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客房佈置的很簡約, 被子枕頭不是我熟悉的味道,穿着戰鬥服就睡下並不很舒適,眼睛酸酸皺皺的感覺並未全部褪去, 這其實是個很不滿意的睡眠, 可對我來說卻是前所未有的釋然與踏實。
我頭一次放任着自己, 縮在暖和的牀上賴牀, 眯着眼睛看着窗簾縫隙射進來的光, 不耐煩地哼着一聲,便翻了個身繼續抱着被子睡去。
要責罰就責罰吧,這輩子我第一次按照自己意願去做的事兒, 沒什麼可後悔的。
就好像周身揹負的所有重物都被卸下去一樣,身子恍然間有了可以飛起來的輕鬆感, 深呼一口氣的時候, 清涼的氣流可以從喉嚨至呼吸道、再到深入身體內的肺, 暢通無阻,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陰霾的天空愁雲盡散, 躲在後面的太陽和月亮分外明亮。
我腦子裡一直幻想着美好的夢境,直到肩膀被人隔着被子打了兩下,我才終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喂,該醒了。”
這個聲音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那摻和着所有負面情緒的波動凝結出聲後卻異常安靜。看着他依然皺着眉的臉和白如雪的頭髮, 我立刻坐起身, 瞄了一眼牆上時針已經快指向11點的掛鐘, 最後看着地面尷尬地點了點頭。
“趕緊洗洗之後把飯吃了。”
沒有對着我狂吼亂叫的斥責, 他簡單地說了一句之後就繞過牀尾走到窗戶邊, 一把拉開窗簾,打開窗戶, 好像這個房間的主人是他,剛剛起牀的人也是他。
我轉過頭看了看牀頭櫃上的米粥和時令蔬菜,還有就是旁邊的那一串鑰匙,纔想過來,不管我自己在門內上多少鎖都沒用,客房的鑰匙他們總會有。縱容我到現在,還能想着給我這個快一天沒吃過東西的人送清淡的食物,我突然就又想起昨天那個混亂的告白,難過了一下,起身就去了洗手間。
刷牙、洗臉、梳頭髮,我做着和平常一樣的事,但是腦子一直停留在昨天的回憶裡。如果不心平氣和地把所有事情都說清楚,我想我們兩個人心裡都會有層芥蒂,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出來的時候,屋裡像換了一個空間一樣,明亮而帶着涼風,牀也都被收拾得整整齊齊,斯誇羅正斜靠着窗邊向外眺望,緊鎖着眉似乎一直都很發愁。許是聽到了我開門的聲音,他偏過頭看過來,弄得我條件反射一樣地開始捋着左邊的頭髮,下意識地擋住些臉上的疤,裝作沒事兒一樣坐到牀沿吃起了東西。
可我連勺子都沒拿穩,下巴就被他擡了起來,而後他鬆開的手就直接把我左臉的頭髮撥弄到後面,不知輕重地讓我的髮根都有點疼。
“別成天弄得跟女鬼一樣。”他這麼說。
忽然有種欠了他很多很多的感覺。
再低下頭準備吃東西的時候,才發現粥已經被我灑出去了好多,那是剛剛他動我頭髮的時候,手不自覺發抖弄出去的。
我故作鎮定地擦乾淨牀頭櫃上灑出來的東西,而後悶着頭嚼着蔬菜,喝着米粥,不去理會一直盯着我的那道視線,他也一直沒說過一句話。就這樣安靜地過了十幾分鍾,我放下捧在手裡的碗,纔對他說道:“我們聊聊吧。”
這一次不是單方面的關於我,而是我們之間那個說不清的感情。
似乎他也是抱着同樣的想法,我開口後他沒有吃驚,也沒有顧左言他,直接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恨我麼?”
他一向直白,總能讓我不知所措。
“怎麼會恨你。”我摸着左臉,搖了搖頭,“是我自己太不爭氣了,你打得、罵得都沒錯,而且我知道你是爲我好。”
“我說的是那天晚上的事。”
“……”
我猶豫了一下,目光躲閃了又迎上,說道:“不恨。那次是念子控制我身體,先對你做了不好的事,並不怪你……而且是你把我救下來的,最後也沒有真的動我,我只應該感激你的。”
“果然是垃圾的思維……”
我隨便笑了笑,想着怎麼把想問的事情問出口,糾結了很多曲折迂迴的問法,結果把自己都繞進去之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看着他灼灼的目光,拋開了所有忸怩造作,跟他一樣直白道:
“你爲什麼會喜歡我?”
“無聊的問題。”他不屑一顧。
“我跟你說真的,沒開玩笑,回答我。”
“嘖……”他不耐煩地啐了一口,“喜歡就是喜歡,沒那麼多爲什麼,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
“那……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的?”
“在海邊的時候。”
“是麼……那個時候……已經很久了……”
我大概算了算時間,到現在也有一個多月了。可是我仔細想着這一個月前後他對我的態度,卻發現完全沒有什麼不同,但卻包含着他特別的感情,特別到我讀取不出。
因爲這樣的感情隱藏得太好了,讓我完全意識不到他是喜歡我的。他用對待所有人的方式對待我,比如責罵和動手。同樣的,對我好的人裡,他是平淡無奇的那一個,他不會和瑪蒙一樣與我談心,不會和路斯一樣親暱地抱我,只是一直做一個旁觀者或不出力的參與者,不吭聲響地陪我走過每一個溝壑。
“你從來都沒跟我說過,也沒有做過什麼讓我覺得你喜歡我的事,要不是我昨天太讓你生氣了,大概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吧……”
“因爲沒必要。”
“……你真奇怪……連雲雀恭彌那種不可一世的人都會有或多或少的表示,你卻覺得沒必要……”
“我不是那個垃圾。”
“……”我猶豫了一下,而後點頭道,“恩,你不是。”
沒錯,斯誇羅不是雲雀恭彌。
他不會像雲雀恭彌一樣用強吻表示自己的佔有慾,即使他曾經碰過我,也不會讓我知道,不會讓我爲難。
他不會像雲雀恭彌一樣突然消失,相反,從我不知道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在我身邊。
他不會像雲雀恭彌一樣哪怕只有一個人在場的時候都不會對我說一句喜歡,而是會當着所有人的面向我告白。
他當然不是雲雀恭彌。
他比雲雀恭彌要愛我得多。
可以滲到骨子裡,讓我感到安全、安心,他是第一個。
而就因爲這樣,我越發覺得對不起他。
因爲我給不了他同等的感情。
就像故事裡經常出現的橋段一樣,愛與被愛不會是永遠恰好交互的。
這纔是最大的距離,不論他對我多好,這一步我終究跨不出。
他愛我,可我不愛他。
可同樣的,我無法拒絕。
我總想着,這樣的男人也許一生再也碰不到了,也許我試着和他交往後會愛上他,也許他會給我一輩子的幸福……
因爲他是斯誇羅啊,那個從來沒有讓我失望、沒有讓我傷心過的斯誇羅。
我手裡擰着牀單,低着頭看着紅木地板,嘴微微張開又立刻合上,最後咬了咬嘴脣,像將赴刑場一樣閉着眼睛說道:
“我想……”
“喂!你到底要讓人氣到什麼時候!”
我好不容易鐵了心,要對他說“我想試試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突然打斷我,語氣也隨之高了起來,就像山雨欲來風滿樓一樣,飽含着他平日如狂風驟雨般的嘶吼狀態。
“老子昨天才罵你的話你都忘了嗎!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到底在糾結什麼!你以爲你勉強了半天擠出一句接受的話老子就會感激你嗎!”
“!你怎麼知道我要……”
“廢話!就你這樣的垃圾在想什麼誰都能看出來!在感情上連垃圾都不如,愚蠢的要死!”
“……”
“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怎麼着是你的事,老子從來沒指望你能接受!而且幹這一行的感情就他媽是障礙!只要你礙着彭格列和巴利安的事兒,老子宰了你手都不會抖一下!所以你不用擺出一副爲難或者對不起我的表情!看着真他媽窩火!”
他又開始對着我亂罵一通了,彷彿我們之間的對話無論開始的時候多麼平靜,最後都會拐到這條道兒上。
自從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越發經不起他的責罵,因爲我知道那隻能是爲我好。
他只希望我能自己爭氣,能不委屈自己,能把自己的好惡都誠實地表示出來,即使我會拒絕他,即使我一點都不愛他。
這種用粗言惡語包裹的感情壓得我沉重無比。
我永遠都對不起他。
所以最後,我的迴應只有沉默,而後看着他細長的雙目不停地點頭。
可笑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點頭是什麼意思,那不是應允也不是承諾。
而後他隨手丟給我一個鏈子,上面的掛墜只是一顆普通的圓珠子,中等大小,紫紅色泛着半透明的光澤,平淡不起眼。
“以後帶着這個,不許摘。”他命令道。
“這是?”
“威爾帝昨天給的,一個沒經過試驗新研究出來的東西,說你可能是最適合試驗的人。”
“拿我當試驗品?”
“要是那樣你以爲我會答應!”他又衝我吼了一句,而後“嘖”了一聲壓低了些聲音,“他說這東西有利無害,即使試驗失敗了也沒有副作用,成功了反而對你有利。雖然他不知道你的控制已經被解除了,不過誰知道那個山下念子後面下了什麼套兒。”
“恩……”
想到念子最後給我的那把鑰匙,以及她死前對我說的那番話,要說裡面沒有什麼陰謀,誰都不會相信。
只是威爾帝那個瘋狂科學家發明的東西,也讓我隱隱有些擔憂。
正當我託着項鍊發呆的時候,身前的光突然被一個黑影擋住,手裡的鏈子一下子被劍尖勾走,再之後就看到兩隻手臂從我身前繞道頸後,不消幾秒便掛好了勾子,鏈子穩穩當當地貼在我的脖子上,冰冰涼涼地一片平靜。
“既然對你好你就戴着!!想那麼多幹嘛!!要是出了什麼事兒我一劍削了威爾帝那個垃圾!!!”
斯誇羅揹着光,臉上和身上陷下去的地方都蒙上了一片陰影,銀白的頭髮也灰暗起來,整個人顯得更爲陰沉,猶如暴雨前通體黑暗的天空。
他就在我跟前不到一臂的距離,他的聲音在我耳邊爆炸開來,卻讓我有種從未有過的安寧感。
他說我該戴着,那我就戴着。
他說這東西對我好,就是對我好。
我信他,沒有理由,就像他愛我沒有理由一樣。
於是我擡起頭,對着他笑。
不在乎臉上驟然可見的醜陋疤痕,我第一次這樣對着別人笑。
我不愛他,一點都不。即使在這樣貼的如此近的距離下,我連伸出手抱一抱他都做不到。
他不需要我的自責作爲迴應,那是他的驕傲,也是他對我的關心。
所以欠他的太多,我還不清。
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對他微笑一樣,相信自己,不要勉強,不要軟弱,不要讓他擔心。
而後就這樣默默無條件地反過來相信他。
並相信他那矛盾卻獨一無二的感情。
——那狂風驟雨般的責罵,是給我最安靜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