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老----老師，你--你---你-----”我吃驚得連舌頭都打了結。
俞圖，還是穿着素日的白錦袍，低頭彎腰進了船艙。霎那間，我頓時腦子飛速運轉，什麼“保姆裡應外合,綁架僱主孩子......”等等標題報道，一起象錄象回放般在我眼前晃動。
我剛剛明明聽到敬新磨喊他表哥的，難道說他進我家應聘老師，是早有預謀？
俞圖---美人老師，進得艙來，只用眼睛餘光略掃了我一眼，便全當我隱形一般。他們兩個人開始用一種我從無聽見過的語言，低聲而快速的交談。有點像英語，又有點像法語，但都不是的，我前世雖然不是很用功，但不至於連這個都聽不出來！
唉，我怎麼以前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相似處呢？兩個人都是一般異於當地人，也不同於中原北方人的白皮膚，鼻子高挺，看上去，倒有點中西方混血兒的樣子，但相比敬新磨的陰柔之美，美人老師另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氣度，讓人不敢輕薄。
“兩位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阿哥和阿弟，我曉得你們都是精通八國語言，學貫中西的新時代精英分子，但是---爲了照顧大部分普通觀衆與聽衆，請、開、國、語，阿好？”切，你們難道真的看不見我這樣一隻標緻可愛的“大蜡燭”嗎？（當時還沒有電燈泡！）
敬新磨“喀、喀、喀”地笑起來，切，一點都不懂得含蓄美，圖圖看不起你噢！你看人家，美人老師只是皮笑肉勿笑地牽牽嘴角，意思意思而已。
但兩個人還是從善如流地改爲正式開國語了，這時，我便發現，兩個人的國語，都有點拗口，平常因美人老師話不多，我倒不是很注意，如今他們兩個人湊一塊，就發現了兩個人的發音，都有點怪。
“大表哥，你真的不回‘迪次’嘛？那也不必避到這種地方來，祖父一直盼着你能去蔥嶺，那裡更需要你。”敬新磨與老師說話的神態十分恭敬，幾乎帶着種對偶像的祟拜的眼光。
‘迪次’，迪拜的隔壁嗎？我在肚裡消化着聽來的消息。
美人老師微微皺起了眉：“阿不罕 ，你這趟出來有多久了？外祖知道麼？”
聞言，敬新磨把腦袋縮了回去，前世大概是王八投胎的，真是伸縮自如！他笑嘻嘻地對着我：“小八，你老師平時都教了些什麼給你？說給阿哥聽聽。”切，想逃避問題？
我白了他一眼，故意大驚小怪地問：“你倒底叫啥名字？敬新磨？還是阿富汗？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我看你倒不像個好人！”
兩個人都被我說得不自然起來，美人老師衝着敬新磨使個眼色，那人就識趣地說要看看船行到了何處，出了船篷。
只剩下我和美人老師兩人大眼瞪小眼，兩兩相望。他似乎在想什麼，看着我的眼光有些遙遠，沒有開口。
空氣中瀰漫着沉靜的空洞，我心又慌起來，會不會他對我攤牌，正式宣佈將我綁票了？而且根據行規，我與他已經打了照面，意味着他要將我撒票嘍？
一隻手伸到了我臉上，溫暖柔軟，輕輕地替我擦拭着，然後另一隻手也上來，將我散亂的頭髮攏好，又不知從何處找出一根髮帶，替我紮好。我始終保持沉默，背脊緊緊地繃着。
他嘆了口氣，將我抱起來，放到膝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撫着我的背，直到我開始放鬆。
“圖圖，我該拿你怎麼辦？”
啊？我又坐直了，驚恐地轉動，尋找他的目光：“老---老師，你阿是要殺脫圖圖嘛，圖圖勿會對人家瞎講的，你勿要殺我，好不好？”
他原本有些憂鬱的表情，頓時僵住，眼睛裡流露着吃驚，看着懷中的我。片刻，領悟過來，又想笑又很受打擊的樣子，艙外傳來“哧、哧”的笑聲。
“圖圖，你就是這樣看自己的老師？”
他拉着我頭髮的手用了點力，我頭往後仰仰，不敢再說話。
又聽得一聲嘆氣：“你這個惱人心的小東西，有時膽大莽撞得出奇，有時又是多疑膽小得很。你們瞞着大人，私自上花船的膽子，這會都到哪裡去了？”
哪裡去了？大概全部落在蘆葦塘裡了，想到被淹死的情形，我禁不住又抖起來。
他將我抱得緊了一些，修長的手指在我頭上慢慢撫摸，這次，我較快地停止了抖動，老師的懷抱，給我一種溫暖而安全的感覺，我不再去想，他是否會要我的命......這樣溫柔的死法倒也不錯。
他貼着我的耳邊，說了很多的話。
他的外祖父是回鶻人，他外祖父的阿爸的阿爸曾經是回鶻的一位大王子，和敬新磨的祖父的阿爸的阿爸是嫡親兄弟。那位大王子本來是回鶻王位的繼承人，但他不愛江山愛美人，喜歡上了老師的曾外祖母，因王室不能與異族同婚，就溜出回鶻，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而他的兄弟繼承了王位。
弟兄間的感情本來不錯，所以等死腦筋的老代人死脫，阿弟繼承王位後，就重新與兄長取得了聯繫，雖然，大王子從此沒有再回回鶻，但子孫後輩卻是來往的。
大王子的長子又娶了回鶻的表妹，生下的孩子，長大又娶了異族的女子，反正中間的關係蠻搞的。最後是俞圖的外祖父娶了異族的外祖母，生下了俞圖他娘。
而俞圖他娘呢，沒有嫁給回紇的王子。因爲當時，回紇國已經解體，分爲多支遷移遊牧，敬新磨曾祖父這一支也在其中。
俞圖他娘當初生下他時，難產，而夫家也面臨大家族常有的爭權奪勢的變故，所以將俞圖交託給了孃家撫養。俞圖在外祖所屬的回鶻部落長大，與同部落又有着許多親戚關係的敬新磨相識。
待俞圖他爹止住了家庭的鬥爭，將兒子接回家中時，俞圖與他孃親已經感情生疏，無法像普通人家的母子般親熱。俞圖的母親是個性格強悍的女人，發現大兒子與自己的疏遠後，不是耐心地用真心去感動小孩，反而處處將他與另兩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弟比，厭他罵他，還埋怨孃家人教唆小孩與她疏遠。
自然，俞圖與母親越發疏遠......美人兒老師說着，說着，就講起我的揚州姆媽：“圖圖，我真是羨慕你們有個好母親，疼你們，愛你們......而我母親雖然美麗又能幹，沒有她，我的父親也不可能在家族鬥爭中取勝。但是，她真的不是一個好母親，對我，她放在外祖家好幾年不理；對二弟，她老是讓他做這個，那個，稍有不對，非打即罵；只有三弟，倒像她親生的，但又不分青經皁白地一味偏幫縱容，三弟這麼大了，什麼都沒學到......”
俞圖的父親倒是很喜歡才思敏捷的大兒子，一心栽培他，但爲此又引起了夫妻糾紛，俞圖媽媽要培養聽話的二兒子。爲了避嫌，俞圖離開了家鄉，遊歷到了江南。
敬新磨的曾祖父也就是俞圖的曾外祖父，是那支回鶻部落的首領，一心看好俞圖，對外孫女的偏心十分不滿，揚言要將曾外孫子帶回部落，接他的班。奇怪的是，這個部落對從小養大，聰明好學，天資過人的俞圖大多十分喜愛，甚至於接近祟拜。在那裡，俞圖是年輕一代嚮往看齊的楷模。對於老頭子這種不合常理的提議，倒沒有人反對，反而認爲，在天縱奇才的俞圖領導下，有恢復回鶻王國舊日輝煌的希望。
連正宗的部落繼承人敬新磨都是一心希望大表哥回去，主持大局。
我被這麼複雜而遙遠的關係給搞暈了，漸漸在美人兒老師的懷裡睡去，朦朦朧朧之際，聽見他在嘟嚷：“傻圖圖，即使----老師以後會殺盡天下人，也不會動你一根毫毛......”
嗯，不殺就好，你講了半天，這句最重要，我可以放心了......我終於撐不住，睡着了。
敬新磨走進船艙，默默地看着俞圖將睡着的胡圖圖放到席上，蓋好被子。
“大阿哥，你真的不考慮回部落嗎？阿日娜一直在念着你，你若不願娶蕭溫，何不娶了她呢？你娘也就不好再過份爲難於你---”他祈盼地看着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這個人從小就是被整個部落祟拜的對象，部落已逝的神職長老，曾說過：此子是千年難逢的天降奇才，若能主持大業，則天下將爲之一統。
敬新磨想不通，爲什麼這樣的“神仙人物”回到自己的父母處，卻被自己的母親百般挑剔刁難。
看見對方輕輕搖頭，敬新磨不禁有些着急：“爲什麼？圖欲，你不願意娶自己姐姐的女兒，我能理解，可是爲什麼，你不願娶阿日娜呢？你若娶了她，回鶻的幾個大部落都會以你爲首，你母親也會對你----”
“不要多說了，阿不罕，有些事，你還太小，不懂。”美人老師打斷了他的話。
敬新磨便急了：“我還小嘛？過年，我就十四了，你比我又大了多少？祖父，阿爸也總是誇你懂得多，我就那麼不堪嗎？”
看見他急赤白臉的樣子，老師忍不住笑了：“阿不罕，你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和我二弟一個模樣。你是黑汗部落裡的小雄鷹，哪個會看輕你?”
對話題被岔開,敬新磨(阿不罕)非常不滿,繃着小臉不去看他那此刻笑得嫵媚動人的表哥,轉過頭看見了正在“挺屍”的胡圖圖，不禁對着她油燈照射下，瑩白得透明的臉蛋端詳了一回，轉頭有點遲疑地問：“大表哥，你不會真是被這一丁點兒大的小玩意給迷住了吧？所以蕭溫，阿日娜都不在你眼裡？可是，可是...表哥，她是個漢人，又那麼小......”
這下惹毛了美人兒老師，只聽他用前所未有的嚴厲口氣說：“我警告你，阿不罕，你若將此地的情形，回去胡說八道，看我能饒過你嘛？”
敬新磨馬上識趣地回答：“哪能呢？大表哥，你放一百個心，我若是泄露半個字，就不得好死，讓你拿我的頭蓋骨，做瓢給你的馬飲水用！”
這個誓發得讓人毛骨竦然，讓一直在偷聽的我，心跳加劇，不安地翻了個身。
美人老師看看我，改用那難懂的回鶻話與敬新磨交談起來，我心裡那個恨呀，偏此刻是在裝睡，不可能坐起來抗議說：“同志們，請，講，普，通，話！”
終於，我這次真的睡着了。
看着胡圖圖發出了均勻的鼻息，俞圖（圖欲）和敬新磨（阿不罕）都鬆了口氣。
阿不罕腆着臉，湊到俞圖跟前：“大表哥，我們多久沒見面了？你住在哪裡？我也住到你那裡去吧，呵，呵，最近我手頭挺緊的......”
“那怎麼行？我現在住在胡府上，你不方便......”
敬新磨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了轉，哀聲嘆道：“我想娘了，好幾個月沒吃到她親手做的飯，你看我都餓成皮包骨頭啦！”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自己爲了追求骨感美，不肯多吃，如今當成了撒嬌的本錢。
當初俞圖在黑汗部落時，阿不罕的娘可沒少照顧他，倒是比親生的娘要親。敬新磨此刻扛出娘牌，就吃定了俞圖不能拒絕照顧他。
敬新磨又詭異地笑着：“再說，我也想學學大表哥，試着爲人師表。”
俞圖無奈地看着眼前這個小“流氓”：“你爲人師表？你打算教人傢什麼呢？”
敬新磨得意地笑了：“大表哥，你縱然樣樣比我厲害得多，可有一樣，唱戲，你可比不過我！”
俞圖駭然地看着他，又看看睡着的胡圖圖，想起些什麼，忍俊不禁地笑了：“你想教圖圖唱戲？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這個小傢伙可是很記仇的......”
於是，俞圖便把當日爲何到胡家應聘的緣由，細細地說給他表弟聽，當敬新磨聽到《童子戲蓮圖》時，笑得直不起腰，又聽到胡圖圖的復仇大計時，不由對着熟睡的小丫頭刮目相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