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 早晨。
姜姬現在還是醒得很早,但如果和七寶、姜武一起睡,早上就會多賴一會兒牀。
今天一早姜武帶七寶去晨練了, 她坐在廊下,看着下方廣場上七寶和姜武都在地上滾得一身土。
侍人在給她梳髮,發現了幾縷白髮後, 悄悄從懷裡掏出一小罐染髮膏,口甜似蜜地說:“陛下, 某有好香膏要獻給您!這可是某特地從外面找來的!”
姜姬在前面頭也不回的說:“只要別再把枕頭染黑就行。”
侍人:“……”
旁邊的侍人噗哧一下就笑了。
那個侍人氣呼呼地, 仍是輕手輕腳的替她把“香膏”上好, 然後捧着長髮深嗅道:“香氣馥郁!”
姜姬也哭笑不得, 轉頭看這侍人。在鳳凰臺的這些侍人還都是當年隨她從魯國來的呢。
她看着侍人黑漆漆的頭髮和已經隱見皺紋的俊秀面孔,笑道:“還是這麼俊美。”
侍人綻顏一笑,繼續撫摸她的長髮, “陛下也是花顏依舊。”
周圍的氣氛正好,姜姬突然說:“你們怎麼不把阿武的頭髮也染一染?”
其實只要看姜武就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樣了。
侍人們頓時都笑着說:“給大王染,但大王怕身上有氣味, 見陛下前一定要沐浴的。”
姜姬看下方姜武和七寶滾得渾身土的樣子點頭。
是的,不洗澡是不會讓他上牀的!
用過早飯,侍人說蟠郎在外面等候。
姜姬一邊漱口一邊說:“他是幾時來的?”
侍人收拾案几:“陛下您說再盛一碗湯時。”
姜姬從案上拿了一顆棗砸他。
侍人笑着避過,端着案几出去,不一會兒, 蟠兒就進來了。
“蟠兒,快過來。用過早飯了嗎?”她招手讓蟠兒近前。
她的目光巡視在蟠兒的面孔上, 許久未見……這是她離開魯國後再見到的唯一一個沒怎麼變的人了。
連姜旦都大變樣了,蟠兒好像還跟分別時一樣。
——連皺紋都沒長一根。
蟠郎行禮:“陛下。奴奴用過了,是與老師一起用的。”
姜姬挑眉,讓蟠兒伸出雙手,又讓他掀起下襬看雙腳,還想讓侍人去拍他的背,看他是否瑟縮。
蟠郎從善如流的讓她驗看雙手雙足,卻在侍人拍背時躲開,笑嘻嘻地說:“陛下饒了奴吧。”
姜姬:“你可以自稱爲臣。”看來龔香又責打蟠兒了。
按說老師管教弟子,她這個“外人”不該插嘴。白哥都說他現在還被徐公打屁股呢。
可她頭一次見到蟠兒手上有傷,得知是龔香責打後,氣得直接找龔香說“他都這麼大的,一向也很聰明肯學,不要打,好好說就行了。”
龔香平時稱得上百依百順,當時卻嘲笑她“慈母敗兒”。
旁邊的侍人與蟠兒都發笑,她難得被鬧得有點尷尬。
然後就是龔香照打,她發現了仍舊要生氣。不過不會再找“老師”的麻煩,而是把蟠兒“強留”在宮裡,直到他養好傷再放出去。
於是現在宮裡宮外又有了蟠郎侍寢的傳聞。
白哥大樂,特意與蟠郎把臂同遊。他以前也常留宿宮中——工作太多。青焰沒回來之前更是和毛昭住在鳳凰臺,結果就傳他是陛下的“寢臣”,還有小文說他晚上是如何服侍陛下入睡的,香豔至極。
毛昭特意找來拜讀,十分氣憤他在這種小文裡不是要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白哥去服侍陛下了);就是在替陛下和白哥守門望風(他在門外吹冷風,殿內暖意融融,白哥撒嬌,陛下寬容慈和,他還心生羨慕!)要麼就是因爲嫉妒白哥能在夜裡服侍陛下,他就在白天拼命找茬,還在陛下身邊詆譭白哥,結果陛下因爲寵愛白哥,偏聽偏信,從來沒相信過他!
現在終於來了一個蟠郎!毛昭還戲謔白哥“失寵”了。
但不管她如何維護,龔香還是會責打蟠郎,有時幾乎是一日三打,當着客人的面也並不容情。
漸漸的就傳出龔香爲師嚴厲的話來。
但隨之而來的好處就是:嚴師之下,必有高徒。
蟠郎的出身是一大短板,哪怕有龔香舉薦,也還是欠缺了點。姜姬也慢慢看懂了,龔香的責打與其說是真的認爲蟠郎有錯,不如說是打給天下人看的。
天下人總是以爲嚴格管教下的學生哪怕學識不夠豐富,品德卻一定會被教好。
這正好可以彌補蟠郎出身上的缺點。
姜姬看明白之後,也知道了蟠郎這頓打估計要捱到龔香去世了,少說還有個十幾年好熬。
她也只好悄悄給他上藥,避免他真被打出什麼問題來。
蟠郎收下侍人送來的藥,遞出了他寫好的奏表。
姜姬擺擺手,“道來。”
她現在聽徐公等人的話聽多了,哪怕她自己不會寫,但也能評判出文章的好壞。遞呈上殿的章表都是需要當衆宣讀的,當然也會迎接衆人的挑刺。在上首的姜姬發話之前,蟠郎的章表會先被白哥等人狠狠的挑一回刺,別看白哥平時跟蟠郎有說有笑,上了殿可不會留情。
因爲他與蟠郎分屬兩個不同的派系。殿下是好友,殿上是對頭。
蟠郎任內史,是一個需要長住宮內的官。一般只有帝王親信才能擔任。
內史一般是負責皇帝一家的吃喝拉撒,但他同時也有提醒皇帝上朝、接見官員、按時祭祀等履行職責的工作,他還有確認皇帝的兒子女兒是什麼排行,親孃是誰,是什麼出身,是不是皇帝親生的等重責大任。
內史要是指着皇帝一個兒子說這不是皇帝親生的,皇帝自己說是都沒用,大臣們都更相信內史的職業操守而不是皇帝的品德。
姜姬做皇帝以後,很多人都以爲她的內史會是一個女官。徐青焰任九嬪以來,不少人都覺得徐青焰早晚會是內史。
結果現在她讓蟠郎當內史後,大家才依稀彷彿記起來“陛下好美色!”這一重要事項!
哪怕蟠郎不年輕了,但因風采□□都不俗,還是立刻被送上了“奸妃”的寶座。
不過幸好他被龔香一天三打的事傳來後,大家又開始漸漸對這對師徒的品德有了信心。
姜姬更是希望內史這一官職還可以往外務發展一下。她現在手上可用的人少,可用又可信還聰明靈透的更是鳳毛翎角。
蟠兒先在蓮花臺爲相,又在河谷打熬數年,應該是歷練出來了,她現在只需要試試他的深淺,好把他給推出去。
蟠郎就收起奏章,當着她的面徐徐奏來。
這裡考驗的是他當着衆人的面說話的方式、語氣、速度和輕重等等非常複雜又微妙的東西。
他要奏的是宮眷的待遇問題。
以前能出入鳳凰臺的只有姜姬承認的親屬,也就是姜谷、姜旦這兩人。魏公主阿笨雖然也認了義姐妹,但不如姜谷親近,平時很少自己一個人跑進宮找姜姬玩,都是跟姜谷一起來。
但現在又添了許多諸侯王,按姜姬在聖旨中所述,諸侯王都是她的“親眷”——都肯把一國交給她了,這還不親?
所以按品級說,諸侯王是跟姜旦一樣的。他們的王后也可以和春花一樣隨時進宮求見姜姬。
這些王后並不像春花或阿笨或姜谷那麼“體貼”“懂事”,她們都巴不得多跟姜姬親近,幾乎每天都要進來。
蟠郎沒來之前,姜姬都是隨手抓個人去應付。段小情被推過很多次鍋,他的兒子段青絲也被姜旦送了過去,兩父子都快成專職幹這個的了。
姜姬還真考慮過給他們加個職,省得白乾不拿錢,挺虧待人家的。
被段小情痛哭流涕的拒絕了,人家很認真的說他在徐公手底下幹得挺好的!兩人在河谷都關出感情來了!滿朝看一看,像他一樣被鳳凰臺一系人接納的魯人多嗎?不就他一個嗎?!陛下你可要考慮清楚!
他是很重要的!
然後段小情反手把他兒子段青絲推出去了。
現在段青絲就在宮中任侍宴一職。專職服侍進宮來的各位貴眷,陪他們吃喝玩樂,不叫他們去打擾姜姬辦正事。
蟠兒就替各諸侯王評了個級。
姜姬這邊當日制定時,只是籠統把諸侯王全都歸到一類去了。反正他們的王位也無法世襲,僅此一代而已。連姜旦、姜谷的孩子都不能繼承其父、其母的爵位。
細分的只有姜武這一類“大王”,往下還有郡王、公爵、候爵、伯爵等,以防備以後的女帝沒有足夠的爵位封給愛郎們。
蟠郎任內史以後,很快發覺了這些諸侯王的問題,就着手替他們小小分了個級,評級方式有兩種,一種是以國土論,一種是以交國後的其民順服程度論。
直白點就是說:誰交國時的國土大就地位高;
誰交國後的國民忠誠不給陛下找事就地位高。
然後魯國第一,姜旦和姜揚這兩個“大王”都得到了嘉獎;其餘幾國中,晉國意料之外的排了第二位。
本來這個小國按交國的大小是排最末的,但交國後,晉人的順服程度卻是最高的。姜姬派人去推行新律,晉人半點反抗的都沒有。
這裡還有個笑話。
使臣到晉國以後,當殿對晉臣們說,晉王已經在鳳凰臺交國了。
晉臣互相看了看,再三確認晉王確實身在鳳凰臺後,竟有一人說:“原來大王還活着!”
使臣:“……”
這人還與左右交流:“我還當大王逃出去後就被人害死了!”
左右:“是啊是啊。”
“唉,還當他逃到魏國後,被魏王害死了呢……”
使臣:“……”
晉臣都十分唏噓,跟使臣把酒言歡時說,他們發覺大王假借出城遊樂的藉口帶着王后和太子一逃了之之後,又商量了大概半個多月,決定不去尋找大王。
使臣:“……”
晉臣:“我等以爲,大王平安之後,當會給我等送信。”
使臣:“……”
結果晉王一直沒送信。
晉臣追蹤後發現晉王是逃到了魏國,當時魏王換阿陀坐的消息還沒流傳到晉國來,晉臣以爲在位的還是阿陀他爹,都覺得晉王太傻,魏王還殺了晉國公主呢!你懼怕鄭國之事就逃到魏國,就沒想過魏王不會庇護你嗎?!
晉臣以爲晉王死定了,但晉國之前爭大王也耗費了不少精力,晉臣都覺得與其自家推一個大王上去,不如不要費這個力氣,讓他們自己爭吧。
可鄭國之事剛發生不久,晉王的兄弟們還在世的哪怕知道晉王跑了,王位空虛,也不敢跑去搶王位,生怕落了鄭國的後塵。
就這麼拖延着,拖到使臣到了。
使臣:“……那爾等是不願交國?”
一羣晉臣哪怕酒意醺醺也爭相道:“如何不願?”
“自是願意的!”
“吾等願意!”
使臣又派人去宮外詢問晉王的兄弟,還不等說出來意,晉王還在世的兄弟們聽說鳳凰臺使臣到,全都出來跪地迎接,斬釘截鐵地說晉國之事與他們無關!
他們絕對沒有欺凌晉王!
使臣:“……晉王交國後,你們有沒有反對之人?”
晉王兄弟們:“如何會反對?”
“願爲陛下之民!”
“某日思夜想只願生爲魯人!”
最扯的是一個人非說他娶了一個魯女,其實是他被魯女招婿了,所以他是魯人,不是晉人了。
使臣:“……”
使臣留在晉國推行新律,改國爲洲。信送回鳳凰臺後當殿宣讀,殿內一片朗朗。
姜姬都笑得肚子疼。
之後晉洲一直都非常非常聽話,新稅推行也沒有一點問題。晉國世家八成都是迅速把手中多餘的不想要的地都給交了,只留了祖地,交稅也交得很痛快。
有這樣的好百姓,晉王位居第二一點問題都沒有!
第三、第四、第五是鄭、魏、燕。
燕國無王,姜姬也沒封他大王,只是允許他在鳳凰臺安家落戶,賜宅邸一座。
本來殿上是人倡導將漆離這種竊國之賊給誅殺的。
因爲燕王早就斷了血脈,而前面的僞王大多數都被後來者幹掉了,現在想找當年前幾任真·竊燕國之賊給拿出來砍頭示衆也找不到人了。
只好拿漆離充數。
不過漆離是跟蟠郎一起回來的,也是蟠郎的功績之一。姜姬就高舉輕落,睜一眼閉一眼的保下了他。
趙居末尾。
這還真不是趙王的責任。陳相在送走趙王后仍是自盡了,趙國因此亂相紛紛。
與鄭、魏、燕一樣,都是需要強權壓制才能緩緩修正的地方。
蟠郎認爲這些諸侯王固然馴順,但其民中未必個個忠臣,最好還是警惕一點更好。
經過他的評級後,只有魯、晉兩國可以隨時入宮面見姜姬。其餘諸國的大王都只能應詔,非詔不得入。
姜姬聽過之後覺得沒什麼大問題,就讓蟠兒去辦了。本來這也是內史的職責之一。他是可以選擇哪個大臣能在今天或明天見到皇帝的,他要是拒絕的話,大臣想見皇帝,皇帝就能沒有空。
他這麼一出手,雖然只是拿沒權沒勢的諸侯王們下手,但殿上諸人也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手段。
因爲諸侯王在發覺自己被評級降低後無法再每天進宮以示恩寵後,不是找姜姬或蟠郎,而是盯着自己上面的發泄怒火。晉王被罵得最兇,姜姬聽說後覺得挺可憐的,特意賜下寶物以示寵愛,更加證明了陛下確實是喜歡晉王的!
晉王因此樂呵呵的,被罵也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罪魁禍首”的蟠郎竟然毫髮無損。衆人見識到之後,對他就客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