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顯得有些安靜,大約是因爲靠近丘桑澤河的緣故,這附近的林子裡總是有些令人不安的傳說,何況先前還發生了那樣的事情。
那辛左右環視了一眼,纔回頭從馱馬的鞍囊上解下牛皮水袋,拔掉塞子仰頭將裡面剩餘的水一飲而盡。他隨即皺了皺眉頭,水的味道都有些發餿了,好在臨夜之前應該能抵達丘桑澤河畔,在那裡補充新的水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他使勁摸了摸這頭牲畜結實的脖子,用手抓着挽具的皮帶子,重新將乾癟的水袋塞了回去。馱馬打着響鼻,這是一頭老馬,有二十多年的牙口,自從他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做這份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路時,這老夥計就在他手下嚼草了。
天色近晚,本就灰濛濛的天空濛上了一層氤氳之色,遠處林子裡飄着些薄薄的霧氣,幾座早就荒廢了的屋舍隱現一角,飄帶似的輕雲之上,閃爍着幾顆星子,點綴着地平線上淡淡的赤紅色。
那辛盯着那個方向,在太陽沉下去的地方,是覆着黑玫瑰旗幟的土地,越過亡者的國度與一片寬廣的海洋,據說還有一個繁盛的人類世界。
西方天空發生異像已是三天前的事情,那天晚上商隊在託姆羅停留,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一早才從當地人口中瞭解到那一夜發生的異景。但他卻是親眼目睹了金色的雨點從天空中落下,墜入西方的地平線之下的場面。
那場景讓他回想起了老人們口中七十年前發生的死地的災難,星星從天空中落下之後,沒多久異怪便出現了,它們成羣結隊開始攻擊村落與城鎮,就從那時候開始薔薇邊境上便開始荒廢。逐漸成爲了一處無人的荒野。
所幸若非如此,也沒有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人的存在的價值,亡靈們自從開始向西退卻之後,這片無人區上的亡命徒就愈發興盛起來。
因爲無論是羅薩林還是黑月領主們都需要這條脆弱的生命線,骨頭架子們若一刻沒有永亡的安息,它們就需要各種各樣的材料。許多人都在偷運屍體和骨骸,羅薩林的領主明面上嚴令禁止這樣的行爲,但誰不知道薩林邊防軍就是最大的走私販子。
可惜這門生意如今也要斷絕了。
那辛看着林子裡那些凋敝的村落,絲毫不感到奇怪,在羅薩林邊境上有太多這樣的村莊了,早先在亡靈們的侵擾下,人類還能在森林中苟延殘喘繁衍生息,但那些東西的出現改變了一切。
如今此地的住民要不是搬回了羅薩林的嘆息高牆之後,要不是渡過海峽去九鳳當難民。要不就是化作了一堆白骨。
異怪們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了,亡靈們在亡月之海東面一退再退,如今這條脆弱的貿易路線變得愈加漫長危險,走在這條路上活下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那辛。”一箇中年男子騎馬從後面趕了上來,他讓自己的坐騎踱着步子,在那辛身邊減緩了速度。當陰影遮住了那辛時,他才擡起頭來看向來者,那坐在馬背上的男人平坦的額頭下面容嚴肅。挺直的鼻樑兩側有兩道銳利得令人心悸的目光,眼神滄桑其中彷彿藏有很多故事。看起來飽經風霜,但裸露在外的皮膚卻保養得很好,完全不像他們這樣在刀尖上打滾的亡命徒,看起來是個養尊處優的人。
這種人一般是貴族,要麼就是從羅薩林北邊來的騎士,那辛看着他的戰馬那是真正的戰馬。不像是馱馬挽馬這樣的混血雜種,那馬到馬背足足有一人多高,體格修長健壯,毛皮油光水滑,那馬靜立下來。一條條完美的肌肉的線條在那辛就像是一件活脫脫的藝術品。
這頭馬在羅薩林不知道要買到什麼樣的天價,但那辛知道這根本不是錢的問題,因爲這是一頭典型的鬼車,在九鳳也只有出身最正的騎士才能用得上這樣的坐騎。
因此他絲毫不敢打這匹馬的主意,那些真正的亡命徒可能把歪念頭打到九鳳的貴族身上,但他只是一個清道夫,還不是黑路上的那些屠夫。
那個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單薄的長衫,一頭半長的黑髮垂在肩上,腦後繫了一根細細的馬尾辮,面上戴着個黑色的皮眼罩,遮住了一半臉孔,一條猶如蚯蚓似的疤痕從皮眼罩下面露出個尖兒,像是一條紋身般刻在他的右臉上。
他戴着貂皮手套的手始終抓在繮繩上,另一隻手不離懸在馬鞍上的長劍劍柄太遠的位置,那是一口貔貅吞口的青銅劍,與沃恩德其他地方的劍式有很大不同。
戰馬在騎士的控制下打着響鼻,從籠口後面噴出薄薄的霧氣。
中年男人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對他說道:“還有水麼”
那辛畢恭畢敬地看着對方,回答道:“水有些發餿了,是凰火小姐口渴了麼,不過前面就是丘桑澤河了,柳先生”
“是你撿回來的那個人。”
“他醒了”
那辛有點驚喜地問道。
那個人是在三天前那場異景發生之後,他從託姆羅附近的大道上撿到的,他們發現對方時,那個年輕人倒在一片矮石牆下,穿着一件有些奇怪的大衣,面朝下人事不省。
那辛知道那地方以前是託姆羅的農民們牧羊的大道,但自從異怪開始肆虐之後,牧民們就遷徙去了託姆羅西面,留下一個無人區,他們不知道多久沒有在那裡遇到過同行之外的旅行者了。
不過他斷定那個年輕人多半不是清道夫,首先他長得和這一帶的人都不類似,頭髮不是黑色的,而是漂亮的深栗子色,鼻樑很挺,嘴脣很薄,皮膚很白,是個頗有些英俊的年輕人,那辛見過幾次亡靈中的黑暗貴族,下意識覺得對方和那些人很像,只是身上沒有那種陰冷的氣息。
然後對方身上的衣物雖然磨損得很嚴重,但看得出來做工十分精細,內裡的襯衫竟然敢是絲質的,這頗讓他吃了一驚。他還沒聽說過那個清道夫有這麼奢侈的。
“還沒有,”中年人搖搖頭答道:“不過至少對外界有反應了,凰火小姐在照顧他,你想辦法弄點水來。”
“那可真沒辦法,柳先生,”那辛回過神答道:“只有等到丘桑澤河,才能補充水源,剩下的水已經被污染了,我們這些下人喝了沒什麼,但那年輕人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出身,而且身體正虛弱,喝了剩下的水,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毛病來。”
被稱爲柳先生的中年男人在馬上看着這個爲羅薩林市民蔑稱之爲清道夫或者禿鷲的男人,後者身形有些佝僂着,也不知受生活奔波所迫還是本就是這樣一副畏縮的性格。
不過他倒並沒有看不起對方的意思,他去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事,並不是那些對外面的世事想當然的貴族,知道雖然盜賣屍骸給亡靈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情,但有時候活下去真的比對於死者的尊敬更加重要。
這些人中有些人真的是道德淪喪,在野外幹着和強盜一般的勾當,黑路上的屠夫,他也是早有耳聞。但也有一些真正迫於生存壓力的人,面前這個人顯然正是。
那辛救下那個年輕人時,他都有些沒想到,這人是盲眼女神的信徒,在黑道上還有信仰的人,總比那些徹底墮落的傢伙更值得尊敬些的。
所以當小姐要求照顧那個年輕人時,他纔沒有阻攔。
何況他對那個年輕人的身份也有些好奇。
和那辛淺薄的見識不同,他很清楚在亡月之海對面的那個人類的國度,九鳳雖然閉塞,但通過黯光之海上的航道,還是和聖奧索爾與埃魯因保持着時斷時續的貿易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皮手套,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來:“那辛,聽說你們在來的時候,經過丘桑澤河遇上了洪水”
那辛楞了一下。
彷彿一提到這件事情,他臉上便罩上了一層陰霾。
“不瞞你說,柳先生,這事情的確是有些古怪。”他吞了一口吐沫,回答道:“您知道在下是伊蓮女神的信者,這個壞兆頭已經讓我不安了很久了”
確切地說來。
這是那辛的最後一趟活兒,雖然還沒存夠足夠的錢,但已足以在羅薩林體面地活下去,至於想要回到九鳳,那就得另想辦法了。據說羅薩林的領主早就做好了退回海峽另一邊的準備,異怪們總不至於漂洋過海去攻擊雨燕平原。
而至於亡靈們會退到什麼地方去,那就不是他所能關心的了,前線傳來的消息是十二位黑月領主在白骨之野上與異怪們正在對峙,那幾乎是一場戰爭了。雖然亡靈們早就開始節節敗退了,但它們總不至於輸了整個戰場他忍不住這樣想到。
“那時候是這樣的”
那辛一邊說,一邊回想起了當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