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尾巴是莫詩詩的尾巴。
至於是什麼人,又爲何跟蹤自己,莫詩詩懶得去想,也想不明白。他只是有些奇怪,爲什麼老鼠膽敢追蹤貓?而且這隻貓並不是只溫順的貓。
但這隻老鼠無疑是隻狡猾的老鼠。莫詩詩足足走過了四條大街,五條小巷,才能確認有人在跟蹤他。幾次轉角或是“不經意”地回頭,莫詩詩也沒能分辨出跟蹤者。他也試着去聽腳步聲,卻毫無斬獲。那跟蹤之人想來不時地變換着步伐的大小,節奏的快慢,着地的輕重。此人是老手,也是高手。
莫詩詩若單單想甩掉這條尾巴自是輕而易舉,可他氣性上來了,八匹馬攔不住,九匹狼也不敢去攔,非要抓個現行不可。他想着等逮住那跟蹤的人,非要喂他吃上十幾二十個餿了的窩頭,再把他在尿桶裡浸上半個時辰,才能出了這口窩囊氣。他越來越熟悉跟蹤者的路數,估摸着不出二里地,就能收網抓魚了。
但偏偏,那跟蹤者卻消失地悄然無蹤。莫詩詩感覺到了,卻不甘心,先是放慢了腳步走了些時候,猛然大步奔走,疾行如風,然後又圍着幾條街兜了個圈子,卻再也覓不到那跟蹤者的痕跡。他氣得七竅生煙,手中攥緊了長鞭,一腳踢翻了靠在小巷牆邊的一架板車,又向那不知名姓的跟蹤者的祖祖輩輩獻上了誠摯的問候。他化氣憤爲食慾,想着一會兒多吃上兩盤肉和三碗麪。
想到這裡,莫詩詩扭頭就走。不經意間,他瞥到牆上貼着一張畫像。他瞄了一眼,這張畫像是張懸賞令,不是是官府的通緝令,而是青花會的天青懸賞令。看到這張懸賞上的人像,原本沒太大興趣的莫詩詩卻湊了過去,津津有味地看着。“畫得不太像,臉尖了些,眼睛大了點……一萬兩,媽的,燒包……”他說着,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拍着大腿,拍得生疼。他一把扯下那張懸賞,揉吧揉吧塞到衣服裡,快步往回走去。
宋方平的氣息還沒喘勻,腳步顯得有些吃力,發青的臉上冒着汗,顯得倉惶而狼狽。他的武功平平,相較之下最拿手的輕功也只是差強人意。但他有一手跟蹤的絕活,更有着機敏的頭腦,冷靜的判斷。這是他的才華,青花會招賢納才,並不僅限於武功,四堂二十八壇共三十二位主事中,有六位武功很是平庸,甚至還有一人絲毫不會武功,卻無人敢小覷半分。自打宋方平兩年前升任青花會絕堂興日壇壇主後,跟蹤這種事很少再親力親爲。他這手絕活縱是生疏了些,但今日被目標所察覺還是出乎他的意料;若不是中途果斷放棄,想必會大吃苦頭。
他在一所大宅正門前停下了腳步,臉上不由露出了微笑。他走到了在東首的角門,兩快一慢叩了三下,停了一拍後又一快兩慢再叩了三響。
“誰?”門內問道。
“二十四橋明月夜。”
門向內開了。“宋壇主。”門房恭恭敬敬地問好,看到宋方平的狼狽模樣,忙攙扶住他。
“給我碗水。”
水剛燒開不久,喝着燙口。宋方平一口氣喝完一大碗,急促地喘了口氣,“再來一碗。”
門房接過碗,續滿了水。“絕堂主在書房等你。”
宋方平聽了,水也不喝了,快步走了進去。臨近書房,他放輕了腳步。
書房窗明几淨,陽光透過窗,在絕嫣身上描了一層金邊,美豔得不可方物。她手上正捧着本《易安詞》,恍着神,嘴角掛着笑,眉間鎖着愁。宋方平恍神,不禁驚歎幾年間歲月不僅沒有奪走她的美麗,反爲她增添了幾分風韻。
“進來坐吧。”絕嫣覺察到門外的宋方平,合上書,不動聲色地收拾起桌上的一方素箋。宋方平看清紙上題了兩句詞,“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絕嫣將那捲書放回架上,從架後的暗格中取出本簿子。“怎麼這麼疲憊?”
“去跟了個人,險些玩砸了。”宋方平苦笑道。這幾年裡他與絕嫣共事頗多,對這位上司的敬慕更勝往昔,也少了幾分拘束之意。
“你也是個壇主了,做事賣力認真固然是好,更要學會用人馭人。”
絕嫣的話裡不無責備之意,可宋方平聽了卻很是受用,“屬下記住了。”
“你跟的是什麼人?”
“魔教聖子之一,莫詩詩。”
“魔教的歷練尚未開始,再說,那小子有什麼好跟的?無非是吃吃喝喝罷了。”絕嫣嗤之以鼻道。
宋方平聽了也笑了,“我也不是刻意爲之,碰巧見到他在一家小吃攤,和一個差不多年歲的青年相談甚歡,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宋方平頓了頓,小心地斟酌出一個詞,“朋友。”
魔教的人很少有朋友,也很少有人願意或者敢於和魔教的人交朋友。“魔教的人也是人。”絕嫣緩緩說了這麼一句,多少令宋方平摸不到頭腦。她又指了指“你還沒吃飯呢吧?我給你叫了幾道菜。”她指了指右邊圓桌上擺的一個紅木食盒。食盒裡拼了四道菜,酥炸丸子,焦熘魚片,冬筍炒臘肉,醬肘子,都是宋方平喜歡的,還有三碗精細的白飯。飯菜已放了有些時候,涼透了,可宋方吃着暖在心裡。他吃了一碗飯,每道菜夾了幾口,便又收了起來。
“沒胃口麼?”
“想留着,晚些帶回去再吃。”
絕嫣點點頭,將手中天青色的簿子遞給了宋方平。“這幾個月的天青懸賞令,都是些小魚小蝦的。你回去覈對下,看看哪些已經結了,就銷了吧。”
宋方平草草地翻閱着,忽地停了下來。“他就是和莫詩詩相談甚歡的青年,叫陳軒宇。”他見絕嫣也有些興致,將手中的冊子遞還回去。
“你先看吧。”絕嫣搖了搖頭。
宋方平一字一句地仔細讀着,他又能從這數百字中推測出更多訊息。絕嫣也看了這張懸賞,喃喃道:“大同府的人,又與魔教聖子結交,只是巧合麼?”
宋方平並未妄加揣測絕嫣的話語。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明白絕嫣的格局比自己高出許多。絕嫣攏了攏頭髮,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你看出什麼了?”
宋方平理了理思緒,有條不紊地說道:“這樁懸賞由山西分舵畢月壇的兄弟於二月十三經辦,但呈報總舵登記入冊已是二月二十四,算上行程,耽擱了至少八天。這不合規矩。”青花會的規矩,是鐵的規矩,是血的規矩。“這八天之中,發生了件耐人尋味的事——畢月壇壇主常凡淵的死。或是因爲常壇主的死,畢月壇無暇顧及這樁懸賞,更有可能的是,常壇主的死本就與這樁懸賞有所關聯。”
“嗯,說說理由。”絕嫣不動聲色。
宋方平並未直言,而是鋪墊道:“四年前我和常壇主在城外的一家小店裡,遇到了回京的東方鴻漸。”
“那家小店的酒飯的確不怎麼樣,”宋方平繼續道,“我還記得當時常壇主沒有喝一口酒茶,沒有吃一口飯菜。”
“你呢?”絕嫣有了點興致,問道。
“我樂得吃個兩人份。”宋方平笑道,“我不吃飯,會餓的。餓了沒力氣做事,或做不好事。”
絕嫣讚賞地點了點頭。宋方平又說道:“我和常壇主早就相識了,他這人吃穿用度都很是考究。他當上壇主後,金樽美酒,玉盤珍饈,美女香車,金石古玩,樣樣都不落下。”
“呵,他活得倒有滋味。”絕嫣輕笑了一聲,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只要不耽誤做事,不違背會裡的規矩,其他的無傷大雅。”
“可這些都要銀子。”
“爲青花會做事,還會缺銀子?”絕嫣不解。
宋方平笑道:“絕堂主事何等樣人,自然不會爲身外之物費心勞神。青花會不缺銀子,但青花會的普通幫衆手頭很少有寬裕的。”
“你倒細說說看。”絕嫣對這些瑣細之事知之不詳。
“就說我這興日壇吧,每人月末在壇口能領二兩銀子,算上做事的賞銀獎勵,每月能有個十來兩的進項。這比起尋常的農戶商賈多出許多不假,但除卻衣食住行的用度外,還要給外面的眼線一些好處。何況咱們的營生是刀尖上的買賣,時常一隻腳踏進閻王殿的,出個事受個傷在所難免,說不準幾個月一兩年銀子就搭進去了。”
“你在壇裡的口碑很好,聽說你把自己的銀子也分給他們不少。”絕嫣又問道。
“承蒙絕堂主照顧,這兩年興日壇做成了不少事,上頭給的賞銀多,自然不能虧待弟兄們。我自己孑然一身的,而壇裡有些兄弟已成了家,拖家帶口的過日子不容易。”
“你也三十五六了吧?”絕嫣問道,“也該爲成家攢些銀子了。咱們這行,幹不了一輩子。”
宋方平本想說,“絕堂主不也是一個人麼”,猶豫了下還是嚥到了肚裡,答道:“三十八了。就算有心儀的人,她也看不上我的。再說就算今日有錢成家,明日未必有命養家。”
這是很多江湖中人的宿命。絕嫣也無法改變。
宋方平笑了笑,繼續道:“先不想這些,如今身爲壇主,有能力幫襯壇裡的弟兄們,自然要多做些。我是從下面爬上來的,知道下面人的難處。咱們絕堂的弟兄們,不少人都兼着別的活兒,既是爲了方便打探情報,再也能添補些用度。”
“你也幹過些別的買賣吧?”絕嫣笑着問道,“總不會是爲人助拳吧。”
“絕堂主取笑了。以我的身手,掙的銀子怕是還不夠買傷藥的呢。”宋方平笑道,“我做過五年賣藥看病的遊方郎中,也幹過四年廚子。”
“有機會要嚐嚐你的手藝。”絕嫣笑道。
“幸何如是。”宋方平道,“那些年手頭緊的時候,我也會賣些消息給別人。左右不耽誤做事,也不違背會裡的規矩。”
“沒必要拿我的話來堵我的嘴。你做事有分寸知輕重,我向來是放心的。”
“多謝,”宋方平又道,“但這些事,常凡淵壇主想來不屑於做的。”
“繞了這麼久,終於說回了正題。”絕嫣微笑道。
“還不是堂主你總問東問西的。”宋方平見絕嫣心情頗佳,揶揄了一句。
“哼,”絕嫣一撇嘴,“我偏要問。”她難得露出一副小女人姿態,看得宋方平一呆。宋方平也覺失態,輕咳一聲,繼續道:“以常壇主的花銷,定會找些別的進項,打起‘天青懸賞’的主意在情理之中。何況這樁懸賞,從面上看是件肥差,常壇主不會讓他落入旁人手中。我想他會吩咐手下將這懸賞壓一壓,自己處理完了,也就無須向總舵呈報了。可常壇主死了……”
“常凡淵的死,你怎麼看?”
“這些年他做過些越界的事,升任壇主後,行事更爲小心謹慎。再者他的武功也非易予之流,想殺他沒那麼容易。常壇主的屍身被發現是在一條鄉道旁,身上有七十多處傷痕。有單刀劈砍,棍棒掄抽,匕首戳刺,石頭擊砸,還有拳腳和暗器。我想行兇之人是爲了隱瞞他的武功家數。”他忽地反應過來,皺眉道,“那也不對。若真是要隱瞞,將常壇主的屍身就地一埋,更是人不知鬼不覺,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事倍功半?”
“你想得很好了,”絕嫣的語氣中不無讚許之意。她仍閉着眼,用手揉了揉眼眶,“若一個思路想不明白,不妨換個角度來看。那行兇之人爲何要殘害常壇主的屍身?”
宋方平思索了些時候,給出了個最簡單也最合理的解釋,“仇恨,刻骨的仇恨。”宋方平換了思路去想,茅塞頓開,繼續道:“他是在泄憤。常壇主的屍身上棍棒的傷痕,該是行兇者用常壇主的齊眉棍所致;石頭可能是就地取材,至於刀和匕首,其中之一該是行兇者的兵刃,赤手空拳也說不定……”宋方平分析着,雖說這些都只不過是他的臆測,但這種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感覺仍舊令他興奮,“常壇主的面目並未收到損害,屍身也沒有移動過。我想這是行兇之人刻意爲之,此舉或許是在向我們青花會示威。”
絕嫣淡淡說道:“或是青花會裡的某個人,比如常凡淵親近的,陷堂主。”
“那…要不要告知陷堂主?”宋方平問道。
絕嫣搖了搖頭,“不過是些子虛烏有的猜測,並無真憑實據。他們若詢問,咱們就說。不說這事了,我倒是對那陳軒宇有點興趣,派人查查他的門派師承。”
宋方平答道:“他是太行派弟子。”
聽到“太行派”三字,絕嫣的睫毛不易察覺地顫了顫。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又問道,“是掌門秦若新收的弟子吧。”
“不是,他的師父是‘天行劍’劉三忍。”
絕嫣驀地睜開了眼,坐直了身子。她理了理思緒,緩緩說道:“五年前,‘風雷刀’吳盛殺了琴簫二友,就在大同境內。他的結義兄弟劉三忍這麼多年,只收了掌門秦若的獨女一個徒弟。若陳軒宇和吳盛非親非故,劉三忍怎會收他爲徒?”
宋方平也想明白了,興奮地搓了搓手,“屬下這就去安排。”
“不急於這一時。再說,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小子,又能翻起什麼風浪?這事先放着吧。”絕嫣淡淡說道,接着神色凝重了些,“倒是有件事。雲清的死,我也摸不着絲毫頭緒,總覺得透着邪性。武當派都有哪些人來京城了?”
“‘武當八秀’中來了劍公子,東方鴻漸,杜克生,關山嶽四人。據報‘青雲劍’楊銘前天也到了京城。”宋方平徐徐道來。青花會勢力之大,眼線之廣,遍佈江湖。
“陣仗不小啊,對他們留點神,但別靠得太近。這兩天京城還有什麼新鮮事兒麼?”絕嫣又問道。
“近些日子城裡有幾位妙齡女子失蹤,多是些小門小戶的女子,怕是被人擄走了。至於是何人所爲,屬下無能,尚未查出端倪。”宋方平答道。
“人渣。”絕嫣冷冷地哼了一聲,“對平民,對女人下手。這種人背後不管是誰,都不能姑息。”
“是。”宋方平凜然道。他猶豫了片刻,說了句沒有必要說但自己覺得應該說的話,“他們的目標若是獵色,堂主也要小心些。”
“他們怕是看不上我這種半老徐娘。”絕嫣笑了,風韻醉人。“不過還是謝了。還有些別的消息麼?”
宋方平想了想,又回道:“‘峨眉玉女’李夢茹回京探親了。她每次回京,都會去南城的一家小飯館裡,探望那位店老闆。這次和往常一樣,引得不少青年俊傑聚集於此,盼着一睹芳容。就連咱們誅堂的那位董越董壇主,也是其中的一員。”
聽到董越這個名字,絕嫣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董越爲人謙恭知禮,辦事幹淨利落。這幾年裡積功升任壇主後,賞罰分明,經手的數件棘手之事都處理地漂漂亮亮,誅堂上下無不心悅誠服。可這位全然不會武功的,青花會最年輕的壇主,卻能讓絕嫣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危險。“這位李姑娘真該小心些纔是。”絕嫣輕聲道,一語雙關。她接着說道:“我見過她一次,真的挺討喜的。還有那麼好的才情家世,也難怪引得這許多人趨之若鶩——怕不只是想一睹芳容,更想一親芳澤纔是。哦,那家店的老闆,是什麼來頭?”
宋方平答道:“姓袁,只是個普通的老頭,不過有手捏糖人的好手藝。店裡只有一個叫大錘的夥計,此人的身份不簡單。”大錘當然不是真名,這位不起起眼的小店裡的夥計,在金盆洗手退隱江湖之前,曾是黑到中赫赫有名的一號人物。
絕嫣自然知道大錘的來歷。單是大錘如山一般的身形,怎能不引人注目?“他要能踏踏實實做個夥計,對他自己和別人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呵,這麼一說,我都想去那家店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