到暗夜裡罌粟花瓣的凋落。

我已把手插到了桑葉中。忽然,我的五指被什麼東西糾纏住了,涼滑溼潤。它在動。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我彷彿石頭般,一動也不敢動。很久之前,我在掖庭有類似的記憶。

我脫口而出:“蛇。”原來,桑葉裡藏着一條蛇。女人們一片尖叫。

我告誡自己別動,深吸一口氣,我還活着。他方纔沒有咬死我,是我的幸運。現在我若再動,蛇一定攻擊我。腦後,羅夫人呵斥道:“鎮靜。”

謝夫人在我面前,他雙腿不斷哆嗦,“皇后……”

圓荷跪下,掐着自己的臉。

我閉上了眼睛,手指逐漸麻痹。這是蓄意的謀殺,定是一條不大的毒蛇。蛇在女人柔暖的肌膚上似乎感到舒坦。如綠絨般的桑葉逐漸移開,金環狀的鱗片若隱若現。我噁心而難受,似有無數的蛆順着我的咽喉爬行,讓我汗毛倒豎。有人嚇哭了。謝夫人癱坐在地上。

我低聲說了一句:“我還沒有死。”

帳篷裡丟根針都聽得見,帷幕外的女人們還在春光麗日下竊竊私語。

蛇。我對於蛇,知道得不多。可我只能自己救自己。在西川遊歷時,聽人說山上有蛇……

我嗓音都變了,只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羅夫人,守着帷幕。謝夫人,你令衛士們迅速去取些鮮竹子來。圓荷,你在皇后車駕裡的藥箱子,找找紅瓶子的雄黃,把先生給我的白玉瓶子拿來,解毒的丸子,只有你知道……”

蛇把我纏得更緊了。隨着時間的轉移,菱角型的蛇頭終於從桑葉裡探出來。有人捂着嘴哭。

我屏息靜氣。那蛇如同和我遊戲一般,纏住了我的整個右腕,冰冷的尾巴在桑葉裡掃來掃去。

我全身都是冷汗,因爲我是彎腰的姿勢,不知道這種姿勢能堅持多久。

我想到了死。我可不願意死。我合起眼睛,想象自己只是又經歷一次手術。

老和尚不是說,我被我所愛的人殺死?我根本不愛這條金環蛇。我想到這裡,忽然覺得好受些了。她們都回來得飛快。我吸了好幾口氣,才說成話:“把竹葉放到後面堆起來。圓荷,你到我身邊來,順着我的胳膊,往下灑雄黃。來,夫人取藥丸放在我的嘴裡。圓荷也吃一顆,別人離得遠些。”

竹子引蛇,蛇怕雄黃,藥丸可以解一時劇毒。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鬆了口氣。

我輕輕地說:“乖,下來,下來。”

蛇終於鬆了下來,它捨棄了我的臂膀,劇烈地抽動着,遊走在桑葉筐附近,向着竹葉游去,纔到門口,便被衛士打死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甩了甩手,環視四周,“圓荷到帳子外另取一點兒桑葉,親蠶禮繼續進行。”

我的右手不聽使喚,只能在羅夫人的幫助下,用左手把切碎的綠葉灑給那

些蠶。

等我進行完這些,才坐下。我讓人關閉帳幕,說:“我知道那人就在你們中間。”

羅夫人驚魂未定,她思索後說:“桑葉摘來後,妾身檢驗過。皇后在外面和江南婦女談話時,還沒有蛇。”

我“嗯”了一聲,笑道:“好,可見更是在你們中間了。我進來,別人都注視着我,那人便將藏在身上的蛇藏到了筐子裡面。蛇不會老實很長時間,因此都是算好的。不過,那人必定在自己皮膚上塗滿了蛇藥。防蛇藥膏的香味,圓荷,你個四川女娃肯定記得。你們過來伸出手,讓她一個個聞。”

我眼睛一晃,角落裡,某個侍女臉色慘白,見我凝注於她,她跪了下來,“……皇后饒恕……”

“你那麼大的膽子,還要我饒恕!你是什麼地方來的?我於行在沒有見過你。”

“她是趙將軍府的奴婢,熟悉採桑,所以被派來助親蠶禮。”

趙將軍?我吃驚,想不出趙顯的奴婢爲什麼要害我。難道我看錯了他?

“奴家在將軍府有個情郎。因爲他造假錢,關在牢裡等死。原本將軍說皇后來了,便替奴家說情,可皇后不答應。奴家想,破環了親蠶禮,害了皇后,皇上便沒空關心牢裡那些人了……到時候,再請趙將軍把我哥放出來……”那宮女說到這裡,說不下去了。

我對羅夫人說:“把她送給皇上處置,來龍去脈問清楚,留下卷宗,莫冤枉了誰。”

我摸了摸蒼白變形的右手,抑制不住地噁心。但我走出帷幕時,只能淡定如常。

回到行在,我洗了好幾遍澡。手指險些壞死,還是麻木,缺乏感覺。圓荷替我搓着,腳步聲匆匆,我身子一挺,天寰進來了,他沉着臉拉過我的手。我勉強一笑,“我命大,但我不喜歡蛇。”

他使勁兒把我的臉按在他懷抱裡,我就想哭了。我咕噥:“我一向討厭蛇。”

“是我疏忽了。我已經知道了……趙顯……我着御林軍侍衛們先收繳他的將印,請他去一次刺史府。五弟帶揚州刺史共治此事。”

我點點頭,想起來不對之處,說:“元君宙與趙顯不和,你讓他去?”哦仔細思索,道:“趙顯雖然沒念過書,性子急,但我覺得,他對我是忠誠的。怎麼可能爲了一個犯罪的兄弟,讓人害死我?那年你在掖庭病危,他發誓效忠你我。趙顯要害死我,等於謀反。那他還不如直接指揮人謀刺你和你弟弟、你兒子更有利可圖。趙府的侍女要麼是自己糊塗,要麼是受了指使胡說。其中肯定有蹊蹺。”我抽了抽冰冷的手,“親蠶禮,還是進行完畢了。莫因爲風波而連累君臣之情。”

天寰拿出一罐油膏,幫我擦在手指上。油膏一擦,我失去血色的手發熱發紅。

他肅然道:“趙顯不夠謹慎,他爲了兄弟,倒向來可以兩肋插刀,以前他在四川,就老愛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能不要’。當日他因爲胡說得罪了藍羽軍中的雪柔,才鬱郁不得志,不受重用。還是我當軍師,才提拔的他。聽說他昨晚因爲你不肯答應他徇私而暴跳如雷,對你大吼?”

我剛要開口,天寰不悅地皺起眉,“你別再包庇他。他這次即使不是幕後指使,也不可饒恕。他無人臣禮,目無法紀,用人大意,防衛瀆職。這些罪名,你包容的得了,衆人無法包容。光華,你有時候很堅強勇敢,但你的本心太善,你庇護那些親近你,對你好過的人,你相信那些人的誓言,諾言,所以你吃了不少苦頭,你也註定成不了女皇。”他最後一句話,錚錚有力。

我不語。趙顯已經在天寰心目中失寵。在親蠶禮之前,毒蛇就爬進趙顯這片桑田了。

功高震主,本來是最忌諱的。雖然趙顯並沒能到威懾主人的高度,但他已引起了皇家的警惕。阿宙這個皇太弟,又不被趙顯放在眼裡。他手下的人,與趙顯府的人互相仇視。

我忽然問:“天寰,你故意叫阿宙去審問趙顯?”

他是存心試探這二人。他不置可否。

趙顯被‘請’入刺史府,自然死活不承認自己是主謀,到後來乾脆不開口。不過趙顯手下的一些屬官被送到揚州刺史府以後,都紛紛開口,指控趙顯目中無人。他曾經講過不少在普通人眼裡對皇帝不尊,對太弟不敬,居功自傲的話。

阿宙的長史沈先生,當然一條不漏地記錄下來,送給皇帝過目。

那個侍女雖然被審訊再三,還是咬定她一人所爲。

我知道趙顯的爲人,他心裡沒有太多的尊卑貴賤,愛說話。但是謀反,謀殺,不是他做的事情。

天寰每日批閱全國各地送來的奏摺,不管外界多大的議論,他都泰若磐石。我終於忍耐不住了,問他:“天寰,你就看着?刺史府在皇太弟的面前,只能唯唯諾諾。沈謐的用刑手段,是殘酷的,難道非要他們逼得趙顯承認謀反?”

天寰的笑窩一動,“這乃是第三天的夜裡了……我們快離開揚州了。假錢案不論,不過監獄裡發生的一切,我都瞭如指掌。沈謐雖然是儒士,但自有一套不滴血的文雅的酷刑。所以趙顯手下越來越多的人鬆口,轉爲攻擊他。他是有功的……我爲何給他一塊免死牌?就是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闖禍。”

人如雪,月如霜。牆上光影搖移,好像人心浮動。

天寰把阿宙的奏摺給我看,“五弟這次倒沒有落井下石,他只是把一些實際的情況反映給我,他也說了,他恐怕手下問刑失控,要求刑部審理定案。”

阿宙現在做的,正是皇帝需要的。

“五弟是皇太弟,我不能不給他權力。他曾經和趙顯是並肩戰鬥,但到了今天,不可能握手言歡。這次南下,我並沒有想要取掉趙顯的兵權。但這幾天的審訊,聽到了那麼多他所說的狂言,讓我難以挽回。江南是需要趙顯,但如果朝廷只能用趙顯一個人來守衛江南,將是朝廷的悲哀。在新徵服的土地上,身爲大將,蔑視皇家的任何權威,都會造成可怕的危險……我就是因爲這幾年鬆下來,差點在這個城裡失去你。趙顯,君宙的矛盾遲早會激烈,我選弟弟,就不能選他。”

我嘆息一聲,“你要他奪軍權?”

“我們一起去西廳吧,他正在那裡等待我們。”

趙顯已經押解到西廳?我心一慌,跟着天寰穿堂而行。趙顯跪在石階下,雙手被反綁。

這鬍鬚滿面的狼狽漢子,是少年萬騎相隨,壯年指點南麓的趙顯?

趙顯大聲說:“皇上,臣冤枉……臣沒有叫人殺皇后,臣平日酒醉,嘴上沒把門,但蒼天在上,臣哪裡有一點兒反心?”

天寰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表情漠然:“你不冤枉,你活該。朕告誡過你什麼,上官對你說過什麼?皇后如何護着你?她差點兒被你差來的奴婢害死!她身爲中宮被你當頭大喝,可是方纔,她還想保全你,爲你說話。她怕什麼?怕你在權勢下喪命,怕損了朕的一員虎將。怕傷了那許多年建立起來的信賴和情分,可你呢?居然說你冤枉。你瀆職,便是你的頭等大罪。有人在背地裡羅織你的罪名,有人密切注意你的雞毛蒜皮,你爲何讓人抓住把柄?你爲了圖痛快,是否說過‘皇太弟以前就是被我追的喪家犬。我只不是皇帝的弟弟,還有哪樣不如他’等等的話?”

趙顯睜大藍眼睛,好像在竭力回憶,爽快地說:“臣是說過,但臣沒有別的意思。”

“別的意思?你說國事是你的家事,你以爲是盡忠親熱。皇弟覺得你放肆,朕也不痛快,朕的家事,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你的國事。”

趙顯咧嘴一笑,有點兒悽苦,有點兒滑稽,我心裡一冷。

“臣真沒想啥皇后,臣是給桂宮看門才混到官職的,皇后待臣怎麼樣,臣清楚。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趙王手下的沈先生,視臣爲眼中釘。除掉釘子,是他得意。臣不過一死而已,碗大的一個疤,臣此刻求皇上以玩忽職守罪,賜臣一死。臣算報恩了……”

天寰冷冷地瞧他一眼,趙顯大喊幾聲:“皇上……”天寰負手而去。

我呵斥道:“趙顯,你這莽夫!我看錯了你,皇上要殺你,爲何讓你來行在見我們?你知道大丈夫和小人的區別嗎?大丈夫忍辱活着,是爲了天下,而小人,就是因爲忍受不了屈辱,所以只求死個痛快!”

趙顯的藍紫色的眸子在火把下閃着光。他沒有動彈。

我對他背後的侍衛說:“去,給他鬆綁。安置好等皇上發落。”然後又吩咐,“去揚州刺史府召沈謐到東廳,說是讓他來接受趙將軍。”

對沈謐,我忍耐已久,該是他受到教訓打打時候了。

紅燭高燃,我和八九個婢女都等在東廳。沈謐穩穩地進來,發現了我。

圓荷關上了門,他遲疑片刻,下跪,“皇后……有何事吩咐臣?”

我一揮手,宮婢們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沈謐吃驚,“皇后欲用私刑處置臣?”

“你知罪嗎?”

“未知。”

我一聲冷笑,“挑撥親王和大將的關係,就是大罪!你爲何不喜趙顯?那時候,你看到六王和趙顯吵嘴動手,就挑撥殿下,說趙顯因爲和六王有隙,才故意拖延營救,你以爲我不知道?”

“臣不知道皇后所指。皇后,你可有證據?”

我沒有證據,但我要給他一個教訓。誰容他在阿宙身邊如此囂張?

我正色道:“如果你還要挑撥皇帝和親王的關係,你就 罪該萬死!”

他被刀背壓得擡不起頭,但只是笑了笑,“對如此指控,皇后又有何證據?自古法治不法,趙顯將軍雖然曾爲皇后親衛,受到皇后的眷顧,但法不容情。揚州出事,他同時犯有瀆職和大不敬之罪,就算有金牌,得以不死,也該解職囚禁。”

我嘆息而笑,“以法治不法,而你在我眼裡,是不詳。法不能治不詳,天自然會治的。沈謐,你當謹慎。你是名士出身,你舅舅張季鷹曾拖我給你一信,我一直存着,此刻給你,你雖然聰明,但未必能懂得其中的深意。有勇或有謀的人,世上太多了。假如你覺得可以自此修身治國天下,可以成爲一代名士,說明你還不成熟。天降不詳,指日可待。”

沈謐接了信,宮女們把刀拿開了,我說:“送客。”

我回到寢室,天寰正在翻看卷宗,卻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而是列了數目的一大捧卷宗,好像是假錢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他握着筆,微笑着出神。

揚州之案,推倒了汝陽王趙顯。婢女謀害皇后,從前是株連九族的罪行。而這次皇帝沒有旨意,就無人敢提起。趙顯的部下甄別後編入京城禁軍和各地府兵。皇帝不許任何將領收編他們,而是直接統轄這些軍人。我以皇后的私庫,代表皇家給這些軍人每人發了一筆款子,聊作安慰。士兵們本來久戰而廢,雖然失去了頭領,但得到了實惠,激烈的情緒也漸漸被壓制了。

我們帶着趙顯回長安,只在長樂宮內逗留一日。青山的黑影,在故宮無處不在。

趙顯匍匐在龍左前,眼睛恢復了神采,雖狼狽,卻不消沉。

“皇上,臣願意聽個宣判。有的事兒,臣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就不能想明白,下輩子再想。臣就是那麼一個人,強扭的瓜不甜……皇上對臣教訓也是白操心,臣打仗過了癮,郡王也當過了,所以死而無憾。”

我擦了擦眼睛,道:“免死金牌在,你不會死。而汝陽郡王的職務,皇家並不會削的。”

天寰舉起了酒杯,杯中酒映雙闕。對面的山嶺,雨中春樹萬人家。他望着趙顯,對我點頭示意。他終於走到趙顯身旁,說:“其實,朕已經替你想了很久了……有個歸宿……”

我掩門退出,對趙顯的安排,是我和天寰共同決定的。

阿宙立在池邊。櫻桃褪盡春歸去,石榴花在他身後如火如荼,而他無動於衷。

“皇上到底要如何處置趙顯?”他問。

“你希望如何呢?阿宙,這次他要是被處死,你可是直接得利者。沈謐等人嚴刑逼供,你別說你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爲。”

阿宙鳳眼一挑。“我從未要他死。但你以爲皇帝沒有猜忌他?趙顯走到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在四川,我就曉得他有一天會栽跟頭。他平日說我的話,我何嘗告訴了皇帝?這次,連神仙也不能幫他隱瞞了。爲大將的,對皇家客氣些。賞賜豐厚送你回鄉。不客氣,就找碴兒處死,還要史官寫你狂妄。”他看着雨絲,“看着趙顯的下場,奇怪了……我總覺得自己也不好受。這倒不是騙人。除了對你的感情,小蝦,我發覺其他一切都在變,趙顯之後,又輪到誰呢?”

“不管他怎麼樣,你只是你。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那個沈謐,記得你好像說過平天下後,送他回家隱居。爲何現在他居然在你身邊,以你代言人自居?”

“天下算平定了嗎?一年之內,不起戰爭,我就立刻將沈謐送走。”阿宙神秘地一笑。

一年之內,便又要用兵?他是怎麼知道的啊?

我氣道:“沒有他,你大不了仗?你對他好,他說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獄呢。”

阿宙笑道:“沒有他,我不是不能打仗。大哥沒有上官先生,不能打仗嗎?我對沈謐,和大哥對上官先生差不多。”

“他不是上官先生。”

“嗯,是啊,除了上官先生自己,大概哪個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樣子。”阿宙說,“上官先生早年還有活氣,如今越來越像仙人了。”

斜風細雨中,一個僧侶走來,他步態矯健,對阿宙全然不見,只對我瀟灑合十。

他就是趙顯,皇帝爲趙顯考慮的結局,是叫他出家。對於阿宙,可謂意想不到。

阿宙沉默,佇立着目送趙顯離去,並沒有壓倒長期對手的得意。

山中暮鼓,我想到了上官先生曾經愛說的一句古話,這幾年來他再沒有說過。

“狡兔死,獵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良弓該藏,不是燒燬,不是折斷。阿宙的心裡,能懂嗎?

長樂宮的夜,是漫長的。聚也終須散。既然是帝后之路,總要走向高處的孤獨。除了彼此需要相互慰藉,還能選擇什麼呢?紅燭羅帳,春雨綿綿。

只有此時,皇帝可以毫無防備,皇后可以意亂情迷。

原始的近乎野蠻的律動,帶來了溫暖,這樣的美,殘酷而真實,就是不加掩飾的生命。

夢醒時分,長了鐘鳴。雨過天晴,彩雲飛過。

當人不再奢望的時候,奢侈會不期而至。緊接而來的夏天,對我來說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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