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芸的事情就像是一枚落入水中的石子, 瞬間激起陣陣波瀾,又快速消失不見。
沒人對她交代,也沒人告訴她之後會如何, 所有人都將她矇在鼓裡, 襲芸是, 陳恩是, 傅修遠也是。
她既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就連自己身邊的人也是。
夜深了,郢驪背對着門站在窗邊,搭在窗沿的手指蜷縮着, 窗外還可以看見來回走動的宮中侍衛。
她心裡覺得不安。
辰軒宮內除來往宮人和絲造局女官,再無其他人進出, 女官將大婚所用之物送了進來, 順便留下了其中一個女官幫助宮人給郢驪穿衣梳髮。
婚服層疊繁瑣, 配飾極多,宮人看着都有些發愁。
“我來吧, ”一直悄無聲息的女官說道,“我替娘娘更衣。娘娘今夜恐無眠,你下去準備一下今夜吃食,別叫娘娘餓着了。”
女官捧了中衣,走到郢驪身邊微微福身, “娘娘。”
窗邊的人沒有開口, 女官便捧着衣服靜靜地站着, 沉靜地仿若一座雕像。
“下去。”郢驪的聲音有些沙啞。她現在不想見任何人。
“娘娘, ”女官似是嘆了口氣, “奴婢還不容易才混進來,您何必生這麼大氣呢?”
郢驪怔了下, 回過頭來,目光有些恍然地看了這張陌生的臉許久。
“襲芸。”郢酈看着眼前的人,篤定地道。
那張臉她不認得,但她絕不會認錯。
襲芸擡臉對她笑笑,“娘娘,襲芸回來了。襲芸說了要陪着您成婚,自己親自動手替您穿上嫁衣的。”她仔細地穿在郢酈身上,郢驪沒什麼動作,也沒阻止,就這麼望着她。
“可是陛下的聖旨來得太快了,襲芸還沒等到那一天,便被送出宮去了。”
襲芸淡淡地笑着,“娘娘穿這身衣服可真好看啊。”
“爲什麼回來呢?”郢酈看着她,心裡的疑惑不安變得越來越大。
她雖不知陳恩與襲芸之間發生了什麼,但就今天陳恩的話來看,或許襲芸的逃脫有他一份助力在。
既然如此,她還回來幹什麼呢?
襲芸怔了下,看着這個她一直覺得單純的娘娘笑了,“娘娘,襲芸早就走不了了。”
“我原以爲娘娘什麼都不知道呢,”襲芸從前喜歡笑,如今笑不出來了,“從我進宮的那一天起,便註定了死也只能死在這。私通外臣,泄露陛下行蹤,謀害皇妃,哪一條都是死罪。”
襲芸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若是沒有我,娘娘身體本不該這麼弱的。”
郢驪看着她,“你可以殺了我的。”
她不怨她不惱她,只是詢問而已,好像真的只是疑惑這個問題。
襲芸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冷靜地說,“娘娘是傅修遠心中最後一點理智,娘娘可以早逝,但絕不能死在別人手裡,沒了娘娘,傅修遠可能會發瘋,但若是……”
“若是我心事鬱結,死在他手裡,”郢驪淡淡道,“他求而不得,也算是一石二鳥了。”
殺人誅心,多聰明。
襲芸沒有開口。
郢驪靜靜地看着她,最後搖搖頭,“你沒能做到最後,你放棄了,是因爲陳恩嗎,你不想做了,想當個普通人?”
襲芸靜默了會兒。
“娘娘,”襲芸道,“陳恩娶我只是個想要軟禁我的幌子,而傅修遠早就發現了。我是個蠢人,現如今想想,大概禪山寺回來之後他便查到了,他順着我查下去不費吹灰之力,但能留我至今,可能也只是爲了娘娘了。”
“娘娘,”襲芸笑了笑,“他這人是真的該死,但有時候想想,也覺得只有他才能護住你。”
傅修遠這人着實叫人恨,他們簡單得多,恨便恨得徹底,一心想要他死,可唯獨郢驪,她揣着對他的恨,卻又禁不住他的愛,她在愛恨之間遊走,生不願,死不得。
她纔是這宮中的可憐人,只是人人都看不出來,只覺得她是禍水,是妖顏。
襲芸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可怕的了,心裡唯一那一點的後悔和愧疚,是對她。
“你效忠的人是誰呢?”郢酈問她。
襲雲這回沒有直接回答她,“娘娘,有些真相併非人人都不知道,那些知道的人日日都受着煎熬,奴婢沒有真的效忠誰,若一定要說,便當是先帝吧。我們爲他生,理當應該爲他死。”
襲芸將梳子拿過來,對郢驪說,“娘娘,讓我再爲您梳妝一次吧。我說了,要送您出嫁的。”
而今日過後,恐怕再也沒有以後了。
郢驪垂首看了她手中的梳子,最後還是坐了下去。
“我以前便說,你梳的頭髮極爲好看,是我在宮中從未見過的。”透過銅鏡,郢驪看着那雙靈活的手在自己的發間穿梭,小心又靈巧。
“當然,”襲芸笑了,“進宮之後就沒人能比得過我!”
郢驪笑了笑。
襲芸梳頭髮便梳了許久,宮人端了吃食進來,她便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填肚子。
郢驪看見了也當做沒看見。
……
……
明天大典將行,今晚各宮都顯得有些忙碌,只有辰軒宮這裡靜悄悄的。
傅修遠聽到侍衛的回稟也沒說些什麼,只是擺擺手讓他們下去。
“陛下,”陳恩從門外進來,“今夜城中多人散佈謠言,”他將收繳上來的一一沓紙遞到了傅修遠的面前,“幸虧陛下深謀遠慮,令我等早早巡守,如今已經將人全部抓獲。”
傅修遠沒去接,草草看了眼,上面爲君不得爲臣不忠幾個大字分外明顯。
罵他的話翻來覆去也不過是那幾句,他聽得多了。
“狗急跳牆,”他冷笑了聲,“這種主意竟然真使得出來,朕還當他們有多聰明。”
傅修遠近期因大婚之事,借陳恩的手處置了不少人,殺雞儆猴,而剩下的人便有些慌不擇路地四處求門,只可惜,他們求得是傅修遠腳下的門。
“是陛下聖明,”陳恩道,“那是否該讓宋大人回朝了,京北之事已經解決,守將以死謝罪,而京師的餘孽也該收網了。”
“讓他回來吧,”傅修遠說,“該做的他都替朕做了。”
“是。”
傅修遠看向窗外的明月,勾了勾脣,“明日是我與她大婚的日子,宮中侍衛由你調遣,膽敢擾亂大婚的,殺無赦。”
說完,他轉過來頓了頓,目光幽深,“不論是誰。”
“陳恩,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陳恩一愣,脊背僵直,“是。”
……
……
第二日,天亮之時,郢驪的頭髮纔剛剛梳好,靠在牀邊假寐。
襲芸叫人端了碗粥給她,哄着她吃,但又不許她多吃。
“娘娘今日不能吃多,否則體態不好。”
一邊的宮人聽着一個女官這麼說宮中娘娘,多少有些不大開心,但娘娘不發話,她也只能就這麼忍耐着。
若是襲芸姐姐在就好了,她容不得別人這麼放肆。
這麼想着,她心裡更加不開心。
郢驪無言地看她一眼,叫她和襲芸一起爲自己穿衣。
大紅色的婚服極美,金色絲鳳富麗華貴,婚服披在郢驪的身上,卻又不至於太過繁重,婚服將郢驪整個人襯得紅潤了許多,向來寡淡的眉目間多了幾分魅態。
襲芸笑笑,“娘娘穿着果然好看。”
郢驪看向鏡中的自己,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身上下都由傅修遠親自敲定的衣服很襯她也很適合她,縱然不願承認卻也不發辯駁。
大典禮儀形式複雜,吉時到時便有專門的禮官引領郢驪出門去。
在辰軒宮內等待之時,郢驪便叫人將襲芸帶了出去。
“我將宮牌給你,”郢驪對她說,“若你想走,可以走。”
其實她走不了。
但明知如此,襲芸還是接了過來。
“娘娘怎麼還是這樣心軟啊?”
郢酈看了她一眼,“我只是不希望這世間的事情,都只有死這一個結局。”
大典即將開始之初,禮官和大批宮人將郢驪迎出殿門。
腳下紅綢鮮豔如血,郢驪由人護着經過長長的御道,再往前走不遠,便是排列在側等着迎她的臣子。
然而,就在此刻,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郢驪猛然回頭,便看見本該出宮的襲芸不知何時爬上了宮牆,她微微擡着頭,才能看見她。
突生變亂,一衆大臣也是措手不及,侍衛擋在郢驪面前,離她最近的便是陳恩。
“陳大人!”
郢驪心中陡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可陳恩顧不上她,他只是目光緊緊地盯着宮牆上的人。
“你們可知,當今的皇帝是如何當上皇帝的?”
襲芸從未如此在人前站過,她向來只是人後的小角色。
“他弒兄殺母,前有先帝待他寬厚,卻遭其暗殺死不瞑目,後有季氏血流成河!”
郢驪身子一斜,突然被人扶住,她微微轉頭,便看見傅修遠握住了她的手腕。
傅修遠看向宮牆上的人,聽到昨晚看到的那幾個有些冷然地扯了下嘴角,顯然不把她當回事,但爲此打斷大典還是令他有些不虞。
“阿驪,”他低下頭,恍若未聞地對她說,“這裡有人處置,你和我該去完成大典之禮。”
郢驪看見他眼中冷意說,“傅修遠,放過她。”
“我怎麼可能放過她?”
傅修遠聽着遠處那幾聲呼喊,字字泣血,可他聽着只覺得好笑,“什麼東西都敢來阻攔我們,嗯?”
“傅修遠?!”郢驪的指尖扣住他的胳膊。
又是爲了別人。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爲了別人求他。
傅修遠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忍耐許久的殺心再一次佔了上風。
吉時快要到了。
他只有今天一次機會。
一直以來他心底總覺得不安,郢酈一日不名正言順地屬於他,他就一日無法放下心來,好像她隨時都會棄他而去。
所以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攔他。
傅修遠看了眼他身後的人,突然將郢驪拽着向前,神情冷峻,“辰軒宮宮人襲芸內外勾結,意圖叛亂,”他頓了頓說,“就地誅殺。”
郢酈猛地看向他,“傅修遠?!”
話音剛落,蓄勢待發已久地箭矢破開虛空發出令人膽寒的錚響,而後呲地一聲貫入皮肉。
不遠處,拿着長弓的陳恩神情漠然,他還維持着射箭的姿勢,等到那箭矢射中了,才緩緩放下手來。
百里紅綢,灑上星星點點的血跡,郢酈與襲芸僅僅百米之隔,她看着那張平日裡生動的面容一點點灰敗下來,從宮牆跌落在地。
“襲芸……”郢酈一下子失了語。
“反賊已被誅殺。”陳恩轉過身,看也沒看倒在地上的人,以毫無起伏的聲音對傅修遠說道。
忠心耿耿的做派令人作嘔。
“你怎麼敢……?”
郢驪看着他,心中那點渺茫的希望也被徹底熄滅。
她錯了,她不該希望陳恩於襲芸能有一點點的情義,也不該奢望他能留襲芸一命。
“至少不該是你來的。”
“那是襲芸,那是心心念念想要嫁給你的襲芸啊。”
陳恩垂首似乎並未聽到。
傅修遠聽到郢驪的聲音心裡咯噔一聲,他看見那雙眼睛迅速的沉寂敗落下來,前所未有的心慌。
“阿驪……”
“她不在乎你,她要是在乎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情,她只是爲了自己。”
傅修遠咬牙說,“她就是要你一輩子忘不掉她是怎麼死的,到死她都在利用你,你到底懂不懂?”
不懂?怎麼可能不懂?
她只是不明白,明明都可以走了,可她還是做了同樣的選擇,明明可以有很多種辦法,她還是選擇死在他手裡,爲什麼?
“娘娘還記得你問過我,什麼是喜歡一個人嗎,襲雲想……也許很快就可以回答娘娘了。”
她的腦中驀然迴響她說過的話。
郢酈的手腕被傅修遠緊緊地握住,他近乎偏執地拉着她往前走。
明明只有他,只有他是全心全意爲她,可她永遠只是看着別人。
即便那人死了。
“阿酈,大典未行,”傅修遠咬緊了牙,捏着她腕骨的手幾次恨不得將其捏碎,又忍耐下來,說“你不能丟下我。”
郢酈擡頭去看他。
“走。”他強硬地拉住她朝相反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