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興二年五月十五。
一輛豪華版四輪馬車,快速行駛在三山街……
“……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車裡吟誦聲傳出。
路邊一個打着傘的行人,緊接着發出被泥水濺到的罵聲。
不過車裡正在吟誦的崇禎朝湖廣巡撫,如今閒居在京的耆老鄉賢方孔炤並沒聽到這罵聲,或許聽到了也當沒聽到。輕搖摺扇的他,舒舒服服地倚在鋪着麻將塊坐墊的座椅上,欣賞着梅雨季節的京城,雨霧中遠處四民大會堂的尖頂依然可見。
不過天空中的熱氣球少了許多。
畢竟升空一次成本不菲,而且南京因爲空氣污染實際上升空並不是什麼好滋味。
如今那些喜歡帶着女伴升空的閒人們,都對這座城市失去興趣,畢竟在天上聞煤煙的感覺並不好受,哪怕是秦淮佳麗在懷,也阻擋不住那煤煙燻黑啊。所以他們更喜歡跑到宣城一帶升空欣賞那裡的風光,那裡的空氣就清新得多了。不久前還有一個年輕人,很膽大的乘坐熱氣球從宣城開始一直順風飄到了衢州,並且在當地引發轟動,被衍聖公親自邀請到自己府中,一時間在士林傳爲佳話……
很顯然已經沒有人視其爲奇技淫巧了。
思想的變革悄然無聲。
“仁植公倒是興致頗佳,是不是股票又漲了?”
他對面的人笑着說。
“股票天天漲,老朽都已經沒興趣過問了,不過喜事倒是有,犬子在湖廣因政績突出,已經升任湖廣醫防司僉事。”
方孔炤捋着鬍子頗爲得意地說。
“兩年由七品升正五品,令郎前途無量啊!”
那人驚歎道。
方孔炤的兒子方以智是上一科的醫科狀元,之後緊接着被扔到湖廣去跟着親自督辦的傅青主,一起在湖廣建立醫療防疫體系,並且被任命爲七品的經歷。但之後可以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大名鼎鼎的四公子之一,在蹉跎這些年後,迅速在醫防系統展露實力,短短兩年就躥到僉事。相比起來同爲四公子,同科考了文科進士的冒闢疆,至今依然是八品官,另一個同樣文科進士的陳貞慧,倒是因爲廣東的迴歸,被突擊提拔爲七品扔廣東當縣令去了。
“醫防司而已,畢竟前途有限!”
方孔炤矜持地說。
當然,他就是裝一下而已,實際上他高興得很,桐城方家這一代在官場原本已經式微,突然出了方以智這樣一個火箭躥升的,這未來可以說已經有保障了。
這時候馬車速度突然減慢。
“這南都人滿爲患啊!”
方孔炤看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羣說道。
“都是這股票鬧得。”
他對面那人笑着說。
方孔炤乾笑一下,他一個桐城的耆老鄉賢,跑到南都來常住,其實也是爲了炒股,甚至爲了炒股幾乎傾盡所有。儘管他兒子多次寫信勸他冷靜點,這種投機沒那麼簡單,能賺到一個不錯的數字就收手,但很顯然方孔炤對此不以爲然,畢竟每天看着手中財富急劇增加,想收手真難啊!不過這股市也對得起他,現在手中的幾支股票最少的也漲了足足五倍,多得甚至十倍,目前他賬面的財富已經高達兩百萬兩。
兩百萬兩啊!
方家雖然世代簪纓,但終究比不得那些鹽商,無非就是土地還有當官撈點,所有家產此前也不過幾十萬兩而已,短短一年他就讓自己的財富增長十倍啊!
這刺激誰受得了?
不得不說這股票真是讓人瘋狂。
爲了炒股無數像他這樣的外地耆老鄉賢涌入南都,帶着銀子購買一支支股票,他們的到來接上了之前的青蟲們再次讓南都人滿爲患。而且更甚於青蟲,畢竟他們通常都是帶着一大堆僕人婢女,更兼出手大方跟青蟲不是一個檔次。這些大爺的消費能力同樣又吸引更多商人涌入南都,就連外地的妓女都向這裡涌來,奴隸貿易更是紅火,不久前一個年輕漂亮的白奴都拍出了萬兩的天價。
就連房租都漲了三倍。
不得不說股票真是個好東西,僅僅一年時間就創造了無數奇蹟,讓無數人富可敵國,儘管只是紙面的,但紙面的富可敵國也是富可敵國……
昂貴的印度馬拉着馬車,載着一位紙面身價兩百萬的鉅富,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走過,四周無數各色雨傘撐起,梅雨季節的雨霧中,倒也頗有幾分詩情畫意……
一個穿油布斗篷的人低着頭突然走到了馬車旁。
緊接着他的手從懷裡抽出。
方孔炤下意識地一轉頭,一個東西驀然飛進視野,還沒等他清醒過來就落在臉上,而那人卻低着頭以最快速度擠進了人羣中。方孔炤疑惑的和他對面人互相看了看,然後低頭撿起腳下的東西,這是一本薄薄的印刷粗劣的小冊子,封面上一行字……
《鐵路騙局剖析》
方孔炤立刻皺起眉頭。
“譁衆取寵!”
他鄙夷地說道。
不過他還是打開了這個小冊子。
然後臉上突然多了幾分陰鬱。
因爲這個小冊子裡面的內容明顯看得出是內行人寫的,這些內容逐條分析了鐵路修築的各種困難,還有護國公那些鐵路計劃的種種不切實際之處。像那些大江大河的橋樑建設之困難,隧道開鑿的工程量,火車最大能夠行駛的坡度,沼澤水網地區施工的艱鉅。尤其是還以最火的兩京鐵路爲例,詳細介紹其工程難度,首先長江黃河淮河三座橋就完全不可能修建起來。而按照計劃這條鐵路是走徐州向北經濟南到天津轉北都,沿途還得穿過泰山一帶山區,在這些地方只能鑿隧道,魯西南遍佈河流沼澤,天津一帶同樣到處都是水。
有水就必須修橋。
而目前大明最大的桁架橋跨度也只有五十步,也就是說再寬的河就必須得修橋墩,目前根本不具備在大河修水下橋墩的能力。
可以說工程量大得根本就無法想象。
以目前條件二十年都修不好。
這還是幹線鐵路中最容易的,按照計劃其他幾條幹線鐵路難度全都遠超這條,別的不說光隴海鐵路的崤山段一條隧道,以目前條件就得鑿至少十年。但那裡需要修的不只是一座隧道,而是無數隧道,一條接一條的隧道,更別說渭河上游段不僅僅是一條接一條的隧道,還得一座接一座的鐵路橋。
這根本就是難以想象的艱鉅工程。
而耗資同樣難以想象。
至少目前這些鐵路公司募集的資金完全不可能,至少再增加十倍纔有可能,而且只是容易修的,如果是京廣這樣的,恐怕投資增加二十倍都不一定夠,而計劃時間再延長五倍都不一定能完成。
至於護國公說的修到迪化……
一百年後吧!
那麼護國公爲什麼還不遺餘力的鼓吹這些鐵路計劃,並且瘋狂地發行這些股票?
真相只有一個。
圈錢。
朝廷又沒錢了。
楊慶一邊在北方撒錢賑濟北方的饑民,一邊支撐對南洋的擴張,同時還在國內大規模修公路,還得養活近百萬大軍,建造一艘艘戰艦,尤其是之前發行的國債已經進入還債期,這種情況下朝廷嚴重缺錢。他又不敢印太多紙幣,這種情況下必須想辦法圈錢,於是鐵路計劃就誕生,他用一條四十里的鐵路,向外界虛構了一個十萬裡鐵路計劃,然後利用外界不知道這種鐵路底細的情況,用股票大肆圈錢。
而買股票的錢肯定都存入了帝國銀行,帝國銀行和戶部本來就是互相勾結的,戶部從帝國銀行以貸款挪用這些白銀外界不會知道。
這是政府向銀行借款。
這個連向四民大會報告都不需要。
四民大會的確有權監督戶部,對戶部財政支出進行審覈,但那只是稅收和國債收入,收多少稅花多少稅款不夠發國債,但戶部向銀行貸款不關四民大會的事。楊慶就是這樣騙了全國,把全國士紳的銀子都騙進了他的銀行,再轉借給戶部,反正國家是他兩口子說了算,銀行也罷戶部也罷都是他們的。只要能維持銀行運轉,維持戶部的財政,那麼無論貸給戶部多少錢,戶部什麼時候還上,這個都是不值一提的。
楊慶就這樣一下子獲得鉅額白銀補了他的財政緊張。
至於鐵路……
他又不是不修,他就是修一百年別人還能拿他怎樣?這是股票,別人花錢買股票關他屁事,就算鐵路公司垮了,那也只是投資賠了,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找他賠償損失?
他自己會說自己的損失還找不着人賠償呢!
而且不僅僅是如此,他還在幕後操縱這些股票,利用每一次漲跌從中獲取鉅額利潤,負責行事的就是陳圓圓這個妖女,這個禍國殃民的禍水……
好吧,圓圓終於得到她原本應該得到的頭銜了。
“這不是真得吧?”
方孔炤對面那人心驚肉跳地說。
“譁,譁衆取寵!”
方孔炤捂着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艱難的擠出一絲笑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