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過了多久?周身刺骨的冰冷何時變成了徐徐的暖意, 原本想永遠閉上的眼睛,居然讓這樣的暖流薰得捕捉到了一絲光亮。光亮逐漸化作光圈,眼前的事物越來越清晰……
木桌、木凳, 還有白色花瓶裡的一枝花。花兒殷紅欲滴, 枝幹上的花骨朵像是在凌然傲視着自己……這花, 好面熟……似乎是……梅花?!
炎熱的夏天怎麼可能有梅花?!這樣的反常事讓子凝一溜煙的起了身, 思維頓時清醒了不少。她這才發現, 早已從湍急寒冷水流中脫身的自己竟是躺在一間頗爲清雅的木屋中,貌似有人救了自己……
“我猜的果然沒錯……”清冷的聲音讓子凝擡頭,迎面而來的是個女子。如月娥眉勾出不一樣的風骨, 白玉似的膚色似沁着微涼、讓夏日裡的焦躁感不知蹤影,眼前的人若是站在人羣中毫無疑問的會引起圍觀。怪的是, 子凝總有種感覺, 即便是圍觀, 也沒人敢靠近她半步,因爲……這女子真的很冷, 莫名的涼意讓人難接近。
“你當真是在今天未時醒來。”女子貼着牀邊坐下,切着子凝的脈搏沉吟了片刻說,“沒什麼大礙了,你可以隨時離開……”
“等等……”子凝喚住走至門口的人,開口疑惑、不解也帶點明瞭的意味, “姑娘……都不想告訴我中間發生了什麼?”
“姑娘?!”女子笑的有些無奈, 轉身翩然坐下, 斟起一杯茶, 霎時間, 梅的冽香就盈滿了室內,“我整整大一輩, 怎麼會是姑娘?算來……你叫我姑姑都不過分。”
“呃,得罪了,前輩。子凝謝謝前輩的救命之恩!”子凝下牀就跪下,驚得女子不得不起身扶她起來,“你言重了,我只是恰巧路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料想是別人碰到此事,也會出手相救……不過,你怎麼會掉入那麼陰寒的河水中呢?”
聞言的子凝垂眸,她該不該說,她是被至愛之人推下了懸崖呢?說了,有人會信麼?思及此,心裡如同被針刺、被刀攪,醒來了,依舊是痛。
“不便直言也不礙,不過,你還是都留幾日吧,待身體調養好再走。先把這個喝了……”女子僅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又回到了牀畔,滿滿的茶水沒有一滴溢出杯子。子凝見此眉際皺了又舒,膝蓋就不由自主的再次沾了地,“子凝斗膽請前輩收我爲徒!!!”
“你這個丫頭,好生奇怪,初見我就跪了兩次……”女子搖搖頭,這次卻是怎麼也扶不起來下跪的子凝,她緊了緊眉頭,放下手中的茶問,“你既能看出我有武功,那也曾習過武……爲何要再拜師?師父可不是隨便拜得……”
“再?!子凝自幼隨爹爹習武,不曾拜過師!希望前輩成全……”
“拜師爲何?”
“報仇!”
“報仇……”女子睨一眼子凝,嘆氣,從懷裡拿出一本冊子,甩上牀,出門前不忘對子凝說,“自己練成了這套劍法,你纔有資格叫我師父……”
子凝望着牀的冊子出神,直到人走遠了纔想起一件事,連忙起身追人,“師父,師父……您、您老人家貴姓??您還沒告訴我您叫什麼呢?”
子凝嘹亮的呼喊回蕩幽谷,難得她這杳無人煙的清靜之地也能這般熱鬧。梅若衣手持最喜愛的梅花茶,遙望着谷中寒泉邊揮汗如雨的身影,沒想到,這丫頭竟如此勤奮。只不過,那“落梅劍”也不是光靠勤就練得成的……
思及此,梅若衣纖指劃過杯口,笑得別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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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子凝甩下手中的間,憤恨的坐上一旁的碣石,想來想去又不甘心的翻起劍譜。招式明明沒錯,爲什麼就是練不成?因爲這第五式,她居然耗了數日,想破腦袋也想不通……
“心浮氣躁,練劍之大忌!”梅若衣提劍出現在子凝面前,此時的她已換了一身習武的勁裝,勾勒出歲月也難以改變的精緻線條。子凝張嘴,她當真不知道“冷”師父也能這麼光亮照人的漂亮。
“丫頭,再看就差流口水了……”梅若衣拿過子凝手中的劍譜揚向天際,躍身拔劍,一道白光掠過,劍譜竟穩穩的直立在劍身之上。子凝嘴張得更大些,梅若衣卻笑了,“你瞧你,是不是浮躁?你先要學會如何平心靜氣,明白麼?”
“徒兒……確實不明白……”子凝低頭,她這幾日練劍練得滿腔怒火,爲啥劈不準地上的石頭?就因爲她越是把那石頭當該死的太子爺就越……砍不準,純是活見鬼……
“那你再悟些日子吧……”梅若衣轉身就走,留子凝在原地傻愣着……
平心靜氣……如何才能平心靜氣呢?
“唉……”子凝學梅若衣嘆氣,盤腿復坐回碣石之上。如果閉目養神,她又會想些什麼呢?
軒轅羽辰、軒轅羽辰、居然還是軒轅羽辰……
猛甩頭,子凝坐立難安,心虛全亂了,提劍一頓亂舞,結果……腳下打滑,跌進寒泉裡去了。狼狽的爬上岸,子凝灰着臉望着不遠處的梅若衣,這次,她讀懂師父眼神的含義了,依舊是——平心靜氣。
唉……該死的男人!想起你,我哪裡還能平心靜氣?!你親手把我推下崖的那刻,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感謝你抹殺了我最初的純真,有的是時間,這賬,我們慢慢算……
這仇、這冤,我也定會一併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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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耀沒有易主,天下依舊太平。這就是子凝掉下崖後的,確切的說是被推下崖後的情勢……但是,平靜表面下,永遠是暗潮洶涌……真正樂呵的,沒有幾個人,愁緒萬千的,倒比比皆是。
比如,周旋於深宮的太子爺軒轅羽辰;比如,廟間落跑至今下落不明的玄王爺;又比如進了軒轅陵閉關的軒轅晨曦;抑或是……此刻正準備從日耀出發回水靈宮的紅蓮。
行禮簡單的歸置一包,紅蓮低頭瞅見腰間的玉佩,又想起那個很鬱悶的下午。有人強掐着她的手腕大喊“妖女”之後,在她腰間繫上塊玉佩扭頭就走,三步之後停下,說了句,“還是要道聲謝……若有事,城西軒轅陵叩墓門三下即可。”
人走茶涼,紅蓮心裡有那麼點不是滋味,不過還是回過身,和他走了相反的方向。後來的幾天裡,沒人叫喚着讓她伺候,她有點寂寞;沒人晚上和她搶地兒,無賴的霸着牀說“朕可是皇帝,自然有資格睡牀……”,她忽然覺得夜裡太靜了,連蚊子也在歌小曲兒;終於,她難以忍受,一個翻身,打包走人……
“我說……你至於那麼磨蹭麼?”冷盈月去找紅蓮有件事必做,慣性的踹開門,這次,當然也沒能例外。不過,客棧的門……可是要賠的。
“這就好了,宮主大人您別急。”紅蓮扛起包,轉身往門外走,結果被冷盈月揪住領口給拽回了屋裡。
“跑那麼快做什麼,有鬼追你不成?”冷盈月手上稍使力就把紅蓮甩回了房裡,勉強掩上剛剛踹壞的門,冷盈月有點後悔。
“冷盈月!!!你耍我玩呢?”紅蓮扔下包袱,一副“不介意”拳腳相向的架勢。
“正事還沒做,你怎麼能這麼快就回去?”冷盈月難得沒火氣的坐下,輕輕的開口,“我的女兒……子凝她,不見了……”
“子凝?!”紅蓮努力搜索記憶中的相關,把前後事串聯起來,終於明瞭,“是我們救得那個女孩子??”
冷盈月點頭不語,去了面具的容顏美得真實無比。眸瞳浸染了歲月的沉澱,幽深的難以見底,但提及子凝,紅蓮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漣漪。
“不簡單的姑娘……基本上,全天下的人都在找她了,可是……”紅蓮停了停還是說出了口,“半個月了,一點線索也沒有麼?”
冷盈月依舊沉默,半個月了,她派水靈宮的女子四下打探,一無所獲……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她可以帶着希望,讓人一直尋下去……
她的女兒,僅是那麼匆匆的一瞥,就讓人難以移去目光。她多想親自幫女兒梳一次頭髮,挽起個美麗的髮髻,烏溜溜的青絲,一定像絲一般的順滑……
嘴角上揚,也伴着……血絲……“噗……”冷盈月還是沒壓住胸腔中迅速涌起的暖流、血,還是血……爲什麼回了日耀,她吐血的次數竟比在水靈宮時多了一倍?
“盈月……”紅蓮彎腰切住冷盈月的脈,皺眉間全是憐憫之意,“你這又是何苦?你明知道那‘明’你練不得,你還……”
“我知道……可是,我更恨……”冷盈月撫撫胸口,嘆口氣,起身向門外走,“恨這天下……恨玄之佾……恨情,更恨……我自己呀……”
“哪裡有那麼多恨……怪就怪,你自己情深罷!”紅蓮瞧着步伐有些絮亂的冷盈月,心想自己會不會也像她這般由愛生恨?仰頭間,紅蓮又想起這些年在水靈宮苦苦修煉“明”的冷盈月,自虐、自殘加……自賤……
“明”,顧名思義,練者必須要捨棄一切雜念,心如明鏡的苦習。不可急於求成、不可太多雜念!若是心懷天下的大義之人習之,自然是事半功倍;若被處心積慮之人習之,必筋脈逆轉而亡。但是冷盈月卻走了極端,以“欲”代“愛”而習,功力長進不少,也落下了病根……
但凡動情,定會氣血逆轉,輕者暈厥,重者吐血。方纔那樣,足見盈月的情感……紅蓮搖搖牙,遲疑片刻便提劍除了客棧……
相救盈月不難,只要尋到“明”的第十重,一切問題就煙消雲散。問題是,她十五年前未能尋到,十五年後呢?結果還會一樣麼?
冷盈月凝望窗外迅速遠去的紅影,沉不住氣的紅蓮,果然如她所料,再一次入宮盜“明”。她執起一旁的白絹擦擦嘴角的鮮紅,銅鏡中的自己,果然已經不再年輕。她救了玄之佾,亦從他的身邊逃走,那一夜從廟裡落跑的人……其實是她。
紅顏不再,情何在?月下伊人空悲憐……
子凝,娘不能此生就見你一面!你到底在哪……
想這個問題,也不止一個人。小小的明月下,宮裡、宮外……城內、城外,多少人的牽掛都系在了幽谷之中的人身上……只是,她自己從不曾察覺。
子凝拖着疲憊的身子進屋,一頭栽進牀上便再也不想起身,這一日復一日的練劍,磨得她連瞎想也難。好累,單純的累……累到她能忘了一切。
這是種解脫,很好的解脫……子凝翻個身,找周公繼續論劍去……
梅若衣人沒到門口就聽見了子凝那均勻的呼吸聲,掌風一揮,屋內的燭火隨即熄滅。她多睨了一眼熟睡的子凝,淺笑。傻孩子的心事還真不少,只是……你本應是快樂的,何苦給自己上枷鎖?
希望爲師能助你……悟透些做人的道理,也好讓笑再回到你臉上……
拾起地上的落梅劍譜放回桌案,梅若衣掩好門離去。
她和這丫頭既是有緣纔會相遇,她來了,也會帶來一些自己早已淡忘的過往吧……
腳步聲漸遠,夜,依舊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