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盛笑着,將酒葫蘆甩給陳軒宇。
寒意濃,酒更濃。陳軒宇小臉微紅,雙眼明亮,手攥得更緊,手中有劍。
吳盛喜歡看陳軒宇喝酒。可惜陳軒宇年紀還小,陳君朋和吳盛自也不允許他貪杯。在吳盛眼裡,陳軒宇喝酒與陳君朋很像,這父子二人酒膽與酒品皆佳,而酒量平平。陳君朋自詡“一杯即醉,千杯也陪”,當然他飲一杯不會醉,然而他醉了真會陪飲千杯。陳軒宇則是“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此時他豪情已生,似是睥睨天下。
吳盛調侃道,“這會兒再和我交手,你少說得有八成勝算吧。”
陳軒宇搖頭笑道,“最多也就六七成。
“還是算了,”吳盛打了個哈欠。
“爲什麼?”陳軒宇的臉色煞得變成了霜打的茄子。
“你有更好的對手。”吳盛衝南邊揚了揚頭。
南邊有路,來的路,路上枯草綿延。有兩人走在路上,一胖一瘦,容貌有幾分相仿,都是國字臉,粗眉大眼。胖的是個少年,年紀比陳軒宇大一兩歲,高大半上個頭,裹着厚厚的毛皮大衣,略顯臃腫。瘦的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玄色棉衣,看着很是幹練。
在陳軒宇的小夥伴中,吳盛只識得兩人。一個是劉安,另一人則是眼前這少年,名叫陸良,陸老二。吳盛知道他不因他是鄉紳陸老爺的次子,而是因爲這陸老二學過兩手武功,雖只一鱗半爪,卻正經是“鷹爪門”的“鷹爪擒拿手”;也因爲陸老二是陳軒宇的對頭,二人沒什麼仇,也沒什麼怨,可彼此就是看不順眼,要麼是爲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又或是,什麼都不爲,隔三差五地就會打上一架,打完也就打完了。往常總是陸老二佔盡上風,他的個頭更大,力氣更大,還會幾招武功。直到一個多月前,陳軒宇終於勝了,之後就再也沒輸過。近些日子來,頭一次看到陸老二囂張跋扈的身影。
陸老二手裡拿着根雞腿,吃得七七八八的雞腿,在朔風中已披了一層油膩子。他有意無意地一扔,不偏不倚地丟到了陳軒宇腳邊,向陳軒宇挑了挑頭笑道:“壓歲錢,收好了。”
陳軒宇也不着惱,他早已習慣。可習慣並不意味忍氣吞聲,而是反脣相譏道,“明日我回贈你一籠包子,你喜歡什麼餡的?”
“肉包子,豬肉大蔥,有幾籠吃幾籠。”陸老二打了個噴嚏,揉着鼻子。
“應了那句俗話,肉包子給你,有去無回。”陳軒宇開心地笑了起來。
陸老二也反應過來,看到陳軒宇得意地笑着,臉上的小酒窩很是可憎。“怎麼着?這些日子裡躲着我,原來都跟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耍劍呢。”
陸老二特地將“劍”字拖得很長,生怕陳軒宇聽不出他強調的是“耍賤”。
“想試試?” 陳軒宇手腕一抖,隨手挽了個劍花。陸老二看着明晃晃的長劍,心裡沒底,有些犯怵。
“對付你哪兒用得着劍,單腿跳,閉一隻眼睛,左手,已足夠。陳軒宇笑道:“別墨跡,要打就上。有點自知之明的話,倆人一起。”
那青年笑了,饒有興致地看着陳軒宇。而陸老二氣得七竅生煙,擼起半截袖子,指着陳軒宇罵道:“小心點放屁崩着自己!就你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撒泡尿照照。”
“不知道前幾天打得誰滿地找牙。”陳軒宇笑道。
陸老二氣樂了,“今天,求你別哭鼻子。你要怕,趕緊去找幾個幫手,我等着。”
陳軒宇指了指吳盛,信口胡謅着:“他就是我幫手,我的遠房表叔,你找他練練?”
看到吳盛懶洋洋地坐在光禿禿的樹下,打了個酒嗝,陸老二“呸”了一口。
“不得無禮。”那青年開口喝道。陸老二嚇得一哆嗦,竟規規矩矩地向吳盛道歉,又狠狠瞪了陳軒宇一眼。
陳軒宇心裡犯起嘀咕:“往日裡陸老二不可一世的,身邊幾個小碎催都豬仗狗勢以他馬首是瞻,從沒見過這德性,不知這人是誰。”
正當陳軒宇狐疑之際,那青年向陳軒宇微微躬身行了半禮,指了指陸老二笑道:“我是陸言,陸良他大哥。”
“陸老大?”陳軒宇脫口而出。
陸言微笑着答道:“對,陸老大,雖然這稱呼好像不大好聽。你倆的過結,我代我兄弟向你陪個不是。你不滿意的話,有什麼要求,儘管說。”
“陸大哥言重了,都是點雞毛蒜皮的破事,我也有不是。”陳軒宇還禮答道,免不了心中納罕,陸老二的兄長竟如此彬彬有禮,“我也喜歡和陸老二動手,不對,是喜歡教訓他。”
陸言笑道:“正好,我這弟弟這幾天纏着我學了幾招,想再找陳兄弟印證,意下如何?”
“我更希望陸大哥能指點我兩招。”陳軒宇笑道。
“這幾天沒睡好,下次吧。”陸言笑着,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
陳軒宇略顯失望地嘆了口氣,放下長劍,向陸老二做了個“請”的手勢,“輸贏看淡,不服就幹。”
“求你等會兒別求饒。”陸老二啐了一口,一點不含糊,脫去皮襖,隨手往地上一扔,踏步向前,雙手五指作爪,拇指外展,四指併攏,手背後張,左臂一探,右腳上步,右手疾出,抓向陳軒宇左身。陳軒宇前前後後與陸老二交手不下十次,早已對陸老二那三招兩式瞭然於胸。他左膝微屈,挺腰豎肘,舉臂架擋,右臂順勢前探,五指成虎爪直取陸老二前胸。
只在一招一式間,陳軒宇已由守轉攻。守只是舉臂一格,攻也只是習武之人十九識得的羅漢拳中的一招“黑虎掏心”直取中宮,可陳軒宇自問這一守一攻拿捏得恰到好處。這是他幾個月下來勤修苦煉的結果。
陳軒宇大感得意之下,心緒浮動,呼吸多少受了點影響,“黑虎掏心”出招有所窒滯,盡力欠了幾分,方位也偏了少許。即便如此,也已令陸老二不及招架。想到曾幾何時自己的苦主如今卻不是自己一合之敵,陳軒宇臉上露出笑容,甚至琢磨起來,該說幾句什麼漂亮的場面話。
面對陳軒宇“黑虎掏心”這一抓,陸老二措手不及之下,這些日子跟着兄長學的招式全無應用之地。無奈之下,他咬緊牙關,硬生生地捱了一這一爪,疼得悶哼一聲。陳軒宇這一爪有所偏差,陸老二雖胸口痠痛不已,左臂怎也使不上半分力氣,好歹不至一招落敗。
陸老二牢記着兄長的教誨,新學的的“鷹爪擒拿手”一要近身,再要進招。他明白若退了這一步,陳軒宇後續攻勢會源源不絕。虧得陸老二皮糙肉厚有着一身蠻勁,更有着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直到撞碎南牆方纔搖一搖頭這般傻愣愣一根筋的勇氣,身上又捱了三拳兩掌,卻一步不退。
陳軒宇只道對手全無還手之力,心中更是得意。他見陸老二下盤穩固,而上身門戶大開。“就是此時!”陳軒宇暗道,一步側跨,左手扣向陸老二右肩,右手拿向陸老二脖頸,跟上一招“醉臥羅漢”。陸老二“嘿”地一聲,雙掌一拍,慢吞吞地伸向陳軒宇手臂。
陳軒宇怎能想到陸老二心中也打着小算盤,刻意賣了這個破綻。他見陸老二的動作既慢且拙,自是不加理睬,只道他是黔驢技窮。可令陳軒宇始料未及,陸老二雙手一頓一錯,竟鬼使神差地將自己脈門扣住。陳軒宇危急之下不由細想,右手縮回,並出兩指插向陸老二雙目。二人這一招拆罷,形勢登時逆轉。
陳軒宇心中固是不明所以,而陸老二也是茫茫然然。他本是信心滿滿,想着定能將陳軒宇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數招拆罷,竟發覺自己遠非敵手。無奈之下他只得兵行險招,上盤刻意賣個破綻,使出一招“蒼鷹搏兔”的後半式。鷹爪擒拿手共十九路,招式狠險,勁勢剛猛。這招“蒼鷹搏兔”招出似慢實快,似拙實巧,要旨在於料敵於先。可貼身拳腳相搏攻守勝負盡在呼吸之間,想要料敵於先又談何容易?又何況這招“蒼鷹搏兔”勁力收發變換亦是極難,沒有數年的苦功絕難掌握。即便是陸言對這招也不敢說是駕輕就熟,又何況是隻學得一鱗半爪的陸老二?巧的是陸老二別無取勝之法,只有趕鴨子上架,蒙上了求勝心切長驅直入的陳軒宇,竟誤打誤撞地將這一招使得恰到好處,扣住了陳軒宇脈門。
陸老二正迷糊着,既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又想不明白在此情形下該怎樣化勝勢爲勝利。直到陳軒宇兩指插向自己雙眼,他才反應過來,卻已不及將對手製住。他手上發力,一帶一推,將陳軒宇狠狠摔了出去。
陳軒宇脈門受制,手上乏力,“騰騰騰”踉踉蹌蹌地倒退三步,若非他武功已有根底,怕是會被摔個七葷八素。
陸老二得勢,嘴上更不饒人,誇張地說道:“呦!這招莫非便是傳說中的‘惡狗撲屎’?果然厲害!”
陳軒宇臉上一紅,心中既羞且愧:“要不是我大意輕敵,也不會受這窩囊氣。唉,吳叔總說我浮滑跳脫,定力不夠,是學武大忌。對手若不是陸老二,而是真正的高手,我已然敗了。可對手若真是高手,我還會貪功冒進麼?算了,若對手真是高手,我輕敵也好重敵也罷,都沒有勝算。”
陳軒宇心思起伏間,又聽陸老二叫囂起來:“慫了?怕了?乖乖認輸投降,少受點皮肉之苦。”
“怕了,我怕你怕我!”陳軒宇笑着回了一句。以他的臉皮,略微羞慚了片刻,也就釋然了。和身欺上,遞出一記“進步捶”,身進手腳隨,身以滾而起,手以滾而出,攻向陸老二。
陳軒宇自打習武以來,常與吳盛拆招。莫說是求得一勝,吳盛說是拆五招,陳軒宇就過不了六式。此刻與陸老二交手,他只覺生平鮮有樂事更甚於此。同樣是這套羅漢拳,平素裡獨自練將着寡淡無趣,此刻卻讓陳軒宇興致盎然,妙趣無窮,甚至有機會能一擊而勝卻刻意收手,只盼與陸老二打個三五時辰乃至十天半月;至於陸老二則是另一番光景,只仗着學得半生不熟的幾招鷹爪擒拿手苦苦支撐,身上已捱了不少拳腳,心中後悔不迭,爲何方纔不見好就收,爲何要在開打前甩出那件厚厚的皮襖。
觀戰的陸言此時心中頗覺驚奇。他看得清楚,陳軒宇所學的是正宗的少林羅漢拳。
羅漢拳在江湖中流傳甚廣,不少鋤田爲生的農人,砍柴爲業的樵夫,也會耍個一招半式。可這等羅漢拳,雖說源於少林,卻比正宗的少林羅漢拳大爲簡易,用以強身健體固然頗有成效,但若臨陣對敵,威力卻大打折扣。
更令陸言詫異的是,陳軒宇的拳法雖說稚拙,但根基穩固,進則有度,退則有法,拳出有力,掌發有氣,顯是有名師教導。陸言看向吳盛,一襲單衣,倚坐在樹下,悠悠哉哉地喝着酒,灑然若仙。他心中一凜:“寒冬臘月,此人只着一身單衣,足見內功精絕,可禦寒暑。有這本事,爲何會在這小小的縣衙裡當個衙役?”他走上前去,拜倒行禮道:“晚輩那不成器的兄弟先前多有不敬,請前輩恕罪。”
吳盛笑道:“他說對了一半。我是個衙役,只是不算臭。”
陸言也笑了,又試探着問道:“不知前輩高姓大名,可是少林門人?”
吳盛緩緩搖頭道:“不是。我只是個酒鬼,在此間偷個清閒日子。”
陸言沒有再問,注意到吳盛的刀。刀在鞘中,刀鞘古樸,通體漆黑,隱滲紫光,上面刻烙着或疏或密的紋路,玄奧詭異。刀雖在鞘中,可陸言依舊能感受得到這柄刀絕非是凡物,甚至隱隱感覺到危險。陸言猶豫了片刻,終還是開口問道:“前輩手中的刀,可否借晚輩一觀?”
“不能。”吳盛的回答很乾脆,斬釘截鐵。只有一種人看過吳盛的刀,敵人。而那些敵人,大多成了另一種人,死人。
陸言欠身道,“晚輩無狀,前輩勿怪。”
“無妨。”
“前輩可否賞口酒喝祛祛寒?”陸言問道。
“接着,”吳盛一聲,手腕一抖,酒葫蘆已脫手,飛擲向陸言。
“考較我功夫來着。”陸言心道。那酒葫蘆沒有一絲一毫旋轉,但破空之聲異常響亮。更令他訝異的是,酒葫蘆沒有塞上,卻沒有一滴酒灑出,足見這一擲勢之勁,力之巧。陸言雙手一錯,輕輕在酒葫蘆上一託,順着勁力後撤一步,微一矮身,手上一縮,再又一撐,將這一擲之力化解地恰到好處,穩穩拿住酒葫蘆。恰在此時,陸言忽地由手到臂一震,忍不住“登登”後退兩步,美酒濺出,點點滴滴灑落。
寒冷的天,溫熱的酒。
陸言心中暗想:“這一擲勁勢剛猛卻無霸凌之意,蘊藏的後勁更巧妙綿長,鷹爪門中,能有這造詣的寥寥無幾……”他注意到吳盛的手,右手,粗糙厚實,手背青筋隆結,斷了兩根手指。
“可惜了。”吳盛嘆道。
陸言歉道:“晚輩功夫淺陋,讓前輩見笑了。”
“你的功夫不錯,沒什麼可惜的。”吳盛搖頭道,“可惜的是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