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人間煉獄
錦衣衛設立於洪武十五年,作爲皇帝侍衛的軍事機構,特令其掌管刑獄,賦予巡察緝捕之權,下設鎮撫司,從事偵察、逮捕、審問,且不經司法部門。
黃儼提督東廠,雖說東廠抓來人例來是和錦衣衛會審,但是他陪伴皇帝,哪有功夫管這些事,所以一般參與會審的都是東廠專職宦官,他還真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見了指揮使鍾法保,只得按照宣德原話宣了口諭。
鍾法保當年師從酷吏紀綱,曾親手用酷刑折磨死了編纂《永樂大典》的學士謝縉。後來紀綱謀反被凌遲處死,成祖卻沒有殺鍾法保,反而讓他高升一步接替紀綱,其實是堅信“亂世用重典”,治國也需要鍾法保這樣的“人才”。
宣德即位後趕上漢王謀反,錦衣衛嚴刑峻法搜捕審訊與漢王有瓜葛的官員,又着實輝煌了一下。只是宣德內心裡其實是反對這類酷政的,所以漢王一案後,就下詔“內外獄無得上錦衣衛,大小鹹經法司”。鍾法保正覺得受了冷落,現在看見乾清宮第一太監親自送犯人來了,竟有種受寵若驚地興奮。
柳雲若的案子一個早上傳遍朝野,錦衣衛的幾個官員正感慨沒有他們還真不行,皇帝果然就把案子交給他們了。只要柳雲若隨便供出一些大臣,立刻就是一場大獄,錦衣衛必然再得重用。
鍾法保看看已經半暈的柳雲若,笑了一笑,自己在前面帶路,請着黃儼進了監牢。
錦衣衛的大牢果然和刑部大理寺不同,四壁盡是堅硬不可摧的大理石砌制,進出口都只有一道閘口,過道兩邊的牢房均是鋼鐵爲門,黑黝黝的牢房如同一隻只怪獸的大口靜默着。黃儼一進來就覺得陰風刺骨,不由縮了縮肩膀。
剛開始數百間牢房都空着,只是氣勢嚇人而已,再往裡走,就有濃重的血腥味迎面而來,這裡的牢房內關了犯人,那場景真是讓人心驚肉跳過目難忘。
一個監牢中的犯人,大概是上過夾棍,腿腫得碗口來粗,左腳的大腳趾還掉了一個,一隻腳腫得紅蘿蔔似的,腳趾上的膿血上爬滿了細小如白米樣的蛆蟲;還有一個犯人,不知生了什麼怪病,竟在寒冬中長了一身惡瘡,滿臉膿水,竟似是一張鬼臉;又一間牢房中,犯人的十指都被斬斷了,血塗了一地,可是那人大概渴極了,正在舔斷指上的血……
柳雲若幾乎是閉着眼睛被拖進來的,只看了幾眼,胃裡就翻騰地幾乎要嘔吐,連身下的劇痛也不覺得了。宣德對錦衣衛的職權大加限制,還有如此慘狀,永樂年間錦衣衛橫行京畿的鼎盛時期,這牢房中怕是人滿爲患,和十八層地獄沒什麼兩樣了。
牢房的盡頭就是刑房,一間間鐵門都緊鎖着。剛走幾步,突然從一扇鐵門內傳出一聲悽慘的號叫,那聲尖叫如此突兀和激烈,讓柳雲若身上的每一寸皮膚緊縮,心臟上的血管扭緊了,一根根地打結。
前面“咕咚”一聲,是黃儼一步沒踩穩,平平的路上竟摔了個跟頭。
鍾法保忙攙起他,驚問:“公公怎麼了?沒事吧?”
“沒事……”黃儼的聲音抑制不住的顫抖,他回頭看了一眼柳雲若,目光中盡是擔憂和焦慮。只怕宣德狠心要送柳雲若來這裡的時候,也想不到,錦衣衛的監獄,竟是如此的恐怖。
鍾法保親自蹲下身替黃儼揉着膝蓋,向侍衛吩咐道:“把玄字號的刑房開了。”那侍衛飛奔而去,不一會兒聽見前面“吱呀”一聲,是生鏽的鐵門被打開的聲音。柳雲若緩緩攥住了拳頭,他不知道那裡邊會有什麼等着他,唯一可以肯定的,那一定是他無法想象、也不曾領略過的艱難。
到了刑房門口,黃儼一踏進去就皺起了眉頭,外面陰冷潮溼,房內卻是一團燥熱。刑房內燈火通明,還點着數只火把,放着幾個火盆,烤得人皮膚微微生疼。
柳雲若卻立刻體會到了這炙熱的可怕,外面極冷,他的傷處凍得麻木了,倒還勉強可以忍受。這一進來便灼灼地如跌入火爐,臀上的棒傷痛得如千萬把刀在割肉一般,他不想在這些人面前□□出聲,牙齒咬得嘴脣一滴滴淌下血珠。
勉強擡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房內,很寬敞的一個房間,中間放着一張木牀,左邊靠牆立着一個十字形木樁,木牀和木樁上都凝着斑斑血跡,那血跡有些鮮紅,有些已經褪成了黃褐色,不知曾有多少具肉體在上面做痛苦而沉淪的舞蹈。
有幾個只穿短袖的獄卒在忙碌着,似乎在擺弄一些刑具。
鍾法保先請黃儼坐下,看他額頭都冒汗了,笑道:“這裡頭太熱,公公不如寬了外衣。”又忙叫人送毛巾和茶水來,黃儼跟鍾法保沒什麼交情,本來不欲在他面前寬衣,但實在熱得難受,只好把袍子脫了,又灌了一大杯涼茶,才覺得舒服了一點。問鍾法保:“鍾大人準備怎麼審?”
鍾法保又是一笑:“錦衣衛審案從來都只有一個法子,但百試百靈,公公上坐觀看就是。”
柳雲若仍然被架着,鍾法保走到他面前,看看他脣上的血痕,笑了一下,道:“柳公公,有一個叫枚青的人,你應該認識吧?”
柳雲若沒有答話,他必須爲自己節省所剩不多的體力,但枚青,他是認識的。枚青亦是漢王親信,起事前夕漢王派枚青潛入京城聯絡舊部。枚青卻泄露了行蹤,被錦衣衛抓獲,酷刑之下供出了漢王安插在朝中的勢力,被宣德一網打盡,導致漢王起事時成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鍾法保笑道:“當初,我就是在這個屋子裡審的枚青。”
柳雲若的身子不自禁地一顫。
鍾法保對他的反應很滿意,笑着道:“枚青被送進來的時候嘴也很硬,先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可是他不知道,我這裡有最好的大夫,咬斷了舌頭也不會死的。我的十大刑他不過才受了三樣,就乖乖地把名單寫出來了,不知柳公公能不能比他堅持地久一點?”
柳雲若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去看鐘法保的笑容,他怕泄露心中的痛楚。當初枚青變節,漢王府中幕僚一起指責他貪生怕死,今日才知道,在這個道德淪喪信念混亂的地方,人是隻以生理存在的,枚青一定也盡力了吧……都說“千古艱難唯一死”,當人連想死的願望也無法實現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境?那麼他又能堅持多久?
火把噼啪作響,給柳雲若蒼白如雪的臉上染上一片紅灩,美得令人驚心,也美得令人心碎。
那燃燒的,彷彿是地獄之火。
鍾法保看他又閉上眼,便伸手擡起他的臉,呵呵笑道:“幹嘛閉上眼呢?先看看這些刑具吧,當年來俊臣創十大刑,可惜後世失傳了,我可是查遍典籍纔將它們復原。柳公公不想知道枚青當日受刑時的情景麼?”他拍拍手,幾個刑吏把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搬出來,大約就是刑具。
黃儼的掌心都是汗水,他早就聽說錦衣衛審犯人不問情由先是大刑伺候,現在自己要親臨觀刑,而要受刑的又是清雅到不似凡塵中人的柳雲若。他只覺胃裡陣陣**,情不自禁想開口喝止,卻想起宣德的話,嚥了口唾沫,只好大口喝水。
鍾法保讓侍衛架着柳雲若,跟着他從一件件刑具前走過,他撫摸着自己的那些傑作,眼神愛惜珍重,彷彿是有經驗地古玩商人鑑賞一件件稀世奇珍。
他跟柳雲若介紹着:“這第一件,叫猢猻倒脫衣。是用一張鐵皮做成的桶子,裡面釘着密密麻麻的針鋒。當初給枚青施刑的時候,將鐵皮桶裹在他身上,兩個刑吏一個按住鐵桶,一個拖着枚青的髮髻從桶中倒拉出來——呵呵,那小子本來挺白嫩的皮肉就被針鋒劃得一絲絲地綻開,血流如注,然後一個刑卒端了一碗鹽滷慢慢地灑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大約是很疼吧,反正我聽見他狂叫一聲就暈過去了。”
柳雲若緊緊咬住嘴脣,他強迫自己不要睜眼,不要想象,不要顫抖,可是管不住鍾法保那難聽的笑聲往耳朵裡灌。
鍾法保興致勃勃地繼續往下說:“第二種叫作仙人駕霧,它可是與前一種刑罰配合得天衣無縫,使人在短時間內甦醒過來,嘗受另外一種痛苦。我們將枚青倒懸在一口煮沸的水鍋上面,柳公公不妨猜猜鍋裡有什麼?是滿滿一鍋醋,鍋蓋一揭,又酸又辣的熱氣直往他臉上噴,看他的樣子,醒過來,卻比昏死時更難受百倍。”
黃儼拿着茶碗的手一陣顫抖,瓷器碰撞出一些刺耳的聲音。
鍾法保卻似沒有聽見,依然滔滔不絕道:“這第三種呢,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鉛融化了,和滾油一齊灑在背肩上。枚青背上的皮肉被一點點地灼碎,血珠與滾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開,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襲大紅蓑衣,好看極了。真是可惜,他這個時候就招了,我本來還想試試下一種更精彩的,叫掛繡球。吶,就是這種小刺刀,刀上有四五個倒生的小鉤子,刺進去是順的,等到抽出來時,人的皮肉把那些小鉤子擋住了,使勁一拉,筋肉都飛濺出來,活活地做了一些鮮紅的肉圓子……”他無限遐想地慨嘆了一下:“自從這道刑罰創立以來還沒人試過,我好生遺憾,不知柳公公今日能不能讓我們開開眼界?”
柳雲若睜開了眼睛,冷冷瞟了得意洋洋的鐘法保一眼,他曾經用心術、用□□殺過人,卻從沒親手拿過刀劍。可是現在,他真希望手中能有一把劍,能親手殺了眼前這個瘋子。
他堅信鍾法保這類人是瘋子,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有一些人,是把摧殘別人的身體當作事業,把欣賞別人的痛苦當作樂趣的。這些花樣百出的酷刑名稱,這些精緻繁複的刑具,絕對只有徹底丟棄了人性卻又保持着充分想象力的人才能想出來。自然界最大的悲劇是同類相殘,而人類想出的這種殘酷的自戕遊戲,即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會瞠目結舌。
鍾法保被柳雲若寒冰一樣的目光刺得怔了一下,卻隨即恢復了常態。這裡是他的天下,他左右人的生死,操控人的身體,□□人的尊嚴,比皇帝的聖旨更有權威,他幹什麼要怕這個已在他刀俎之下的人?
鍾法保臉上的笑意更濃:“柳公公考慮一下吧,是早點招認,還是體會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可是看他的神情,分明是盼着柳雲若不要招,好讓他有展示自己手段的機會。
柳雲若低聲道:“我沒什麼可招。”他終於體會到宣德和這些人是不同的,宣德不會以他的痛苦爲樂,這真是一個沒有道理可講的地方,他對地獄的想象,也到不了這樣的程度。
鍾法保立刻點了下頭,有些急不可耐地道:“咱們還是按部就班,就從第一種來吧,希望柳公公多撐一會兒。”他一揮手,兩個刑吏小心地把那張佈滿了針鋒的鐵皮擡過來,有個侍衛就上前解柳雲若的衣衫。
柳雲若禁不住顫抖起來,他都說不清自己是恐懼還是厭惡,他的心中掠過一絲悔意。也許他的選擇真的錯了,他應該在那個時候服下□□,至少保住了鄭王、吳成、李隆等一干人,漢王還有重見天日的希望。他高估了自己,比起皇權,比起這裡的酷刑,他的意志,他的愛過於渺小。
侍衛脫去了柳雲若的上衣,露出凝脂一般光潔的肌膚,在場的人都禁不住有些目瞪口呆。鍾法保搖頭嘆了口氣,似是有些惋惜,卻是果斷地一揮手。
四個獄卒將柳雲若面朝下擡了起來,他看見在他的身下,那細密的針鋒上還凝着乾涸的血跡……
柳雲若悽然一笑,他怕這是他最後一次笑了,他在心裡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他突然發現,他是那麼強烈地想回到宣德身邊去,哪怕也要受到這樣的懲罰,至少他知道宣德是愛他的,在他身邊的時候,不會有如此寒徹骨髓的恐懼。
他爲這個想法而眼角溼潤,他的眼淚已先於他的身體,墜落到了那張佈滿鋼針的鐵皮上。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章是嚇人的,真的只是嚇人的,請大家當搞笑片看好了,不要擔心、不要罵作者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