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桃兒記事起,她的身邊就充斥着一個女人的身影。
她從沒見過她,不記得她的聲音、她的氣味。
她是她的母親。
可她既愛她,又恨她。
小時候,桃兒恨她。因爲人人都會用隱晦的、帶有暗示性的目光在背後打量她。
當着面的時候,他們從不多置一詞。可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又彷彿能看到她的一生、她的本性似的對她下斷語。
“永安公主的女兒……”
“嘿嘿……”
“一定跟她娘一個樣。”
因爲這樣,在她剛剛能記事起,在她記憶最早的一個個片斷中,都有俊美少年的身影。哪怕是東殷王殿上的大臣,也會不自覺的對她施展美色。她記得很清楚,有兩個極爲俊美的少年,在別人拿她開玩笑時對他們說:“如果二郎年少些,倒可與公主一同長大,同伴青春,呵呵……”
少年那冷肅的眉眼,彷彿在向世人宣告,他不屑於她這樣的公主,連跟她的名字牽扯在一起都是一種恥辱。
他說:“休要說笑!”然後揚長而去。
可在沒有人的時候,他不知因爲何事來到王宮前求見父王,但不想讓人知道。
而她,當時因爲不喜歡在後宮裡待着看那些女人的臉色,就一直住在父王的寢宮中。
少年找到她,輕柔的抱起她,溫柔的對她說:“公主,你到大王身邊去偷偷看一眼,看誰在哪裡,再出來告訴我,好不好?一會兒我陪你玩啊。”
少年很美,靠近他時,她不自覺的屏住呼吸,覺得他的臉在發光。
但她最後跑去找父王告了他一狀。
那個少年最後再也沒有出現在王宮裡,他從父王的身邊消失了。
可等到長大,她開始感激她的母親。
因爲成長後的她發現,正是因爲母親,她才能得到現在的地位,才能被父王捧在手心,才能不管身後有多少人看不起她,她都能在王宮中如此“幸福”的活着。
而不是像她之前以爲的那樣,是父王一直在保護她,保護因爲身有污名的母親而受到牽連的她。
但不管愛與恨,桃兒都發誓不會成爲母親那樣的女人。
母親不愛晉國,她愛!
母親縱-欲,她堅貞。
母親不尊夫命,不尊王令,私蓄軍隊,養奴成兇。
她聽父王的,聽晉國的,她不要封地,不要侍衛!
她會是一個很好的公主,會成爲一個受人尊敬的女人,讓她的孩子以她爲榮,而不是以她爲恥。
在她將要嫁到魏國之前,她聽說,母親與有人一個私生女,此女的父親原本不過是一個流亡的公子,搖身一變成了魯王,此女也不顧身世不堪,竟然光明正大的稱起了公主。
可笑!可笑至極!
這種人怎麼有臉出現在人前?魯王就算喜歡這個女兒,偷偷養着她就好了,爲什麼要承認她?
難道以後她都要被世人提醒她還有這樣一個妹妹嗎?
晉王宮中那些人不約而同的到她面前來提起這個女人,他們眉眼之間的嘲笑之色一清二楚。
“荒唐,這種事我從來沒聽說過!”她說。
她不會承認!
她絕不會承認!
“如果是假的,那個魯王怎麼會認她?”一個人笑着說。
是啊,如果那個身份不明的公主不是有那麼高的身份,魯王爲什麼甘願讓一個母不詳的公主身居高位?正因爲她被承認了,那她的身份就一定是真的。
直到真的坐上去魏國的馬車,她才鬆了一口氣。她一直害怕魏國會因爲這件事拒絕她嫁過去,那她就會成爲晉國永遠的恥辱。到那時,她就只能去死了。
來到魏國後,太子溫柔和善,魏王慈愛親切,王后固執,但對她也僅僅是冷淡了些。最叫她擔心的,其實是自己的容貌……
在太子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她發覺他的視線移開了。
她知道,自己不美。可女人的容貌並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人的品性纔是最寶貴的。
她從不追求華服美飾,甚至直到要嫁過來之前,她才容許她的殿中出現鏡子、胭脂、香膏。
可她也考慮過了太子可能會愛美人,所以在陪滕中特意挑選了兩個既性情和順,又容貌出衆的貴女。
可……在她選好之後,兄長來看她時卻調侃她,道她爲了不讓別人與她爭魏國大公子,特意挑了醜女當陪滕。
當時她氣壞了,把兄長趕了出去。
直到見到太子,她纔開始不安。等太子的目光掃過她身後的兩個貴女時,她才發覺兄長所言……可能並不是玩笑。
太子殿中侍候的宮女倒不乏美女,可她們竟然都說自己的容貌不算美,以前太子宮中有兩個會做衣服織娘纔是絕色。
一個宮女在聽到她誇她容貌時,詫異的看她,好像奇怪她爲何要討好一個宮女。
她說:“你這樣端莊大方的女人,又有何處不美?”她並不是在恭維別人,她從不說謊,是真的欣賞這個宮女生得端正才誇她的。
宮女啞然失笑,“太子妃,男人可不會喜歡我這樣端莊大方的人啊。”
她沉默下來。她知道有些男人會喜歡那種淫-蕩的女人,看人的時候眼裡都有鉤子,身上總有香氣,好像在引人靠近她去聞。
可太子品性高潔,應該是不會喜歡這種女人的。
嫁到陌生國度的不安很快就應驗了。
太子對她溫柔得很,但他看着她時的眼睛卻總是那麼的平淡如水,而他看到王后宮中嬌美宮女的時候,眼睛卻會發亮。
他對她說,“幸好你來了,母后纔會對我這麼好。”
她知道,那是因爲之前王后殺了他兩個心愛的宮女,他的宮中不留一個美人。而現在她來了,王后竟然願意讓他在王后宮中找美麗的宮女戲樂。
魏王慈愛寬容,卻不止一次把他們夫妻叫到身邊,要他們互助互諒,提醒太子要小心王后,小心王后的家人。
“有了權力的人,哪怕砍了他的頭,他也不會想放棄權力。”年邁的魏王冷酷的說,“我爲了讓你繼位,封了你母后的親族。終有一日,他們會成爲你的障礙,他們會不滿足於手中的權力,而你的母后會成他們的幫手。她會發現,當丈夫是大王時,遠沒有兒子是大王更愉快。當你不得不與她爲敵時,你的妻子,只有她會忠誠的幫助你。”
太子彷彿被說動了,而在一旁的她更是感動極了。
從這一刻,她認爲在這裡,她會和太子一起活下去,他們會是親密無間的一對夫妻,沒有人比他們更親密,就算是母子也一樣。
但魏王去後,太子就突然變了。
他變得離她更遙遠。
他娶了她的陪滕爲夫人,卻又娶了太后親族之女。她問他爲什麼,他笑着說:“王后莫不是不喜孤身邊有別的美人?”
她道:“當然不是。只是大王,世間美人衆多,儘可納來。太后親族之人……卻會成爲你的阻礙。”
他笑道:“一小女子,難道孤還會受她擺佈?王后多慮了。”
她敏感的發現,他喜歡那個女人!
是遠勝於她的喜歡!喜歡到他寧願放過她出身上的問題,忘掉父王的叮囑,也要留下她。
可她又能怎麼辦呢?
她發現自己寸步難行。除了他,她沒有一個幫手。
她在這裡纔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她想盡辦法籠絡他,不着痕跡的討好他。可太后步步緊逼,根本不肯放過她!
有時她覺得……他是故意讓太后與她爭鬥的。
可能對他來說,太后與她都同樣不值得信任。太后有親族,而她,卻有一個與魏接壤的晉國。
她以爲到了這個時候,她青春時的迷夢已經揭掉了面紗。
可太后和他告訴她,命運還可以更殘忍的對待她。
躺着等死時,她回憶自己短暫的一生,認爲自己無愧於世人!
她以世人對女人所有最苛刻的想像來要求自己。
她是個好女兒,她從來沒有反對過父王對她的每一個期望。
她是晉國的公主,她滿足了晉人對她的要求,美好的長大,嫁給魏人,完成她的使命。
她聽了魏王的話,做太子的妻子,做他的幫手,盡全力去愛他,去幫助他。
她是太子的妻子,她忠於他,從她踏上魏國起,她的每一聲心跳都沒背叛過他。
她是魏國的王后,她生下了太子。
她讓所有人滿意,卻落得如此下場。
宮女在牀前輕聲說:“公主,曹公子來了。”
曹非是用曹家子弟的姓氏才能這麼快鑽到王宮中來。
他到魏國來以後才知道叔叔曹席在先王去世後就掛冠而去,早就帶着一家老小回家鄉了。
新的魏王挽留過幾次後,灑淚送別了這個替他娶來晉國公主的老臣。
曹非沒有報上自己真正的名字,他假充曹氏旁系子弟,因爲不甘回鄉,纔在吳都臺鑽營。
他成功接觸到了宮中的人,但先對他產生好奇的不是別的,正是宮中的王后。
那個已經臥病數月,慘遭酷刑的王后。
曹非早就想接觸王后,他認爲在太后這件事上,找大王不如找王后。因爲王后肯定是不希望吳都臺中有兩個可以影響大王的人的,她一定想除掉太后。
就算以前不想,現在兩人也是不死不休了。
與王后的親信數次交談都無法取信之後,曹非只能以摘星公主做爲誘餌了。他記得世人傳言,摘星公主與王后該是一母所生。等了半個月後,終於,宮中來人,道王后想見他。
隔着一重又一重的紗簾,曹非聽到了急促輕淺的呼吸聲,這說明這個人連呼吸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讓她必須又快又短的完成這項工作,以免帶給自己更大的痛苦。
殿中無人,帶他進來的宮女轉身就出去了,還關上了門。
曹非就坐在他進來的地方,不再往前一步。
王后傷得比他想像的更重……
這讓曹非更加不安。
簾後的人突然出聲了,聲音像遊絲一樣,如果不是殿中寂靜,他險些錯過這個聲音。
“給我說一說……摘星公主的事……”
曹非知道的不多,但爲了取信簾後之人,他刻意說的就像他是摘星公主的親信。
“她真的……很得魯王寵愛?”簾後之人問,“魯王,真的給了她一個很大的封地?”
“此城原爲遼城,現在叫商城,正是公主所改。”曹非道。
簾後之人:“……她爲什麼讓你來?”
曹非說:“公主自然是關心姐妹……”
“……”簾後之人很長時間不說話,直到黃昏,她突然說:“你過來。”
曹非小心翼翼的靠近,站在簾前。
“進來。”
他猶豫再三,掀起紗簾走進去。
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
魏王后,晉國公主,像一具在喘氣的死屍。她正努力的把牀上的一個小孩子推給他。
“帶他走,把他送給摘星。求她……求她救他一命……”桃兒翻不了身,她努力的把手伸向曹非,像要去摸自己的命。
曹非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握住她的,冰冷,發着抖,滿是冷汗,有些僵硬。
“他在這裡會死……”桃兒看向孩子時,乾澀的眼睛才流出了一滴淚,“帶他出去,我餵了他一口我的藥,他不會醒,求你,這就帶他走吧!”
曹非藉着昏黃的晚霞逃出了吳都臺,他穿着寬大的袍子,沒人看出他坐在車上時,懷中藏着一個孩子。
他不敢停留,當天就帶着人趕在城門關閉前逃出了城。
事後聽說,王后道太后命人偷走小公子,爲了取信大王,在大王面前自盡了。
——她把命放在別人手中。
——母親與妹妹,都把命拿在自己手中。
——所以,她們都能活得比她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