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殘垣斷壁之中,坍塌了半邊的破舊民房前,吳不善看着村子裡那棵在夜風中搖曳的垂柳,怔怔出神。柳葉差不多已經落盡,那萬千柔枝看起來也沒了夏日時候的婉約,深秋冷夜裡,顯得有些肅殺。
“可惜了。”
“可喜了。”
他說了兩句話,音差不多,但意思卻截然相反。
站在他身邊的費六沒明白,他以爲檔頭說的兩句話都是可惜了。於是他想起自己射向李世民的那一箭,可惜的表情立刻佈滿了他的臉。一直到現在他依然有些難以釋懷,他一直在想,若是當時那一箭自己射的李世民的咽喉,此時的情況只怕早就大不相同了。韓世萼死了,若李世民再死,無需主公親率大軍前來,李世民的人馬就會如崩塌的雪山般再也沒有人能挽回。
所以,他覺得十分百分千分萬分的可惜。
可惜了。
他在自己心裡嘆了一聲,若是自己的射藝再精湛一些,自己肯定會瞄準射中而必死的咽喉而不是更容易命中的心臟。毫無疑問的是,即便李世民披掛了全甲,但他脖子上那一層薄薄的鍊甲絕對擋不住那一支破甲錐。
他不知道的是,自從李世民認識了李閒之後,他學會了一件最應該學會的事,那就是怕死。
李世民知道李閒身上有很多保命的手段,李閒腰畔的鹿皮囊就好像一個百寶箱,無奇不有,而且他身上還有一件軟蝟甲。別說羽箭,就是橫刀直接砍在身上也未必能傷得了他。可李世民是匆忙間從長安城逃出來的,他沒有地方去尋找一件如李閒那樣的軟甲,但他可以在衣服裡藏一面護心鏡。
護心鏡的作用雖然不如軟蝟甲,但也能保命。
“我當時應該射李世民的咽喉。”
費六說。
“你已經做的足夠好,而且你的射藝也足夠好。”
吳不善轉頭着費六,笑了笑說道:“不要總看着事情不好的一面念念不忘,已經發生的事你無法再回去改變什麼。既然你沒能射死李世民,那麼你何必總是想着自己當時應該如何如何?你可以這樣想,但不是用來後悔的想……你可以想到的事記下來,下次出手殺人的時候自然用的到。”
“可我若是殺了李世民,主公就沒有必要來襄陽。”
“你錯了。”
吳不善道:“即便沒有李世民,主公也還是要來襄陽的。因爲這裡不僅僅有一個李世民,還有一個蕭銑。主公要的是雄霸天下之業,不是半壁江山,怎麼可能容許這天下間還有別的人稱王稱帝?”
他拍了拍費六的肩膀說道:“所以你不需要這樣沮喪,畢竟若不是你射了李世民那一箭,當日的情況說不定不會那麼亂,說不定……李世民會死於韓世萼之手。可你認真想一想,韓世萼若是活下來,難道就比李世民活下來好一些?”
“他們都該死!”
費六攥了攥拳頭說道。
“對,他們都該死。”
吳不善認真的說道:“站在軍稽處的角度來看,所有站在燕王殿下對立位置上的人都該死。不管他們是不是做過惡事,不管他們是不是個好人。但在有些時候,該死的人在該死的時候死,才最完美。”
“檔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費六詫異的問了一句。
“剛纔我說可惜了,是可惜了李世民大營裡的叛亂竟是這麼快就被控制下來,我本以爲李世民會損失更大一些纔對的。死的人少些,叛亂結束的太快了些,李世民的麾下士兵的戰力保存下來足有七成,這纔是可惜的事。”
“我說可喜了,是因爲咱們沒做好的事,或許有個人會做好……嗣十三殺了韓世萼,卻沒有藉機殺了李世民……我雖然現在還沒有徹底想明白他到底是要做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必然有一個大圖謀。他要的不僅僅是李世民的命,或許還有李世民的一切。”
“檔頭,嗣十三會不會叛變?”
費六有些擔心的問道。
“叛變?”
吳不善啞然失笑,隨即搖了搖頭道:“他不是咱們軍稽處的人,也不是主公的人,他叛變誰?他只是一個準備爲自己報仇的人,他進李世民的軍中,不是咱們安排進去的,而是他自己進去的。”
“何來叛變一說?”
吳不善笑着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叛變,但卻幾乎沒有背叛自己的人。”
……
……
在官道兩側,連綿不盡的營帳看起來就好像一片高低不平的山包。燈火輝煌,照亮了方圓十幾裡的夜空。巡營的士兵衣甲鮮明,他們高昂着胸膛走過。在大營外圍,有不少斥候隱藏在暗處戒備,還有遊騎來回掠過。
雖然確定這一帶方圓幾百裡之內都沒有敵人存在,但大營的防備還是準備的一絲不苟。當值守夜的將軍裴行儼坐在自己的帳篷裡喝茶,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其實喝茶絕不是一件享受的事。他寧願喝最劣質的酒,也不願意喝最名貴的茶。
但每當他當值的時候,裴行儼從來不喝酒,只喝茶。
茶很釅,可以提神。
味微苦,可以醒腦。
裴行儼每喝一口,便會皺一下眉頭。他可以忍受甚至享受烈酒的辛辣,卻難以忍受茶葉的微苦。雖然明知道絕不會出什麼事,但裴行儼不會偷懶去睡覺。每隔一個時辰他就會走出自己的軍帳,帶着親兵將大營巡視一遍。
這是十年征戰養下的習慣,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就認真對待每一次出征,甚至是每一天,哪怕是沒有戰事的一天。
喝空了壺裡的茶,裴行儼算計着時間差不多了,戴上自己的鐵盔,拎着一對銅錘走出了軍帳。幾十名同樣用錘的親兵緊跟在他身後,大步向前。夜色已經很深,這是裴行儼今夜第二次巡查,應該已經過了子時。
可就是這深夜裡,走到燕王軍帳不遠處的時候裴行儼又看到了那個雖然柔弱了些但倔強的身影。那個人個子不高,身形偏瘦,穿了一件不怎麼合適的皮甲,所以顯得有些滑稽。而他此時在做的事,也顯得有些滑稽。但不管是裴行儼還是他手下的親兵,都不會覺着那個人滑稽。
他在拔刀。
拔刀,然後入鞘。再拔刀,再入鞘。
如果裴行儼走到近處的時候,一定會看到這個少年郎眉宇間的痛苦。他的手臂已經腫起來老高,他的雙腿在按耐不住的打顫,他的嘴角已經咬破有血絲流出來,他的脖子已經如石化了一樣僵硬,但他依然還在不停的重複着拔刀這個動作。
“主公收了個不錯的弟子……”
裴行儼看着那少年郎的身影嘆了口氣,繼續往前走了出去。他曾經聽說過,當初主公跟着達溪將軍學刀的時候,也是每日如此煎熬着完成一次次這枯燥的動作。他不是用刀的高手,但他知道這樣做是爲了鍛鍊手臂的力度和反應的速度,可這樣強度的訓練,也極有可能毀了身子。
就在裴行儼走出去十幾步遠之後,他聽到了身後傳來噹啷的一聲。那是橫刀落地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尤爲清脆。
他再次搖了搖頭,沒有停下來。
……
……
跌坐在地上的葉懷璽幾次試圖站起來,卻沒有成功。他的右臂腫起來很高,不由自主的顫抖着,很劇烈。他的左手上滿是刀痕,血淋淋的讓人看了忍不住爲之一寒。並不是每一次入鞘都能做到精準,所以,他扶着刀鞘的左手上都是被割出來的口子。
他的兩條腿已經無法站立起來,撐在地上的手逐漸失去最後一分力氣,撲通一聲,葉懷璽撲倒在地上,下頜重重的磕了一下。
“你不是他,何必要逼着自己重複他的路?”
不知道什麼時候,嘉兒攙扶着葉懷袖走了過來。看着面前這個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如同一個剛剛鑽出地面的妖孽一樣的少年,葉懷袖忍不住微微搖頭。
“你們是不同的。”
她說。
喘息了很久之後,葉懷璽纔有力氣擡起頭看向葉懷袖:“我知道我和先生不同……但我卻不覺得,您說的不同有什麼問題。難道身體上的差異是決定成敗的關鍵?我可不這麼認爲……我之所以要走一條和先生一摸一樣的路,是因爲先生成功了。”
她認真的說道:“您知道,我需要成功。先生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自己的身體就是我的器,這個器必須儘快變得鋒利起來。”
葉懷袖本想說你不是葉家的人,卻和葉家的人一樣偏執。可轉念一想,這個少年整日相伴在阿史那朵朵身邊,這偏執也算是出自葉家。
“嘉兒,扶他去休息吧。”
葉懷袖淡淡的說了一句,沒有繼續再勸什麼。
“不行啊……”
葉懷璽自己掙扎着站起來,然後將橫刀撿起來當柺杖用穩住身子。
“還差三次。”
他說。
然後他抽刀,入鞘,身子再次撲倒。
他倒在地上喘息着,喃喃道:“還差……兩次。”
葉懷袖搖了搖頭,緩步走進李閒的大帳。看着那個坐在燈火下安靜讀書的年輕男子,葉懷袖語氣輕柔道:“你撿了個好弟子。”
她在李閒不遠處坐下來,微笑着說道:“達溪長儒現在還會提起,當初你隨他進草原學藝的時候。似乎阿史那結社率和你是一個性子的人,都倔強自負到了骨子裡。也不知道如果達溪長儒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徒孫,是該搖頭苦笑還是得意驕傲?”
李閒笑了笑,沒有回答。
葉懷袖嘆了口氣道:“或許我真不該將你的事講給他聽,我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有這份毅力,在我認識的人中能堅持的下來的,似乎不多。”
“沒事的時候可以多給他講講。”
李閒語氣溫和的說道:“既然答應了朵朵讓他變得成熟起來,總不能真的什麼都不做。有些時候光靠自己的眼睛去看,並不能真正的領悟。也需要去聽……你知道,我是絕不會將自己的過往當故事說出來的,因爲……似乎其中的喜樂並不多。我有時候也會很懦弱……害怕回憶。”
葉懷袖微微一怔,然後點了點頭:“有個傳人其實也好,就當他繼承了你的故事。”
李閒緩緩擡起頭,看了看外面那嬌小的身影認真的說道:“幸好他不是……不然我會殺了他。我不希望,未來草原上有這樣一個敵人。”
ps:早晨起牀的時候覺着很冷,果然是發燒了,咳嗽的欲仙欲死願大家身體健康,遠離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