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的火光被雨水潤溼,恍恍惚惚地照耀出一個安靜得有些古怪的場面。人羣靜默,臨仙樓的大火熄滅了,但是心頭後怕和餘悸依舊在,類似的情緒若要真的平復下去,還需要時間。
將許宣扶到人羣的視線之中,柳兒乖巧地鬆開口。隨後低着頭,邁開長‘腿’,慢慢地走到一邊,留給人一個亭亭‘玉’立的輪廓。雨水帶走了臨仙樓的大火,驅散了灼熱的溫度,整個世界就一下子冷了下去。冬日的氣息重新瀰漫過來。
許安綺連忙過去,她湖綠‘色’的衣裙,也被雨水打溼了。隨後拉着柳兒的手關切地詢問上幾句,大抵是哪裡傷着,心情如何之類的。話說得些貼心暖人,試圖讓才從驚險境況中脫身出來的少‘女’放輕鬆一些。她現在是許家當家,說起話來即便是敷衍,也已經能夠自然到讓人聽不出來。這個時候又是出自真心的話,因此就更能打動人。但她並不知道,在那個擁抱開始的時候,柳兒心中的恐懼的褶子,其實已經被人抹平了。
“我沒事。”
許宣衝準備上前扶他一把的方元夫擺手示意一下,隨後慢慢地轉過身,目光平靜身手臨仙樓的輪廓。夜雨之中,火災之後的樓身靜靜地立在那裡,彷彿一個垂暮的老人,沒有了生計,不時還會騰起一陣灰燼。
雨水漸漸大了,打在路面上,傳出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音,跳珠一般。視線模糊,睜眼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這個時候,就更能確定眼下的雨確實有了‘春’日雨水的派頭。
許宣在殘破的臨仙樓之前,被火灼燒傷口,並沒有太多的血流出來。雨點打在上面,一陣陣的疼痛,沁到人的心裡,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形依舊站得筆直。一人一樓,默然對立,彷彿進行着無聲的‘交’談。
日子雖然過去不久,但是發生了很多事情,對於眼前的臨仙樓,他的心裡終究是建立起感情了。在偶爾的巧合之下,同眼前的樓撿起聯繫,彷彿還是昨日的事情。當時答應了那個‘女’子要好好經營的……說過的話、許下的承諾,即便已經很努力去做了,但卻總有做不到的時候。
也不是……
不是做不到,時間還短,只要去做,總歸是可以做到的……
許宣心中這樣想着,至於其他的情緒惋惜、無奈……就暫時放任着不去管他。今日針對李賢的算計,原本是成功的,但是眼下的這一幕讓他知道,生活中最不缺的大概便是意外。
又一更橫樑木斷裂,聲音透過雨幕傳來,敲打在人的心上。方元夫走過來,默默地站在許宣身邊,某一刻,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至於安慰的話,其實並沒有用,有些人總歸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去做的。
原本擔心的一條街燒掉的局面並沒有出現,幾個捕頭心頭稍稍鬆了一口氣,隨後拉着小二以及眼下還在周圍的人羣,問些問題。在已經確定了人爲縱火之後,有些抓捕的行動就要所之展開的。
但那些人似乎將自己的原本採集問題,都需要做一些簡單的記錄,但是這個時候雨太大,因此也就沒有辦法進行了。
縱火之人大概是喬裝打扮過的,掩飾的很好。先前作爲客人在臨仙樓內用食的時候,小二們並沒有關注。至於見到這一幕的,那個叫順子的小二,眼下已經倒在臨仙樓裡。他燒焦的屍體也已經被人擡了出來,面目全非的樣子,讓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是個老實人啊……”
同順子相熟的人,不由得嘆了口氣。臨仙樓的小二‘侍’‘女’裡,有人臉上‘露’出悽惶的神‘色’。
兔死狐悲……大概也類似了。
原本還想着過一個安生的年呢……對於捕頭們而言,縱火的人已經跑掉了,抓起來不容易,但既然幹了這行,即便再不情願,這些責任也是要擔起來的。
白素貞也走到許宣身邊,大概是想要說些安慰的話,不過終究也只是說了句:“人沒事。”這樣之後也一同立在雨中朝臨仙樓望了望,素雅的白‘色’衣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這個時候視線望過去,卻覺得依舊彷彿仙子,即便想一想都覺得有些不容侵犯。
至於李既安,這個時候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淚水‘混’着雨水,落在地面之上。先前只是強提着情緒,眼下見到臨仙樓的塵埃‘混’在雨水之中,想着這棟同李家命運牽扯在一起的樓隨後的命運,不由悲從中來。十歲的孩子,來承擔這樣的事情,已經很不容易了。母親魯氏已經被人送了回去,他固執地留下來,只爲了多看一眼。
“不該將樓‘交’給他啊……那個書生……”
先前一路過來,魯氏的埋怨和懊惱都落在李既安心頭。此時此刻,他擡眼望着不遠處書生他‘挺’拔的背影,心情有些複雜。
良久之後,許宣將頭擡起來,仰面望着黑黢黢的天穹,雨水落在他的口中,似乎也帶着幾分焦糊的味道。
……
“爲何……這麼巧呢?”
鄧宣明在不遠處聽到窗邊傳來喃喃的低語,隨後目光望過去,李賢憑欄遠眺,但是抓緊欄杆的雙手,也讓人知道他實際的心情比起表面要複雜的多。
李賢在窗口怔怔地站着,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他原本已經沉靜下去的情緒,再一次起了‘波’瀾……
雖然是讀書人,四書五經之類的東西已經到了骨子裡,但是對於眼下的一場雨,他依舊覺得其中有些來自上天的因素,於是再一次自我懷疑起來。
……
心情即便複雜,一段時間之後,終究還是收拾好了。在雨中站着總不是個事,臨仙樓前,一些純粹是過來幫忙的人,便搖着頭朝家趕過去。附近的居民同臨仙樓裡的小二廚子們本就認識,因此會多安慰幾句。但這樣之後,也無法更多地做些什麼,因此也就離開了。
丁正將身邊打傘的小二推開,隨後走進雨裡,來到許宣身邊,遲疑了一番,最後還是拱拱手,用力躬身拜下去。雨水帶着寒意直直地刺入骨頭,他畢竟是年過半百的人,這樣的舉動,已經是某種誠意的表現了。
許宣回過神來,安靜地看了丁正一眼,丁正保持着躬身的姿勢。雙方就那樣沉默着,良久,許宣才哂笑着說了句“丁掌櫃這是做什麼”,伸手將他扶起來——一些過去的事情,終究要過去。
“李賢……”
丁正在許宣身邊小聲的說了一句,隨後又拱了拱手,慢慢的沿着原路退回去,隨後也帶着自己的人離開了。
其實心中早就有了猜測,這個時候不過是從丁正口中再次證實罷了。笑容依舊保持在許宣臉上,直到丁正的背影看不見了,都沒有消失掉。
至於這樣的笑容背後,醞釀的是什麼樣的情緒,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火災的危機過去,留下的爛攤子需要處理。但畢竟天‘色’已晚,又下着大雨,所要做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擺在明日白晝。小二們的去處,到沒有太過費心,許家、方家都是能夠收留的。許宣帶着李既安同前來救火的人羣拱手致謝,而對於前來救火的許家衆人,這樣的謝意自然就更誠懇了幾分。隨後人羣就慢慢散開。
白素貞嘆了口氣,她一直沒有回去,裴青衣已經找過來了,先前也參與了救火。
“漢文,人還在。”
大概感受到了許宣的心情,白素貞又這般說了一句,隨後仔細地替許宣確認了一下傷勢。許宣的傷雖然看起來有些嚇人,但是也只是表面的傷多一些。最重的傷大概是後來的木柱砸在背上,留下的一大塊淤青。白素貞檢查了一陣話之後,稍稍鬆了口氣,隨後囑咐了一方之後,便也離開了。
一場聲勢浩大的災難,到得這裡似乎就應該劃上一個句點。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站在雨中,身子頎長的書生突然轉過頭對身邊的李既安說道:“還沒有結束,還有一些事情要做。”邊說着,邊朝前走過去。
“我也要去。”李既安依舊帶着幾分稚嫩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蠻堅定的:“不管你要做什麼,這也是我的樓,因此……我要去。”
許宣站住身子,想了想,隨後說道:“也好。”
皺着眉頭衝身邊的方元夫問了一句:“他要去做什麼?”
方元夫目送着許宣離開,聞言偏了偏頭,沉默了半晌隨後說道:“總有些事情要去做的。”
對於許宣,方元夫算是最瞭解的一個了。眼下如此大的虧,還有人死了,那麼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你說!”
“殺人或者罵人……總是可以做的。”
許安綺聞言,嘴巴微微張了張,隨後說道:“如此、你帶我前去。”
……
雨落在巖鎮所有的地方……
翻箱倒櫃一番,一隻帶着異域風情的燧發槍被許宣擺在桌上。從‘花’山獲得燧發槍並不算多,一些‘交’給了令狐楚,另外一些送給劉守義。最後的存貨,原本以爲暫時用不上了。
隨後便是填裝子彈了。眼下的火器,所搭配的子彈也只是類似鋼珠的東西,雖然威力比之後世的槍械遠遠不如,但是在短距離用來殺人,也已經足夠了——這是已經被事實證明過的。
李既安望着許宣的動作,覺得有幾分不解。他對於火器還沒有多少概念,因此總覺得眼前的東西,古怪的造型,模樣也不好看……不過即便心中疑‘惑’,這個時候也只是安靜地站在一邊。
某一刻,許宣填裝子彈的動作突然一窒。
“不錯,看來這些日子所學的東西多少有點成效了,能夠察覺到我……”屋外傳來一聲沙啞的聲音。
李既安望着進來的老者,表情有些緊張。許宣轉過身,伸手在他頭上拍了拍:“你到裡屋去。”李既安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隨後乖巧地離開了。
許宣轉過身望着屋外,也沒有說話。
“動不動就用這個……唔,燧發槍。你何時纔能有出息?”
“能夠解決問題,便夠了。”許宣聲音淡淡地說道,隨後低下頭,繼續手中的動作。
“大人吩咐過了,這一次……你不要輕舉妄動。”
“哦,是麼……如果殺了人,來頭太大,劉父母壓不下來罷?”許宣將最後一顆鋼珠塞進槍身之內,目光朝老九望過去。
“嘖……”老九咂了一下嘴巴,稍稍嘆了口氣:“那麼,勸不了你了?”
“大概……勸不了吧,或者你可以嘗試將我打暈。”
“先前你殺了李三,其實已經是犯了法,但是按照爲民除害來說,終究找得出放過你的理由。再往前,於通、於馳也是一樣……你看看,手上的人命也不少了。年輕人,如此殺‘性’,往後……”
“幹完這一次,我便出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呵……說的輕巧,於家雖然已經不如從前,但是朝野間的影響力還是在的。加上他是申時行看重的人,甚至已經準備將‘女’兒許配給他,這些事情你已經知道。若是殺了人,海捕文書發下來,你逃到哪裡去?”
“是啊,還會給劉大人帶來麻煩。”許宣點點頭,隨後說道:“說起來,申時行的‘女’婿……你覺得我有沒有可能勝任?”
這樣的說法,也只是玩笑話。李賢之所以進入到申家的視線,大概也是因爲他背後的於家,這樣做算是兩強結合。婚姻在眼下,大抵都是一場‘交’易罷了。
“屁!”老九被許宣氣樂了,這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出來隨後目光轉到許宣手中的燧發槍上:“這樣的廢銅爛鐵,對付貓狗,或許可以用用,但遇到真正的高手麼……”他說着搖了搖頭。
許宣想了想,燧發槍的槍聲在他手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隨後握住之後,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眼前的老九。
這個動作練了蠻久,看起來似乎不錯。
老九皺了皺眉頭,正要說話。
“嘭!”
巨大的聲音響起來,李既安在裡屋,身子猛得一陣。隨後匆匆地跑出來,見到廳堂之內,書生手中的那塊鐵塊,正嫋嫋地冒着一縷青煙。
老九在許宣對面,目光狠狠地眯了眯。對於許宣的燧發槍,他是早就知道了,汪直遺寶裡面最重要的一些東西,燧發槍肯定拍在前面。原本許宣即便不向劉守義提供,劉守義走之前,也一地會所要的。
雖然知道燧發槍或許不錯,但是對於火器,老九還是保存着既已形成的概念,按照傳統的大明火器去理解。這個時候,他才終於知道,錯得有多離譜了。槍口的一團火焰之後,鋼珠被陡然的衝力擠迫,衝出槍口的一瞬間,他發現出來下意識地規避之外,他能做的似乎並不多。
當然,許宣原本也只是爲了證明一下,這一槍終究是‘射’偏的。窗紙上‘露’出了一個‘洞’眼,屋內的燭光透出去。
這樣的東西、這樣大的威力……即便一個孩童,拿在手裡也能造成巨大的殺傷。到了老九這一步的人,已經能夠從細微的地方判斷出很多的東西。這一刻,他才知道,所謂的泰西火器,到底意味着什麼。
大概是猜到他心中的情緒,許宣:“沒辦法的,知識就是力量。”聲音說着稍稍頓了頓,隨後說道:“那麼,你還決定阻止我麼?”
老九望着許宣,過了半晌,才點點頭:“劉大人後來倒是改變主意了。”
“你不早說?‘浪’費子彈!”
……
‘門’外傳來聲音,方元夫帶着許安綺走了進來。
“漢文,你要去找李賢,妾身也要去。”
許宣聞言看了方元夫一眼,對面的地方,方元夫‘露’出無奈地攤了攤手。
“‘婦’道人家,參與這些事情做什麼……”許宣撇了撇嘴:“我是去報仇的。”
“巾幗不讓鬚眉!”
“呃,這話不該你自己說的。”
“妾身知道李賢的身份不簡單,眼下臨仙樓的火災沒有證據,官府也奈何他不得,但是眼下的所有事情,其實皆因妾身而起。妾身有幾句話想要同他說。”許安綺說着,聲音頓了頓,隨後響起來的時候竟是帶上了幾許嬌嗔:“漢文~~~”
小‘女’兒的姿態在許宣這裡其實並不能造成太大的影響,但是出於一些考慮,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如果遇見他,記得說話要狠一點。”
許安綺望着許宣平靜的臉龐,忍不住就笑了。
“方兄,出了這樣的事情,李賢等人肯定着急離去。這般大的雨,山路難行,因此還是得從水路走。他們沒了舟船,眼下肯定會重金僱一些船隻,所以我們要儘快……”
“漢文你的傷沒事麼?”
“嘶……‘婦’道人家……”大概是被碰到了傷口,書生倒吸一口涼氣。
雨簌簌而下,夜幕漸漸深沉。巖鎮的大地間,慢慢沉寂下去了。豐樂河的流水,衝撞在淺灘附近的某隻沉船上,朝東流淌個過去。
……
“大人,他還是去了。”在縣衙之內,聽了老九的回報之後,劉守義望着燈火,隨後點了點頭。
“那些縱火者,一定要抓到……抓到了,就是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