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洲。”姜姬的手指按在地圖上。
沒想到會是平洲。
不過這裡也確實不錯。
經過這麼多年,商人們走遍了整個大梁,他們送上來的地圖都已經相當精確了。
再加上收集來的當地人文信息,綜合起來後,她對大梁可以說是瞭然於胸了。
平洲這個地方與河谷不同,雖然也是產糧的地方,但平洲地廣人稀,人口數比河谷少得多。
選在這裡開戰,好處是破壞性小,人居不稠密,打起來週轉騰挪,更好施展。
從平洲本地神話和收集起來的信息看,平洲的幾座大城平時都很少接觸,聯姻也很少。
好處是打起來不必擔心他們聯合到一起,要挑撥也容易。壞處是沒辦法一網打盡,只能一個個來。
平洲雖然地廣人稀,但各城都發展得很大。大概這就是人口稀少的原因:因爲世家過於壯大了。
距離鳳凰臺越近的地方,各城世家反而不敢太囂張。越是天高皇帝遠,世家就會更加肆無忌憚。
這當然是有壞處的。
因爲自由民越多,社會發展纔會越快。奴隸變多,社會發展就會倒退。
如果縱觀整個大梁,應該是以鳳凰臺爲中心的封建制,還有以遠端世家爲中心的奴隸制社會。
以徐公爲首的鳳凰臺世家已經自動自發的開始抵制皇權,從皇帝專權走向集權。
而在鳳凰臺以外,以世家爲首的家族卻越來越習慣在各自的小天地裡做無冕之王。
他們不可能擴張領地,那當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減少人口和控制人口就是必須的了。
姜武問:“能打起來嗎?”
“只要開始打,就停不下來了。”她輕輕嘆了一聲。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最後一步。
成功了,她會達到難以想像的高度;失敗了,整個世界給她陪葬。
她身後的人都毫不懷疑她會成功。
她自己卻越來越不安。
深夜,姜武發現姜姬不在牀上,披衣起身,揮退侍人,來到前殿大堂中,看到她站在地圖前,靜靜的發着呆。
他走過去,抱着她坐下來:“米兒,你在害怕什麼?”
姜姬靠在他身上,“怕我做不到。”
姜武撫摸着她冰涼的胳膊:“人們都愛你。外面不止是魯人愛你,大梁的人也愛你。你對他們是好的,他們會向着你的。”
他每一次出去感受都更深刻。
神女廟前鼎盛的香火,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開始穿魯制的衣衫,甚至開始學魯地口音說話。
每天都有無數的人涌入鳳凰臺,百姓想在這裡種地,他們想挨着她,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種地,因爲據說她能帶來豐收;
工匠想在這裡憑本事賺一頂頭冠,這不亞於士子當官,可以光耀門楣;
士子們都開始學習魯字,想通過考試,當她的官。
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每一件事都如她心意。她想讓敗的人敗了,她想讓勝的人勝了。她沒有一件事說錯。
有時他也會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是神女?所以纔會出現在那個地方被他們撿回去?
“這個世界上,有九成的人是百姓。我可以令他們安居樂業,生活幸福。”姜姬望着地圖,上面已經有着無數的胭脂紅記,都是她親手按下去的。
“但剩下的那一成人才是操縱這個世界正常運轉的關鍵。”
“這個世界是完整的,它是成熟的。”姜姬喃喃道,“我現在把它毀了,我能重新建一個可以成功循環起來的新秩序嗎?”
她能讓這個世界重新運轉起來嗎?
她一直擅長的就是破壞。
建立新的,這對她來說是非常陌生的。
在現在這個大梁的對比下,百姓們覺得她的制度是更好的,因爲沒有田稅,女子得已活命,小孩子有更多機會長大。
但這些不是沒有代價的。她通過打破舊制度來奪取資源,彌補到百姓身上,來保證他們的活力,催促他們更早的進入社會角色,進行繁衍。
這是因爲大梁的階級本身就是分裂的。發生在世家與君王之間的爭鬥,並不會過多的波及到百姓身上。
只要把百姓挪到安全的地方去,給他們創造適宜的環境,他們就可以迅速安定下來。
對他們來說,其實生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但對世家來說就完全不同了。
她會奪走他們的地位,他們的權勢,以及他們在這個社會中建立的秩序。
她打破的是君王與百姓之間的橋樑。世家是君王的手足,耳目口鼻。
她能用新的制度去代替世家嗎?
這項改-革,會成功嗎?
換句話說,她能讓這世上十分之一的聰明人滿意嗎?讓他們心滿意足的走向她嗎?
姜武陪着她直到天亮,兩人在大殿裡坐一整夜。等到天亮以後,他們回去洗漱更衣,殿外已經有人在候見了。
他看到她沒有再像昨天晚上那樣不安。她還是那個被所有人崇拜敬仰的公主。
只有昨晚,她是他的米兒。
三寶領着弟弟過來,看到父親從殿內出來,七寶就撲過去抱住父親的腿,坐在父親的腳上。
三寶:“父親,您要出門嗎?”
姜武搖搖頭,“不用。”
彎腰抱起七寶,再問三寶要不要也上來。
三寶不要,“我要進去看母親議事。”
姜武笑着說:“那弟弟就先交給我了,你中午再來領他吧。”
三寶恭送父親與弟弟離開,默默的想,爹爹今天好像很高興呢。
笑得牙都露出來了。
殿內,姜姬看到三寶進來,示意她坐過來。因爲最近龔香等人已經沒有時間單獨給她上課了,她就天天混到大殿裡來,不管能不能聽得懂,全都囫圇吞棗的嚥下去。
姜姬也是怕如果沒有東西牽住她的注意力,她真的會自己一起想辦法出宮。
這座宮殿已經不能再滿足三寶的求知慾了。
在座的龔香等人起身,靜靜的恭立着,直到三寶入座後,他們才歸座。
這不是姜姬要求的,而是他們自動自發做出的。哪怕沒有言明,就這樣一步步的把三寶與七寶區分開來了。在七寶剛剛降生時的鼓譟與耳語,現在已經一點都聽不到了。
姜姬道:“平洲那裡只怕近日會發生大戰,寫信通知附近的城,催促他們遷移吧。”
黃鬆年和毛昭在下首應諾,白哥剛回來,還有些跟不上,於是就沒有發言。他只知道在他去河谷的這段時間裡,已經又發生了幾件大事。
等殿中的議事暫告一段落,黃鬆年因爲年紀大了,下午就可以回家了,毛昭倒是還不能走,他還有許多信要寫,見白哥回來,連忙抓住這個壯丁不放。
白哥正好也需要補補課。
兩人回去先用了一頓午飯,毛昭先問起徐公的情形。
雖然看白哥的臉色就知道,徐公必定是沒事的。白哥:“多謝你想着,老師看着還好。我接老師到公主城的時候才知道,徐家人就在公主城與萬應城。”
毛昭驚訝道:“難道你以前不知道?”白哥搖搖頭,“我知道公主命人收留了他們,但沒想到他們已經入仕爲官了。”
這個連毛昭都不知道,“城官?”
白哥點頭:“正是。公主城的縣令就是我師侄,徐家第十七房的徐白。”
人小輩大。徐家第三代差不多都要管他叫師叔,略小一點的還要管他叫師爺爺呢。
他小時候沒少跟這些小子打架。
通常是他被揍。沒辦法,他們人多。
他捱了打就去告狀,罰他們背書。
最後是誰都沒得着便宜。
不止如此。徐家男子當官,女子也當官了。他的妻子青焰現在就任法官,還專司刑律。他從河谷回來,路上順便去了一趟萬應城看望妻兒,在那裡住了半年才肯回來。
毛昭聽得入了神,“怎麼?難道魯國刑官還有好幾種?”
白哥點點頭,“是,有的法官專管商人,有的只審普通百姓。我那愛妻只審需要砍頭的案子。”
他本想帶青焰與次子回鳳凰臺,不料青焰做官做上了癮,不肯跟他走,哪怕他努力半年讓她肚子裡又多了一個寶貝也不行。最後他是被青焰給趕回來的。
毛昭聽了就發笑,“貞兒夫綱難振啊。”
白哥當即就臉紅了,怒道:“不許這麼叫了!”
某日,公主突然喚了他一聲“貞兒”,這個小號頓時就叫開了。在座的黃公還噴了茶呢,笑得開心極了。
後來任白哥怎麼拒絕都不行。他才知道公主當日贈他字號本來就沒安好心,私底下倒給他起了這麼一個彷彿女子的小名。
一通說笑後,外面的文書進來問現在是不是可以開始幹活了?他們都等着毛大人指派工作呢。
兩人清了清喉嚨,收拾顏色,一本正經的開始工作。
白哥問起最近的事,毛昭就將他走後的事一一告訴他。
“原來魯王將去河谷。”白哥心道,原來公主是這麼想的。他之前還擔心河谷凋零成那個樣子,想恢復以前的繁華沒有五十年是不可能的。人口總要慢慢增加。
公主早打算用移民來填充河谷了嗎?
白哥想到這裡,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不,也未必是魯國移民。
他又想到公主今天說的話。公主是早看準了,一旦打起來後,肯定各地都會有流民溢出。正好填進河谷去。
他舉起手中的絹,問毛昭:“給每一座城都寫一封這樣的信嗎?”毛昭點點頭,“都寫。”
至於能說動幾個就不知道了。但公主現在也已經習慣了鳳凰臺的風格,凡事先爭口舌,口舌上佔了上風之後,底下的動作會容易許多。
其實口舌也不是那麼沒用啊。
平洲,巴氏。
巴適自從回來後就四處奔走,但事情仍然一發不可收拾。
哪怕他再怎麼說這樣會惹怒安樂公主,會引天下人恥笑,會如何如何,都沒起作用。
安樂公主?一介女流之輩。
天下人?不過虛指而已。
他的父親都認爲他讀書讀傻了,真的開始畏懼天下悠悠之口了。
城中開始派人出去驅逐靠近平洲的魯人。
那個叫程金的是自投上門的,這種出力氣又沒什麼好處的活,自然歸到他頭上去了。他就帶上二十幾個人出去了,一去就是四五天不回來。等他回來時,帶出去的人只回來了兩個,人人身上帶傷,馬都被搶走了,他們竟然是靠兩條腿逃回來了。
程金說他們去驅趕魯人,不料反被魯人圍住所擒,他們以禮相待,這些魯人卻粗俗不堪。
他們是好不容易逃出來的。
其餘出去的隊伍中也有兩三支遇上襲,雖然不像程金這一隊這麼慘,但魯人確實彪悍。他們極少落單,多是成羣結隊。
非常不好收拾。
家裡的人當然非常生氣,巴適再也勸不住他們了。
更有程金那個人竟然在城中的文會上大罵魯人,引來衆人追捧,他就更加得意忘形。
結果文會上有人寫文,請人送給安樂公主,意欲使安樂公主蒙羞。
不料,安樂公主竟如此作態。
天下人看平洲男子竟然一起去欺負一個婦人,紛紛唾罵他們。
巴適自己都接到好幾封信,都是責問他是否真有其事。還有遠方的友人派隨從前來質問,到底事情是怎麼回事?
巴家上下這才發現事情比他們想像的要麻煩得多。此時再辯解已經遲了。他們不是在驅趕魯人,反倒是在欺負安樂公主。
這並非是他們的本意啊!
等有人從城中劫走程金,數日後送還程金折斷的劍與沾染血跡的鎧甲頭盔後,巴家確定,這是有人躲在暗處,意圖對巴家不利。
巴適的大伯,巴家家主說:“我巴氏必定不能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