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望穿秋水(2)
三天後宣德陪太后回宮,儘管已經幾天沒有下牀了,兩腿完全不能動,柳雲若還是命小太監們爲他沐浴梳洗。熱水碰到傷處是鑽心的疼,他咬着牙忍着,告訴自己這樣的折磨不會太久了。雖然還是不能向宣德坦白,但是他希望真心的悔過可以換來他的原諒——那懺悔是真的,他想宣德可以判斷。
他相信宣德會原諒他,毫無根據卻覺得理所當然,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在肆無忌憚地揮霍一個皇帝的寵愛。
他計算着時間該下朝了,讓小太監們預備了一桌精緻的酒菜。每樣菜餚都是他親自選的,都是宣德平日喜吃之物。酒是江南進貢的梨花春,當初他曾隨口向宣德稱讚過家鄉的這種酒,宣德當即下旨要求將梨花春作爲貢酒。第一批“梨花春”在旨意下達十二天後運送到京,他們那天晚上在燈下猜拳對飲。他酒量不豪,而宣德拳藝不佳,結果兩個人都酩酊大醉,他枕着宣德的胸口就睡了一夜,宣德幾日後一直笑着說他胸悶。
想着這些事情,桌上的菜卻慢慢的冷了,秦倌兒輕聲問他要不要讓御膳房再另做一份?他看出了秦倌兒眼中關切的擔憂,笑了笑覺得自己很傻,宣德回宮一定有很多積壓的政務要處理,怎麼會有功夫回寢宮吃飯?搖了搖頭讓小太監把一桌豐饌吃了。
午後爲了打法時光,他試着吹了一會兒笛子,因爲只能用兩肘撐着牀,實在沒法操縱其他樂器。可是一首曲子卻斷了至少五次,不是因爲忘了譜,而是每當聽到腳步聲,他都不自覺地會停下來諦聽——這回是他來了麼?
小樓吹徹玉笙寒。
晚飯他讓照着中午的單子原樣做了一份兒,搖曳的燭光中小太監們眼中的憂慮越來越重,他卻安慰自己:不會的,不管宣德是否赦免他,至少會來看他一眼。他突然發現自己的等待,不僅僅是因爲懼怕那一場酷刑,那天晚上宣德血紅的眼,踉蹌的身影——那一剎的失態,沒有了帝王身份的維持,像一個輸了身家性命的賭徒。自己的確,是傷了他。
他第一次虔誠地等待,等待宣德,這個傷害他□□他,同時也被他傷害和算計的皇帝。
宣德剝奪了他的自由,身體,以及尊嚴,他便用更狠毒的手段,斷絕了宣德的子嗣和十年後的生命。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戰役,沒有贏家,也沒法算清究竟是誰欠誰多些。恩與怨都糾纏的太深。
如果計算不清,那就順其自然好了。今晚他只想見見宣德,他不想再說謊,不想再思考那些複雜的陰謀,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幾日的折磨讓這個習慣深謀遠慮的人第一次學會了“得過且過”。
然而晚餐也漸漸的變冷,冰透,時間流逝是從未有過的慢,卻又是出乎意料的快。已經是一更天了,宮裡點燈下千兩,受罰的宮女拖着悽楚的長音高聲喊:天下太平——
忽然聽着院外有低語聲和腳步聲,柳雲若正仔細傾聽,明倌兒已急急忙忙進來,有些慌張地說:“公公,來了……”
精神一震,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氣,雙手一撐竟側坐起來,招呼秦倌兒:“快扶我起來!”正在他不顧勸阻準備下牀的時候,一擡頭間,看見了正走進院門的兩人。
慎刑司的兩個太監。
柳雲若準備下牀的姿勢就怔在了那裡,沒有注意牀沿把臀上的傷壓出了血,他以一種茫然的、無法置信的神情輕聲道:“是,你們?”
兩個太監面面相覷,他們來了好幾天了,而且按照皇上的旨意,在半個月內每晚都會光顧這裡。
秦倌兒含淚道:“公公,要不我去找找皇上吧?”
“不……不必了……”柳雲若揮揮手,有些自嘲地一笑,才發現嘴脣非常幹,一笑牙齒都粘在上面下不來了。回過神的時候感到身下的痛楚,連日的折磨以及一日沒有進食的虛弱讓他眼前直冒金星,冷汗把後背熨溼了一片。他伏下身子,雙腿卻不聽使喚,只得喘息着吩咐秦倌兒:“把我弄上去,讓兩位公公,行刑……”
秦倌兒把他的腿擡到了牀上,幫他擺好受刑的姿勢。掌刑太監看着柳雲若新換的綢褲上已經滲出了血跡和黃水,都不禁有些躊躇,他們真不敢在這樣的身體上再蓋二十大板。
然而這樣的猶豫對柳雲若來說亦是一種侮辱,他可以被毒打被折辱卻不願被憐憫。感覺眼中有淚淌出,趕緊把臉埋進了枕頭裡,咬着牙催促了一聲:“打吧。”
終於,預定的劇痛一波一波襲來,他像在風浪裡顛簸,眩暈中無法默數板數,只覺得是毫無盡頭的絕望。
痛徹心扉,他終於親身領受了失望的滋味,比板子打在身上還要疼。
然後,第二天,第三天,宣德都沒有回乾清宮。秦倌兒出去打探消息,說皇上一直住在慈寧宮,他進不去,連黃儼都沒有見到。因爲沒有旨意,懲罰便要繼續下去,柳雲若覺得他像是一株被踏斷了根莖的植物,精神和肉體都被砸成了碎片。
也許宣德的耐心真的用完了,也許,正如他所說,他並不缺人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