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了,樂城人發現摘星宮前後又出現了熟悉的巨鼎,這是摘星公主最喜歡的鼎食。
在樂城沒有那麼多的流民或乞丐,但窮人是哪裡都有的,而從商城趕來的商人也早就習慣了新年的鼎食,託他們的福,去吃鼎食的人很多,每一天都絡繹不絕。
季平在聽說之後特意去了摘星宮,這裡以前稱爲田家路,現在則叫摘星路。摘星路擠滿了人,有很多一看就是姜大將軍的士兵,他們跟土匪強盜沒什麼兩樣,穿着草鞋、皮襖,揹着大刀,腰上通常會掛上好幾串紅絲繩串起的銅錢。
據說這叫福錢,每一年姜大將軍都會親手發給士兵,得到這個錢的人明年還會活着。
對士兵們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祝福了。
他們真的相信這串錢可以在危險的時候救他們的命。
季平等了一會兒,等人不那麼多之後才上前去領食。大多數人都是自己帶碗,鼎食旁給人使用的是半截竹筒。看到季平沒有拿碗,負責盛飯的人就拿了個竹筒給他,盛了滿滿一筒的飯,裡面有各種穀物,他嚐了一口,湯是鹹的,放了豆醬。
在冬日能夠吃這麼一碗熱騰騰的食物,是很幸福的事。
季平坐在路邊吃,看到不少一家老小一起來吃的,商城的商人說這叫福飯,老人小孩子吃了一年都不會生病,吃了以後一年都會順順利利的,平平安安的。
據說公主在商城時就是這麼做的,而早在她還住在摘星樓時,就置鼎食給宮中的宮女和侍人吃。
善良的百姓吃過鼎食後認爲公主是個善良的人。
狡猾的人看到鼎食後認爲公主是在收買人心,賺取好名聲。
看不起她的人會認爲她這是在誇富。
季平認爲這三個都對。
誰也沒說一個人在做一件事時只能有一個目的。如果她既能得到她想要的結果,又能順便幫助一些人的話,那不是更好嗎?
不能否認的一點是,樂城因爲公主的這一個舉動,從前一段時間的惶恐中又平靜下來了。
秩序會令人安心,樂城不能算是一個有秩序的地方,魯國的大王也沒有頒佈什麼鐵律。
但出人意料的是,某些荒唐的舉動一樣能令人安心。
在經歷了一箇舊王的逝去,一個新王的繼位後,樂城本該動盪一段時間。
但摘星公主繼續“享樂”的舉動反而讓所有人都放心了。
哦,原來一切都沒變。
原來事情沒糟到那個地步,看,公主還跟以前一樣呢。
緊接着,合陵的禮物送來了。浩浩蕩蕩的禮物像一條長龍,足足花了四天時間通過城門。
這裡面有給魯王繼位的賀禮,但更多的是送給摘星公主的禮物。
街上的人都帶着善意調侃起來。
“大王召龔獠入都,他這是又想追求公主了?”
“可我記得他好像已經娶了妻了。”
“沒事,他還有個弟弟。”
大家一起鬨笑起來。
早在先王帶着摘星公主途經合陵回樂城時,龔獠見過公主一面就死皮賴臉的跟着一起回來了,臨走還急匆匆的把妻子送給了他的弟弟。
不過公主對他若即若離——這沒什麼,樂城人都很寬容的看待他們的公主逗弄這些公子哥,一個受歡迎的淑女怎麼能沒幾個追求者?而她不必去接受每一個追求者,讓他們討好她是一件快樂的事。
現在樂城的女孩子都很喜歡公主,她們喜歡公主的大膽與恣意,喜歡公主對愛情的態度,喜歡公主自由的追求美好的男子。
既然公主可以,她們爲什麼不可以?
樂城的女孩子們似乎一夜之間都變得大膽了,學會了對待男孩子們的新辦法,不再是靜靜的等待着男孩子們的追求,等待着他們來挑選她們。她們也開始追逐男孩中的佼佼者。
樂城人都認爲龔獠是個蠢貨,只要公主勾勾手指,他就跑來了。他們嘲笑着他。
季平饒有興趣的觀察着樂城人的反應。趙王也有公主,甚至趙王自己就是個狂妄的人,但就連在趙王最年輕的時候,他也沒有得到趙人這麼大的寬容。
這裡面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爲他是大王,他應該爲國人做出表率。
但這並不意味着公主身上的負擔比大王更輕。身爲女子,又僅僅只是公主,魯人爲什麼對摘星公主的一言一行這麼“寬容”?
她不需要才學,不需要溫柔,不需要節儉,甚至不需要美貌。
魯人提起摘星公主,最津津樂道的是她的好色與奢侈。
她曾在魯王殿上對着公卿不敬,她還曾要求商人們給她送禮,建造摘星宮,她喜歡禮物,來者不拒。
但同時她又有着“神女”的稱號,自天而降,騎着神鳥。
季平發現這兩種形象在摘星公主身上毫無衝突的融合到一起。
人們樂於傳頌她的神女之名,也樂於述說她的好色與奢侈。
一個用“惡名”來取悅百姓與大臣的公主。
她成功了。
季平求見姜旦,也就是大王。
不出意料的,姜旦拒絕了。
姜旦繼位後到現在一個人都沒見,誰來求見都不肯見。
姜揚至少還有兩個先生,丁善與丁強,姜旦到現在還是大字不識。
姜姬讓姜旦來金潞宮議論,就算現在不懂,學着旁聽一下也沒壞處。
姜旦嚇得發燒了。
居然不是裝病,而是真的生病了。
姜姬聽了以後實在是不知說什麼纔好,蟠兒去看過後回來告訴她,姜旦已經瘦了很多了,“他每晚都做惡夢。”
“他怕我殺了他嗎?”她好笑的問。
蟠兒說:“他不是怕,他是相信公主有一天會殺了他。”
姜姬沉默了。
恐怕不只是姜旦這麼想,姜禮他們也在懷疑,他們只是沒有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
所以她讓姜仁和姜智去照顧姜旦,姜禮、姜良去照顧姜揚,姜溫、姜儉、姜勇都在姜武那裡。
只有姜義和蟠兒在她身邊。
可是這兩個人對她也沒有信心吧?
她突然想到姜武!
他呢?
他不肯再進宮,是不是也在擔心終有一日,她會連姜旦與姜揚一起殺掉?
這就是信任的崩塌。
當她做了一件事後,她以爲熟悉她的人會對她有信心,但其實他們卻會把她當成一個“罪-犯”來看,以爲她會繼續做下去,會用同樣的手段對其他人,會對所有人都那麼狠心。
再來一回,其實她不該驚訝。
蟠兒發現公主半天沒有說話,之後的幾天也都很沉默。
但沉默的公主卻更有威嚴了。
龔香對蟠兒說:“王者不怒而威,就是這樣。公主已經有了王者的氣象。她在這裡,我們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的被她影響。”
他倒是適應良好。
之後,姜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龔香起草了一份王令,封她自己爲商城公主。
公主是沒有細分的爵位的,她們的地位來自於自己的父親,同一個爹的生出來的女兒地位都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而在很久之前,封地早就簡化成了一個符號,它可以冠在任何一個皇子或公主的名字前,但只有皇子有能力把封地變成自己的領地,公主……一般來說,她們只要錢。
龔香當然不會因爲一個商城就拒絕公主,就算公主真的想把商城給抓到手裡又怎麼樣?以前那裡就是她的城,現在更不會有人跟她搶。
但他總覺得這是一個信號,一個公主在企圖改變什麼的信號。
這份王令很快從樂城送到了商城,一月後,商城的回執送到了,沒有意外,商城沒有拒絕,他們歡欣鼓舞,非常樂意公主得到商城。
更別提公主還因爲商城有了一個封號。
然後公主就命商城建界碑,劃定商城的範圍。
龔香小心翼翼的試探道:“公主打算裂土而治?”
整個魯國都在您的手中,您又何必多此一舉?難道您覺得現在的魯國還有人是您的敵手嗎?
姜姬搖頭:“不是,我只是需要做一些事。”
好吧,在沒有看到公主的目的之前,龔香也毫無辦法——其實就是公主真打算搞個國中國,他現在還能做什麼嗎?
再然後,他就懂了。
公主命商城建公主府,然後任命了一大串的官員。
在她身邊的姜蟠龍成了公主府的長史。姜義成了郎中將,一個奇怪的武職。
雖然此子身材高大,但龔香怎麼都沒看出來他擅武。
但隨即,姜義手下立刻多了一批士兵,看起來就像姜大將軍給公主的,這些人凶神惡煞,迅速接管了蓮花臺的虎賁。
然後,大王那裡的姜智成了內史,姜仁成了司甫,太子身邊也多了幾個官員,都是公主身邊的侍從出身。
原來公主突然這麼做是爲了替自己的身邊人正名。
但以前她爲什麼不做?
爲什麼如此突然?
就像她突然打算不再假裝了。
丁善有些不安,他覺得公主這麼做有擅權的嫌疑,是不是該告訴太子,讓太子對大王進言?
他悄悄詢問丁強。
丁強看丁善的眼神好像他是個傻子。
“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麼回到樂城的嗎?”丁強問丁善。
丁善不太確定的說:“……因爲我們是太子的先生。”
“那是誰讓公子成爲太子的?又是誰讓我們成爲太子的先生的?”丁強問他,“然後,你現在想對我說,這個人做得不對,你要去告誡她?”
丁善自然知道自己這麼做有點恩將仇報,可是:“但這確實不對。我們有義務警告大王,這是我們身爲太子的僚屬應該做的!”
丁強從沒發現丁善是這麼蠢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在蓮花臺,他一定會跟他好好說清楚的!但現在他只能警告他不能把這些話說出去,也不能告訴太子,更不能對大王說。
“如果你說了,纔是背叛太子,背叛大王,背叛魯國。”丁強說。
丁善被他暫時勸住了,但他看得出來,丁善並沒有被他說服。
他考慮了一下,決定送一封信回婦方,聽說丁培已經得到婦方了,說清厲害後,讓丁培想辦法把丁善叫回去。
這種傻子還是在家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