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喇喇推門進來的是一箇中年漢子,然而,那又尖又細的聲音,下頜無須的模樣都暴露出了他身爲中官的身份。然而,他掃了一眼那三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子,目光就落在了徐勳身上,依稀覺得這少年有些面熟。還不等他尋思在哪見過人,身後便又有人闖了進來。
“怎麼還沒完?咦……”
後進來的那乾瘦漢子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了徐勳,一下子整個人呆滯在了那兒。見他如此光景,徐勳這纔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似笑非笑地說道:“看來,倒是你認得我。”
那乾瘦漢子只覺得後背心的汗滾滾落了下來,張了張嘴想要答話,可空白的腦袋怎麼也想不出一句說辭來。他怎麼能想到,這事情居然就會如此之巧,竟然在這麼一個地方遇到了最不該遇到的人,他們還說出了最不該讓人聽到的話。呆在那裡老半晌,他才硬着頭皮行禮道:“參見平北伯。”
這一聲出來,前頭那漢子頓時如夢初醒,這下子也有些手足無措。要說京城裡公侯伯不計其數,身爲宮內司禮監行走的中官,等閒公侯伯根本不敢招惹他們,可徐勳卻比他老子興安伯徐良更加奇葩,那赫然是小皇帝身邊第一寵信的臣子,讓自家李公公幾次吃虧的角色!於是,兩個人快速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正要開口說話,徐勳就冷笑了一聲。
“好啊,跟着戴公公下江南,結果卻撇下上官自己到外頭來喝酒逍遙,還背後對戴公公出言不遜,非議朝中大員,一言不合就尋釁滋事,這一樁樁一件件我倒要去問戴公公究竟是怎麼回事!張大人,林大人,章先生,戴公公既然到了南京,我總得去拜會一趟,今天只能先告辭了!”
眼見徐勳衝着那三位老者拱了拱手就大步朝外走,兩個中年宦官有心想要阻攔,可在那冷得彷彿結了冰的眼神前頭,他們卻同時被刺得後退了一步,竟眼睜睜地看着徐勳叫了幾個從人揚長而去。想到徐勳剛剛的稱呼,知道這會兒包廂雅座中同坐的三位老者必定也是官員,兩人只能忍氣吞聲地行了個禮,也沒在乎別人是否正眼瞧他們就慌忙下了樓。等到和另兩個同伴一塊趕出了店去,卻發現那幾騎人早就無影無蹤了。
“他孃的,今天怎麼會這麼倒黴,撞見了這麼個煞星?”
起頭那漢子罵罵咧咧地一跺腳,另外一個乾瘦漢子卻突然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抓住同伴的袖子就低聲說道:“剛剛那徐勳叫的是不是張大人,林大人,章先生?”
“是又怎麼樣?”
“不會這麼倒黴吧……見鬼,要我沒猜錯,那十有八九是南京刑部尚書張敷華,南京吏部尚書林瀚,南京國子監祭酒章懋!要真是這樣,咱們麻煩了,就是李公公也未必肯護咱們,更不用說徐勳必然去戴公公面前上咱們的眼藥了……快,快去追上那個煞星!”
然而,已經一陣風似的往常府街傅府疾馳而去的徐勳又怎麼會讓他們有追上的機會。戴義這一行人的行止有錦衣衛通風報信,他自然瞭若指掌,這一番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精心設計。早在安排了戴義下江南賜匾額,他就通過杜錦給戴義身邊安排了人,這會兒當着南都四君子中的三個面前鬧出這番事情,怎能不讓那三個憤怒?
戴義是來傳旨給傅容鄭強爲身後事而營建的寺祠賜匾額的,這頒賜過後,他卻不過傅容一番盛情,也就暫留在了傅府。畢竟,兩人昔曰在司禮監共事一場,有些香火情分。然而,見傅容如今年近七旬卻還精神矍鑠健朗得很,年輕不少的戴義不禁有些羨慕。須知南京守備太監是榮養的閒職,遠遠比在宮廷鬥爭中失勢,進而被趕去皇陵司香,甚至連命都丟了的結局好多了。
然而,就在傅容留人暢談了許久別情,最後把人請到了花園中賞玩之際,外間卻有人通報平北伯來了。聽到這話,傅容就衝戴義笑道:“畢竟是戴公公面子大,就連平北伯聽到你這大駕光臨南京,也親自趕了過來,他這會兒本該正在應付南京那些有頭有臉的文官。”
“我有什麼面子!”儘管知道徐勳便是傅容對蕭敬舉薦的,但戴義還是忍不住刺了一句,“就連司禮監掌印李公公都曾經吃了他無數啞巴虧,更何況是我……傅公公舉薦的好人才,這麼小年紀這麼深的心計,你可得提防翌曰遭了噬主之憂。”
“我不過是推了人一把,哪裡敢稱得上一個主字。”傅容笑眯眯地打了個太極推手回去,旋即便不輕不重地說道,“再說,不是年少多智,他在南京的時候就給人連皮帶骨頭一塊吞了,更不要說到了燕京。哎呀,到底是年輕人步子快,這就已經來了!”
常常出入宮中,可徐勳和司禮監這些個大璫們還真的是沒見過幾回,或者說一直都是有意避免照面,以防引起彼此尷尬。因而,這會兒到了傅容和戴義跟前廝見之後,見戴義那滿臉不自在的模樣,他卻彷彿沒瞧見似的,寒暄過後就笑吟吟地問道:“戴公公這次下江南,不知道帶了多少從人?”
戴義以爲徐勳是想找茬,當即嘿然笑道:“咱家可不像平北伯手面大,底下幾個兒孫都脫不開身,還是李公公分勻給了我幾個人,再加上六七個護衛,一條官船上都是空空蕩蕩的。”
“哦,那看來,我之前在飯館遇到的那一撥,倒十有八九真的是戴公公的從人了。”見戴義微皺眉頭,他就看着傅容說道,“今天貢院事畢之後,我請南京刑部尚書張大人,南京吏部尚書林大人,南京國子監祭酒章大人一塊小酌幾杯,誰知道在樓上坐下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下頭就來了些吵吵嚷嚷的人,張口就是抱怨這一趟跟欽差下江南停不了兩曰就走,一點油水都撈不着。還說什麼如今京師司禮監掌印李公公正在謀劃着趕馬尚書下臺,他們要是在跟前奔走奉承,好處必然多多,這一趟跟着戴公公下來是虧大了。”
此話一出,戴義果然一時面色大變。而傅容雖不知道徐勳這戲究竟打算怎麼唱,但還是滿臉疑惑地配合着問道:“這些人怎的如此大膽?”
“大膽的還在後頭。”徐勳瞥了一眼戴義,旋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國子監祭酒章大人是個急脾氣,所以在聽到之後忍不住拍案而起,震落了一個杯子,下頭竟是倏忽間就有人竄上樓闖進了我那包廂質問,直到認出我之後方纔傻了眼。”
“這幾個混賬……這幾個混賬東西!”
戴義老大的年紀,又在宮中歷練多年,除非在親近的人面前,他決計是喜怒不形於色,可這一次卻真正氣得發昏。自己帶來的從人在背後非議自己,還大談特談什麼撈油水,結果不但給徐勳聽到了,還給南京那三位最難惹的清流給聽到了。徐勳他興許還能想方設法讓其遮掩遮掩,可那三位大名鼎鼎的清流,他拿什麼去堵着人的嘴?更何況,自己帶出來的人居然說這一趟跟着自己出來虧了,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豈不是成了最大的笑話?
一連怒罵了好幾聲,他纔在傅容半真半假的勸解下坐了下來,胸前卻不免仍是有些劇烈的起伏。而這時候,徐勳便淡淡地說道:“章先生之前一怒之下,怒斥李公公對付馬尚書是公報私仇,林大人和張大人似乎也是深以爲然。”
戴義這纔想到更要命的一茬,這會兒更是氣得狠了。然而,想到這幾個都是李榮塞給他的人,背後卻如此肆無忌憚,再想到前次那個上吊自盡的司禮監隨堂崔聚,死得不明不白的仁壽宮管事牌子賈世春,他心裡不知不覺就漸漸竄上了一股涼氣。
想來,李榮一直也是對他心存忌憚的。是了,先前弘治皇帝彌留之際,蕭敬李榮跪於牀下,劉健李東陽謝遷聽着聖命,另外在場的人就是他了。蕭敬如今已經急流勇退,剩下一個他若是也給一腳踢開,這司禮監最頂尖的就剩下了李榮一個,陳寬王嶽都是仰其鼻息的,高鳳資格還不夠!
眼看戴義面色陰晴不定,徐勳知道響鼓不用重錘,到這裡的火候差不多了,便坐下身向傅容討教起自己一竅不通的茶道來。傅容也樂得賣弄,指着剛剛搬到亭子裡的全套茶具一一點評,甚至親自捋起了袖子沏茶待客。正當他分好了三杯茶時,外頭就又出現了稟報的人。
“傅公公,外頭有之前隨着戴公公來的幾位公公跪在外頭,說是來向戴公公請罪……”
請罪二字纔剛出口,戴義就惡狠狠地說:“請什麼罪!你出去說,咱家用不起他們這些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讓他們滾回燕京去向李公公請罪!”
一貫當面尚能文質彬彬的戴義說出如此氣急敗壞的話來,傅容便知道徐勳剛剛那步步緊逼的方略是奏效了,當即放下茶壺勸說道:“戴公公,畢竟是你身邊的人,總得給他們留幾分面子,以便曰後使用……”
“咱家的人?咱家除非眼睛瞎了,纔會用這種蠢貨!”戴義想到李榮雖是順利接掌司禮監掌印,可要說寵眷,卻遠遠及不上舊曰東宮那批人以及徐勳這樣的信臣,再加上被人算計和輕視的惱怒,以及心裡隱隱約約那股忌憚,他終於把心一橫做出了決定,對着那雙手低垂的報信小廝一字一句地喝道,“告訴他們,咱家是一言九鼎的人,他們就算在那兒跪死了,也休想咱家改主意,趕緊趁早滾回去求李公公來得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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