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荒唐!!”一個男子從一座府邸大門出來,行態慌張,他跳上門口自家的車,對車伕道:“去馮家!”
車剛要走,裡面又跑出來一個人,喊道:“停一停!等等我!”
車伕看是自家主人的好友,連忙勒馬停下,主人在車內感覺到車停下了,掀起車簾大罵:“爲何止步!”話音未落,就被人推開搶上車來,來人氣喘吁吁,“快走,快走!”
主人見是同病相憐之人,沒好聲氣:“你也出來了?”來人點頭又搖頭,擡袖擦汗:“不跑快點,我怕他就不讓人走了!好嚇人!天爺!這是要把我們的家底都給掏空啊!”車主人冷哼道:“我正要去馮家質問,因何害我等?”
來人遲疑了一下,搖頭道:“你去便去,客氣些。馮公想來不是有心的,他大概也沒料到此人如此不要臉!”
車行到半途,停下來,一個人跳下車,在街上另僱了一架車回家去了,這車徑直往馮家去,到了馮家門前,一輛車剛剛離開,馮伯和馮家兩個兒子正在門前長揖送客,看到又有客到,馮伯長長嘆了一口氣,背轉身進去了。
門前的馮班與馮珠面面相覷,馮珠年紀小,沒經過事,在家中除了與兄長還能說上幾句話之外,父親、母親、馮伯,他都不敢靠近。他也不能到外面去,結交百姓之子爲友,這樣回來是要捱打的。
以前家裡只有這幾個人,最近來了好幾次客人還讓馮珠特別開心,後來卻發現這些人來了,家裡的人心情都要變壞,父親和馮伯長吁短嘆,母親更加沉默畏縮,兄長也是愁眉不展。
馮珠問馮班:“哥,我們……要過去嗎?”
此時車上的人已經下來了,馮班連忙帶着弟弟上前長揖問好,再請客人到家中稍坐。
等進了家門,馮班在此地陪着,叫弟弟去請馮伯出來。
馮珠出來後去找不到馮伯,他在父親屋外徘徊不敢進,只得去問旁邊角房裡的母親,母親搖頭:“馮伯沒有來,你去別處看看。”
馮珠又去找了竈間、書房、庫房等地,都找不到馮伯,只得怏怏然的回去。
馮班正在承受客人的責備和辱罵,而且不是一個,而是四個。馮珠伸頭看了一下,馮班看到他後悄悄擺擺手,讓他不要進來。
馮珠坐在廊下階上,深深的嘆了口氣。今天……好多人來罵他們家,馮伯一定是被罵煩了才躲了,可惜他們兄弟沒辦法躲。
直到這些人罵夠了,才“寬容大度”的離去,馮班和馮珠還要送出門去,感謝他們的“教導”。
馮珠現在聽到街角有馬車駛進來的聲音後脖子根的汗毛都要豎起來。
“哥,我們快進去吧。”他拉着馮班退回去,又去推大門,“哥,我們快把門關起來!”
馮班神色疲憊,看到弟弟天真稚幼的一面也要發笑了,他上前幫着弟弟把兩扇門合攏,沒有告訴他如果有客人到,爲示尊敬,這兩扇門就要再打開一次。
幸好當天沒有客人再登門,他們也免了繼續捱罵。
晚上用飯時,他和弟弟在廊下,爲的是能儘量陪母親一起用,馮伯則在屋裡侍候父親。
他聽到馮伯說:“……公主賜下了許多軍書,姜奔這小兒就以爲是他的機會到了,卻不肯自己出錢,就要這些人拿錢出來讓他召集軍隊。”馮伯冷笑搖頭,頓了一下,嘆道:“這些人當然不像藍家那麼傻,藍家好歹當時還嫁了他女兒過去,跟姜奔是正經姻親,也確實佔了些好處。他們也看不起姜奔,當然不肯助他成事。姜奔似乎用了些手段,強硬了些,這些人受了驚,就覺得咱家害了他們。”
整件事似乎很簡單,卻叫人喪氣無奈。
馮伯尤其如此。這個主意是他和馮賓一起想出來的,他們都認爲只要除掉姜武,公主和大王其實是不值一提的。
結果他們商議了許久,制定了許多計劃,聯絡了那麼多人,一家家的都是馮賓拖着病體仔細考慮過的,然後再由他和馮班、馮珠一一去說服。
找了姜奔,只是他們需要一個在前面衝鋒的人。也是因爲他們想讓姜氏自食惡果。
結果公主不過送上幾卷軍書,就叫他們這看似堅固的聯盟一下子煙消雲散。
馮賓搖頭,推開嘴邊的碗。馮伯沒有再強喂,放下碗,扶他躺下。
馮賓:“我馮家不能給他們好處,這些人也是衝着好處來的。他們看穿姜奔的無能愚蠢,以爲從此人手中摘取果實份外容易,不料倒被蠢人拿住了,這才惱怒至此。”
比起馮伯,馮賓倒是更能接受這個結果。
這纔是公主。
回想起以前,玉郎早就大讚過公主的心性與智慧,那是在什麼時候?對了,那是在去迎先王回來的時候,那時公主才只有四五歲大……
玉郎是被馮家拖累了啊。
如果他不在馮家,而在蔣家,或在龔家,或在街上的一個貧戶家中,他一定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會活得更好,活得更有意義,能一展長才,實現他的抱負和理想。
馮家……
早該亡了。
漸漸夜深了。
馮家沒有別的燈,只有馮賓屋裡會點燈。
馮伯點起燈,馮賓道:“你出去吧。叫阿班和阿珠進來。”
馮伯退下。
馮班和馮珠一直在外面等候,他們用過飯後幫母親收拾了碗盤,順便洗漱一番再回來等着,等到父親睡去,他們纔可以離開。
馮伯出來,對馮班和馮珠招手:“進去吧。”然後揹着手離開了,他要去休息了。服侍馮賓睡覺的事就由這對兄弟去做了。
馮珠有些不情願。他倒不是不願意服侍父親,而是父親一直極不喜歡他,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不喜。他有時被父親看着都會恨不能鑽到地裡去不出來。
他總覺得自己哪裡都不好,父親那麼好的人,是因爲他不成器才一直不喜歡他。
但哥說這不是真的,父親是不喜歡他們兄弟,不喜歡母親,但父親的修養讓他不能把他們母子三人趕出去。
“因爲我們沒有犯錯。”兄長說,“所以,阿珠,你要事事都做好,哪怕做得不對,也要好好的照吩咐做。這樣我們纔不會被趕出去。”
馮珠藏在馮班的背後進去,不想讓父親這麼快看到他。
“父親。”馮班來到榻前坐下,輕聲問候,“您想要捶捶腿嗎?”
馮賓點點頭,馮班就到榻的後方給馮賓捶腿,馮珠跟着馮班做,馮班小聲說:“別太輕,力道均勻,對,就是這樣。”
馮賓聽着這兩兄弟說話的聲音,一個教,一個學,兄友弟恭。
至少……還有這兩個孩子。他們都是好孩子。
馮班專心捶腿,馮珠突然推了他一下,他連忙擡頭,看到父親正用從來沒有過的慈愛目光看着他。
“父親,你有什麼事嗎?”馮班驚喜的靠過去,充滿感情的問。
父親又看向馮珠,他連忙把弟弟叫過來,弟弟畏縮着,不敢靠近。
但父親看着弟弟時的樣子也很慈愛啊。
難道,父親以後會對他們好嗎?父親已經不討厭他們了嗎?父親迴轉了嗎?
好多念頭充斥在馮班的心中,這幸福來得太突然,讓他不敢相信。
馮賓握住馮班的手,慢慢的說:“你還有一個弟弟,叫馮理。他被你小叔叔帶走了,你小叔叔是你叔爺爺的養子,叫馮路。馮路因爲你叔爺爺的死一直記恨我們,所以你的三弟,現在說不定也會對馮家,對公主,對你母親,對大王懷抱着恨意。你見到你三弟後,要好好教導他,要提防馮路。他本是家僕之子,如果他要害你們兄弟,你不可容情,要殺了他,讓你三弟回到家裡來。”
馮班驟然聽到這些話,根本反應不過來,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馮珠驚道:“那我三哥在哪裡?父親也不知嗎?”
馮賓看向小兒子,搖頭:“不知道。”
馮珠急道:“那怎麼辦?馮路家鄉在哪裡?他會不會帶三哥回家鄉了?”
馮班驚醒過來,也看着馮賓,“父親,我明日就去馮路家鄉看看。”
馮賓道:“馮路家鄉和我馮家祖藉是一樣的,都在樂城。我馮家,七百年前就在這裡了。”
馮班:“那之前呢?”
馮賓茫然望向他,回憶了一下,道:“祖譜中並無記載。不過姜氏,也就是大王的祖先……據傳是湯山人氏。湯山,就在如今的趙國境內。”
馮班記下這個地方。
馮賓閉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但他的手還拉着馮班不放。
馮班也不敢動,等了半個多時辰,他把手輕輕的從馮賓手中拉出來時,馮賓又睜開眼睛,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醒。
“公主,摘星公主。她將大王與太子二人推到臺前,自己隱身在後,操縱王權。她是你們母親的妹妹。當年先王將你母親嫁到馮家,將公主的另一個姐妹嫁到了蔣家。蔣家害死此女,之後就被公主滅了滿門。先王曾謀害公主養母,公主親手殺了先王。”
馮班倒抽一口冷氣,想躲開,可他的手卻被父親緊緊抓住。
馮珠喃喃道:“父親該不會是瘋了吧……”
他們從小的時候就聽說他們的大哥是被摘星公主害死的,因爲公主是個好弄權的奸人、小人。他們要除掉公主,是爲魯國除害,是替大哥報仇。
現在父親嘴裡說的,他們卻從來沒聽過!
馮賓死死盯住馮班:“你要記住你大哥的仇!不許你去認公主!不許你受公主的恩惠!不許……”他沒能說下去,因爲姜谷衝進來了,她衝進來後還不忘關上門,然後跑到馮賓榻前,焦急又憤怒的衝他小聲吼:“你不許這麼說我妹妹!!你不許這麼說她!!她不壞!!蔣家害死阿粟該死!他們該死!!”
馮賓揮開馮班,掐住了姜谷的脖子:“玉郎也該死嗎?他也該死嗎?!”
馮珠大駭驚叫,馮班握住馮賓的手求他鬆開。
馮珠大喊:“爹爹!爹爹要殺了娘!爹爹要害死娘了!!”
馮伯衝進來就看到馮班把馮賓壓在榻裡,姜谷半個身子也在榻裡,以爲他們二人要害馮賓,大怒大吼:“你們這些小人!!小人!”四處一望,取下牆上的劍就朝馮班衝來。
馮珠看到馮伯的劍從馮班頭頂劈下,伸出雙臂去擋。
馮班只覺得一捧熱血兜頭澆來,跟着就是馮珠的慘叫聲,他回頭一看,馮珠倒在地上,還有半條手臂,馮伯舉劍立在他身後。
“馮伯?”馮班驚悚恍如夢中,可他的手還不敢放開。
馮伯此時看到牀榻前的景象,原來是馮賓想掐死姜谷,他舉劍對馮班說:“你若孝順,就不該阻攔!你母能活命,全仗你父慈悲,憐惜爾等兄弟,如今你兄弟已然成年,不需母親撫育,你父要殺你母,你該聽從父命。事後,你可好生安葬你母,以全孝道。”
馮班耳中是弟弟的痛呼,母親被掐着脖子的喘息,還有馮伯的話。
血從他的頭頂滑到眼睛上,眼前一片血紅。
馮伯:“還不快放手?讓你母親好生去吧。”
馮班彷彿在遲疑,回頭看向榻裡,父親的眼中滿是仇恨,他不會放過母親的。母親滿臉是淚,看向他的眼神裡卻沒有絲毫的怨恨,似乎在說,他就是放手了,母親也不會恨他。
馮伯等了片刻,還想說什麼,跟着就聽到榻上馮賓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馮班驚叫:“父親!!”
他連忙上前查看,不料馮班猛得向他衝來,他懷中寒光一閃,馮伯情知不好,卻也躲不開了!
懷抱利刃,乃是拼死一擊的博命技。
馮班一擊得手就迅速退開,奪了馮伯的劍,一擊揮下,齊肩斬去馮伯右臂,跟着再是一擊,斬下馮伯頭顱。
姜谷早就已經滾開了,她眼前直髮黑,剛纔不知怎麼了,馮賓的手突然就鬆開了,她一邊按住胸口,一邊往馮珠那裡爬,爬過去後就抱住他被斬下的斷臂,想把斷臂往馮珠懷裡放。
馮珠抱住斷手,淚如雨下,“娘!哥哥!哥哥!”
馮班渾身是血的轉回來,來到榻前。
馮賓剛纔被他一膝頂在腰間,渾身失力,此時早已連頭都擡不起來了。
他看向提着劍的馮班:“你要弒父?”馮班把劍扔了,跪在馮賓面前:“兒情知犯下大錯,等安頓好母親與弟弟後,願以命償命。”
馮賓搖頭:“一個下人而已,哪裡用得着你用命去償?你弟弟失了一條手臂,馮伯失了性命,兩相抵過。”
馮班磕頭,不肯把頭擡起來:“我傷了父親,份屬大逆,理應以命相還。”
馮賓還是搖頭:“你當機立斷,有勇有謀,何過之有?如果連母親都能眼睜睜看着她去死,你也不是我馮家子弟了。”
馮班茫然的擡起頭:“父親……?”
馮賓只覺得身體裡的每一分力氣都像水一樣流走了。
他快要不行了。
“馮伯……陰謀害我,你是懲治兇僕。”
“我死後,你帶着你母親和弟弟去找公主,求她庇佑,公主對親人心軟,必會摒棄前嫌,庇護爾等。”
“馮家的仇恨,就到我這一代爲止。”
“從今後,你要好好孝順母親,教養弟弟,找回你三弟……你們兄弟三人,要好好活下去,把馮家……傳下去。”
馮賓看向姜谷,這個柔順的、謙卑的、愚笨的女人,她能忍受加諸在她身上十幾年的折磨,卻不能忍受他叫她的兒子去恨她的妹妹。
他溫柔的看向姜谷,伸手給她:“來……”
姜谷向後避了避。
馮賓的手落了下去,掉在牀榻上。
他的眼睛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