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修寒一臉爲難的樣子,吞吐道:“但是這事兒,找我沒用啊……”
蘇易寧的理解能力斷片了,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慕修寒解釋道:“陛下之前有過幾次指令,都由父親操持處理了。若是陛下要自己發令,應當由中書省草擬,發門下省審覈,尚書省着手辦理。重建月僚也當由工部主持,跟我……說不大上什麼話……”
居然把這茬給忘了。
之前說修葺武華殿,就是工部來辦,到這會兒修個內廷侍衛宿舍樓,竟然沒想起來。
蘇易寧突然就陷入沉思中,自問這是爲什麼……
當時看見大通鋪腦子一懵,想到慕修寒居然是這麼生活的,苦巴巴地跟一堆大老爺們擠到一起,沒個黑天白夜。就不說什麼隨叫隨到,根本就是哪裡有需要就能在哪裡看到他,不說休假加班,任勞任怨。
而自己居然一直在誤解他,誣賴他。
這感覺挺糟心的,讓人陷入極深的自我摒棄之中,迫切地需要一個出口,能對自己曾做過的事情進行挽救,來彌補內心那點可憐的良知。
好人當有好報,自己該對他好一點。
想着這樣的話,蘇易寧就有些顧不上頭尾,連程序都想不起來了。
慕修寒頓了頓,硬着頭皮囑咐道:“陛下這次可要記牢了,省得被人拿住口舌,以此來做文章。”
蘇易寧聽完這一句,沉思就更深了。慕修寒他到底算是什麼人呢?內廷侍衛首領麼?但也只是個侍衛而已,怎麼面面俱到什麼都要操點心,表現得像個管家。
蘇易寧沉思不出個所以然,乾脆讓慕修寒坐下來,準備跟他長談一番。
慕修寒倒真是比最初的時候隨意許多。那時候驚弓之鳥似的,自己隨便一句話出口,他都恨不得倒栽進土裡化成大地的一份子,滿嘴的“恕罪”之類。
現在呢?
讓他坐,他就真地坐了。表情還是有些不自然,但那股誠惶誠恐的勁頭壓下去一大半,留一點火苗,很快就適應起來。
蘇易寧琢磨了一下,拿了架子問道:“先皇待你不薄吧!?”
話一出口,蘇易寧突然意識到不太妥。通常來說,用這個詞的場合都不怎麼好,後邊一定會跟一句“那你爲何還要辜負/背叛/傷害他?”
果然慕修寒眉頭鎖了起來,字正腔圓朗聲回道:“先皇對我有救命之恩,慕修寒此生無以爲報,必當效忠先皇生生世世!”
蘇易寧惡寒了一下,擺擺手道:“別激動,就隨便閒聊,你不用那麼緊張……先皇救過你的命?”
慕修寒換了口氣,神情極爲認真:“若非先皇救命,現在早已沒有慕修寒存在於世。”
蘇易寧自己倒了杯茶:“講講,怎麼回事?”
“我十歲那年,邊關突發疫病,是先皇着人接我和母親回京救治。”
蘇易寧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補充,驚詫地問:“就這?沒啦?”
慕修寒:“沒了……”
蘇易寧忍不住回他:“可是把你扔到邊關的不也是她嘛!?生病了替你們看病這不是應該的麼?”
慕修寒突然沉默起來。
蘇易
寧自知失言,想說點別的來挽回場面,就挺慕修寒突然開口:“那個時候所有人都以爲,那是個……好機會。”
“什麼?”
慕修寒的表情不光是凝重,更多了一份深思和猶豫在其中,講起來也慢吞吞的:“皇位已定,局勢平穩,就該是斬斷階梯的時候了。那時候京城已經在先皇的掌控之中,邊關數十萬大軍卻是在父親手中。所以……”
“先皇藉此時疫做掉你們慕家的好機會?”
慕修寒“嗯”了一聲,又沉默起來。
完全是開了個糟心的話題啊……
蘇易寧想了想,言語蒼白地跟一句:“但她還是接你們回京了。”
慕修寒的眼睛含了光,襯着臉色都生動起來:“對!後來母親留在京中休養身體,月俸食宿也是享後宮嬪妃規格。那種……以爲入了絕境時眼前卻豁然開朗,讓人尤爲感激自己能夠倖存。”
十歲的小孩子大概是不大懂什麼朝政,就知道自己病得要死了,周圍的大人還在陰謀論,處於晦暗之中難免失落。然後情形直轉而上,解除身體上的病痛,從苦寒之地脫離,感受京城的舒適安逸,看到笑容,迎接光明。
這能有多震撼?
蘇易寧記得自己被人嘲笑是沒人要的野種時的心情,更記得媽媽拉着自己的手警告那些人“不許欺負我的孩子”時那種想哭的衝動。
有反差就顯得那些善意尤爲珍貴,值得一生藏於心中,絕望時、悲傷時、失落時,都是支撐自己往前走的動力。
蘇易寧再看慕修寒,就覺得他離自己近了好多,然後鬼使神差地開口:“先皇到去世都沒有找那個好機會,我也不會……我不需要你做什麼,只要你忠誠於我。”
蘇易寧說了在這個世界中最羞恥的一句話,醒悟過來之後就面紅耳赤地趕慕修寒出去了。
忠誠不忠誠的,像是某種宣誓,將心剖開展於世人面前,中二之氣十足。
太不符合皇帝的王霸氣勢了!
慕修寒走了之後,蘇易寧纔想起來自己原本還想問問景涵苑那個淚痣男的事情,一窘迫就給忽略了。蘇易寧特地支開劉生,讓那幾個畫師把完成的畫像拿過來,只看一眼就心底發虛。
墨跡勾勒的人像自然不能跟照片比,但臉型、眉眼,寥寥幾筆畫出大致輪廓,還真能透出幾分神韻。
蘇易寧讓畫師當場點上那顆淚痣,然後無力扶額讓他們先下去。
轉了一大圈,劉生要找的哥哥真的是當時在景涵苑裡的淚痣男。這太不科學了!
劉生明明說他既溫柔又體貼,會煮飯,還會唱歌。但那天拿長槍的男人分明是另一種風格,跟劉生口中的人沒有任何重合點。
難道其實劉生是兄弟三個?上邊那倆是雙生子?
蘇易寧揉揉額角,覺得事情堆成山,還總有新的狀況出現。正在惆悵,餘光裡有陰影壓下來,蘇易寧本能地就抓起桌上的紙往回拉,一邊擡頭去看。
宋漪兒妝容比以往更濃了些,卻還是遮不住她眼底的青色和脣色蒼白。儘管如此,這人眼波婉轉從不捨風情萬種,此刻更多了幾分嬌弱,竟然勾得人心底毛毛的,有點癢。
蘇易寧把畫像折起來,壓在掌
心下,問宋漪兒:“不好好歇着,來幹嘛?”
宋漪兒探着身體要往蘇易寧身上湊,嬌嗔地抱怨起來:“陛下不讓千兒先坐下來麼?”
蘇易寧壓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上:“那就老實坐好!你也真有精神,肚子上開了口子還能來回跑,說好的嬌弱呢?”
宋漪兒被逗樂了,掩着嘴笑起來,再開口時那股子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嬌媚就弱了幾分,說話都正常了許多:“難道此刻我不夠弱?”
蘇易寧聽着這種話就舒坦多了,隨口回她一句:“得了吧!我算是知道了,就沒有比你更悍養的人了!到底什麼事兒?哪兒不舒服?還是下邊人頂撞你什麼的?”
蘇易寧要叫人,宋漪兒擺擺手,挑着眼梢看他:“陛下對千兒如此用心,千兒連傷口上都是甜的呢!若是能得陛下時時關懷,就是被宮女欺負死,千兒也甘願呢!”
三句話出不去她的本性,根本就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調戲當今聖上的機會。這是先皇慣出來的毛病?不然她怎麼膽子這麼大?
蘇易寧額角跳了跳,壓了聲音警告:“有事兒就說,沒事兒回去躺着——再沒事兒找事兒我叫人叉你出去。”
宋漪兒仍舊淺笑,收了輕佻和浮誇,略顯凝重:“是有些事情……不知當講不當講。”
蘇易寧乾脆利落地回答:“那就去想清楚當不當了再來。”
宋漪兒也不廢話了,直截了當地陳述:“昨夜的刺殺,千兒認爲有蹊蹺。”
蹊蹺肯定有,不用她說自己也知道。整個流程巧合得有些過分,趕着慕修寒不在宮中的時候動手,偏還讓他知道了內情,在最關鍵的時刻趕回來。說不是身邊有探子安排,蘇易寧根本就不信。
宋漪兒是爽快利落的人,一句出口之後就繼續道:“千兒以前也聽聞過那顆血珠子的傳說,總以爲這東西神秘得很。既是神秘,拿來做信物是再好不過的。但如此稀有珍貴的東西,那侍衛會如此輕率地放在月僚之中的箱子裡麼?”
這也是一方面。一點彎路沒走,輕輕鬆鬆地就找到用以傳訊的證物,未免也太敷衍了。
宋漪兒看着蘇易寧,終於有一絲猶豫,頓了一下才說出自己的想法:“千兒就在想,換個方向來看,這會不會是……一種引導?”
火藥能炸死自己,那最好不過。要是失手,立刻嫁禍給明宇風,自己撇得乾乾淨淨。這倒是一種可能,但誰會這麼做?
二公主?她現在半條命隨時都會掛,真得手了那皇位也坐不住。況且她的黨羽被剪,宮內親衛在嚴格控制之下,並沒有什麼活動餘地。
那除此之外還能有誰?
宋漪兒看着蘇易寧,有所保留地問:“陛下不覺得太巧了麼?所有的時間都算好了似的,就卡着那一刻鐘趕到,然後……”
蘇易寧心頭驟跳一下,擡起眼瞼的動作由內散發出一股戾氣,一眼掃過去,驚得宋漪兒立刻住口,沒敢再說下去。
室內一陣靜默,連尷尬都凝固起來,無法擴散。
宋漪兒坐立不安,試了幾次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叫了一聲:“……陛下?”
蘇易寧的表情紓緩下來,眉眼清冷,淡淡地開口:“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