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合是個雞肋。
好處顯而易見:它大概有三個樂城那麼大。壞處也很明顯,它離魏國太近了,人也很少,地裡種不出糧食,人就漸漸跑光了。而且浦合以前是能種得出糧食的。
“隆慶七年,浦合沃野千里……”蔣龍抱着一卷竹簡對姜姬念,拿給她看,“這裡。以前魯、魏還爲浦合打過幾十年的仗,就是爭這塊地。”
“後來呢?”她問。
“後來,據說是死在那塊地上的人太多,冤魂徘徊不去,那裡就再也長不出糧食了。”他笑着把竹簡放回去,領着她走出滿是灰塵的明悟殿。
沒想到在金潞宮後面還有這麼一間小宮殿專門用來存放歷代魯王說過的話,正好,這裡現在歸蔣龍管了,同樣也是正好,他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裡重新整理一下,點清數量,打掃清潔,還有一些黴爛的竹簡需要重新篆刻。
“這些都是新簡,在後面那個殿裡放的纔是當年的原件。”他帶着她在明悟殿前後左右都參觀了一下,從這裡可以看到鬼殿,而另一邊的高處則是照明宮的原址,現在是看不到了,那裡只剩下了藍天白雲。
聽她問起照明宮,蔣龍嘆氣:“這個宮……是要修的。”不然放着就太難看了,至於什麼時候修,那肯定是不能拖到姜元死了以後,把個破爛宮殿留給下一個大王。“十年之內吧。”他說。在什麼時候提起此事,以及錢從哪裡挖出來,等等,這都是他的工作。
姜姬笑,不客氣的說:“我還當你就管管大王身邊的瑣事,沒想到你連這都要管。”
“公主說的沒錯。大王的衣食住行,日常見的人,說的話,每一樣我都必須記在心裡,不然就是我的失職。”蔣龍還是挺驕傲的,這比他以前只需要在金潞宮當個擺設要好得多,至少,他有議論的權利了。
站在迴廊上,冰冷的空氣就撲面而來,遠處的天空湛藍而透明,在那裡站着小小的一羣人。
“看,是大王。”蔣龍拉着她躲到了楹柱後,兩人悄悄探出頭去。
前方一個彷彿身上有無盡熱氣,大步走動跳躍,時而起舞,時而又要與侍衛對戰的人是姜元,在他身後不遠處站着的一個修長高挑的人,則是憐奴。
而在遠一點的地方,擠在一起站着的則是宮裡的侍衛們。
“大王武藝超羣。”蔣龍讚了一句。
“哼。”她冷笑,反問他:“那行雲可願與大王一戰?”
蔣龍撣了撣自己的衣角,謙虛道:“我這點微末伎倆就不在大王面前施展了,也免得怡笑大方。”
兩人這才相視一笑,攜手離去。
將公主送回摘星樓後,蔣龍纔回到金潞宮他自己的房間裡。房間裡早就有個人在等他,是一個侍衛,他看到蔣龍進來就連忙站起來,施了一禮道:“公子,家裡問你何時回去看看,令堂想念你了。”
蔣龍對他一揖道,“多謝告知。”然後悄悄告訴他,“出去後別往西邊去,大王在那裡。”
侍衛心領神會,一拱手,笑着去了。
蔣龍的母親年紀大了才生下他這個兒子,對他關心備至。想起母親,蔣龍心中一軟,等大王回來後就去告辭了。
“既然這樣,你就回去看一看吧。”姜元從外面回來後就有些疲憊,正一個接一個的打哈欠,蔣龍沒有多留,說了兩句就退出來。憐奴從後面追上來,遞給他一個匣子,“這是大王送給令堂的禮物。”
蔣龍接過來,毫不忌諱的打開,見是一小塊冰糖。雖然大王不說,但原來在這裡侍候的侍人都知道,大王藏在宮中的玉蜜,就是公主那裡的冰糖。聽說公主的糖丟了還發了頓脾氣呢。
他笑了一下,合上蓋子,對着殿內一揖道,“多謝大王賞賜。”
憐奴笑,“行雲回去倒是可以跟家裡人好好說說公主。”
蔣龍笑着點頭,“是啊。”
他轉身大步走了,憐奴看着這個蔣家子的背影,心中一點一點的揪起來。他們兩人年紀沒差幾歲,一起在大王身邊服侍,現在蔣龍一躍就成了內史,日後從大王身邊離開,不管是什麼官都能當得了了。
……他們的差距,因爲一個姓氏,就越來越大。最終,蔣龍會成爲他只能仰望的人。
他輕輕捂上那隻眼睛,轉身回到宮殿內。姜元已經躺在了牀榻上,呼呼大睡起來。
侍人和宮女看到他進來,不約而同的都退了出去。
他坐在姜元的榻前看着他,心中各種念頭翻涌,最後都不得不歸於平靜。
蔣龍回到蔣家,先去見了母親。
蔣珍的妻子是於氏,她年近五十才生下的蔣龍,這個兒子從生下來就長得粉雕玉琢,等到開始讀書識字,又聞一知十,她就更加把這個兒子當成了心肝寶貝來看,前面生的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被她拋到了腦後。
現在她已經是滿頭白髮,看起來像蔣珍的娘,蔣龍的奶奶。
蔣龍一進來,她看到他就是眼前一亮,伸出手叫道:“我兒快來!快來媽媽懷裡!”
蔣龍笑一笑,坐在她面前。
她就有些不高興,把身邊侍候的兒媳都給趕走,然後又張開雙臂,“我兒快來媽媽懷裡,今晚就住在媽媽這裡,媽媽抱着你睡。”
蔣龍搖頭道,“娘,我已經大了。”
於氏癟着嘴說,“再大也是我兒!”
雖然蔣龍三番兩次拒絕她,她也不會生兒子的氣,又一疊聲的叫侍女立刻送點心和酒水來,“在這裡多陪陪媽媽。”
蔣龍還是搖頭,“我一會兒要去見爹爹,還要去見二伯。”
於氏氣呼呼道:“爹爹、爹爹,每次回來都跟你爹在一塊,難道你不知道,沒有我生下你,你根本不會到這個世上來!”
蔣龍見她是真生氣了,連忙圍上去哄,他坐在於氏榻前,像個小兒一樣扯着媽媽的衣襬,“媽媽,別生我的氣。”他頭一低,輕聲說:“是爹爹找人叫我回來的。”
於氏一驚,揮退侍女,小聲問他:“是不是你在宮裡做錯了事,惹你爹爹生氣了?”
蔣龍狀似不解的搖頭,連說了好幾件大王看重他,對他溫和又可親的事,還掏中懷中的匣子,小心翼翼的打開,神秘兮兮的拿給於氏看,“媽媽快來看,這就是大王常吃的玉蜜,據說吃下去會長生不老呢!”
於氏立刻如獲至寶的捧在手上,看着匣中那一塊玉白通透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
蔣龍拿起來,喂到於氏嘴邊,“媽媽,舔一舔。”
於氏拿過來舔了舔,“甜的!”那塊冰糖也就半個杏子大,於氏捧着就像捧一塊寶貝。
蔣龍悄悄說:“媽媽,你把這個藏起來,偷偷吃了,不要給別人知道。”他把聲音壓低,“爹爹不知道,大王就給了我這一匣。”
於氏連連點頭,馬上把這個匣子藏在牀上,回過頭來跟蔣龍一起竊笑。
有了兒子給她的寶貝,於氏也不再覺得兒子只要爹爹不要媽媽了,道:“去見你爹爹吧。”她小聲說,“如果他要打你罵你,你就讓你的人趕緊來告訴我。”
蔣龍乖乖點頭。
蔣珍看到蔣龍這麼快就過來還很驚訝,“你娘沒拉着你說話啊?”他本以來至少還要再等上一個時辰才能見到兒子呢。
蔣龍笑着說,“娘纔不會那麼不通情理呢,我一說要來見爹爹,她就怕我做錯了事惹惱了您。”
蔣珍嘆氣,看了蔣龍一眼,“……走吧,跟我去見你二伯。”
他站起來了,蔣龍卻坐着不動,父子兩人對視一眼後,蔣珍不算太奇怪的坐了回去,“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蔣龍道:“爹爹有事要交待我,只管在這裡說就行。又何必每次都去打擾二伯?二伯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現在都這麼晚了,我明天早上再去向二伯請安不更好?今晚就讓我們父子好好說說話不好嗎?”
蔣珍複雜的看着蔣龍,想起蔣偉的話:
“龍兒現在長大了。”蔣偉既欣慰又悵然,“他已經越來越像蔣家人了。”
蔣家的男兒都有着自己的野心。蔣龍以前就一點都不像蔣盛和蔣彪,他太單純太天真,沒想到出去一趟回來後,就一下子長大了。
長大後的蔣龍開始在家中確立自己的地位,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不再什麼都聽長輩的,也不再一心一意的替蔣家考慮,他開始想讓蔣家成爲他的助力。
蔣珍聽了蔣偉的話後還不怎麼願意相信,但今天見到回來的蔣龍,聽到他不肯去蔣偉那裡後,他才明白,兒子是真的長大了。
父子兩人吃過晚飯,洗漱過後,一起躺在了牀上。
黑暗中,沒有別人。
蔣珍問:“在宮中怎麼樣?”
蔣龍道:“一切都好。”
“大王呢?”
“大王待我很好。”
“龔四海呢?”
蔣龍笑了一下,“我也搞不清四海兄是真生我的氣還是假的,有時覺得他有真火,有時卻好像只是玩笑。”
“不要小看他。”蔣珍道,“他是那個龔嵋一手教導出來的。”
蔣龍不認識龔嵋,他出生時,龔嵋已經躺在家裡不出門了,還順便把龔家大門給關得嚴嚴實實的,龔家子孫都被一起關住了。說起來朝午王時期,還就龔家沒經過丁點風雨。蔣家都免不了受些磨難,龔家竟然一個人都沒折,不管男女,全都好好的熬過了朝午之禍。現在大王回來了,龔嵋又恰好到處的死了,也恰到好處的把龔香給放了出來。
只看龔香,他都不會小看龔嵋。
蔣龍道:“爹爹,大王真的會放姜將軍去浦合嗎?”
“會。”蔣珍點頭,“他要先把姜武給送走,才能把他手裡的軍奴拆開。”
蔣龍點頭,“我猜也是這樣。”拆下來的軍奴,當然是給一直替大王看大門的常勝將軍姜奔了,他現在有個渾號叫大門將軍,對姜蓮言聽計從,而姜蓮簡直就是大王的跟屁蟲、應聲蟲,好幾次蔣龍看到他的噁心樣子都恨不能一劍殺了他,想到這人身上竟然也流着蔣家的血,他都難以置信。
姜武自己一個人帶着軍奴快把整個魯國給走遍了,也闖下了自己的名號。現在他手中的人粗略估計該有五千至六千左右。趁此時拆開正好,既不會太多,又不會太少。到時給姜武留下兩三千人,讓他帶到浦合去。這樣的人馬出去不會吃虧,而人手少了以後,姜武只能繼續再增兵。
這樣的事來個兩三回,他這兩個養子手中的兵馬就能慢慢變多了。而姜奔從姜武手中一次次的“奪”走兵馬,這對養兄弟也不可能親密無間。
以前蔣龍是看不上姜元的。但他現在發現,或許這個大王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他卻未必不會當大王。從他回到蓮花臺後,也不過五年的時間。好像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高明,好像其中有很多巧合,但現在,他確實從一開始的處處受制於人到慢慢掌握了主動。
而他自持讀過許多書,好像這些書也沒幫上他什麼忙。書中所說的很多東西更是錯的,禮義廉恥,忠孝仁義,這些東西……真的有人在乎嗎?他以前以爲這些東西都是每個人都必須要遵守的行爲準則,現在卻發現其實並沒有那麼多人關心這個人是不是忠孝,是不是仁義。
撕開這些溫情的面紗,暴露出來的人的真實面目卻是那麼的可憎。
……但他卻並不討厭這樣。
就好像身上的束縛一下子盡去了!
他懂得了這個世界的真理,從此再無所顧忌!
用一雙新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認識世界上的人,反而能理解他以前理解不了的人,能明白以前明白不了的事。
蔣珍聽到蔣龍的呼吸一點也不像要睡着了,說:“我聽說,你和公主情誼深厚。”
以前是公主追求蔣龍,但最近傳出來的流言卻是蔣龍好像迴應了公主。這個從歸國後就被無數人爭奪追求的女人,在蔣龍面前卻好像變了一個人。她不像對龔獠那樣只收禮物卻吝嗇給他一個笑容,不像對蔣盛那樣從頭到尾都視而不見。一個以前只喜歡享受的公主,真的愛上蔣龍了?
蔣龍笑着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他以爲父親會接着問下去,但沒想到蔣珍不但沒有繼續問,還翻了個身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蔣龍去見蔣偉,只是被留下吃了頓早飯,說了幾句在宮中注意身體,有空多回家來看看這樣的話後就催他回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
蔣龍百思不解。
“他跟公主不是真的。”蔣珍嘆氣,昨晚上聽到蔣龍的笑聲他就懂了,他只是在得意,絲毫沒有陷入愛情中的男人的激動與雀躍。
“他不是真的。”蔣偉早就想到了,“公主呢?”
“這就不得而知了。”蔣珍道,“但他得意成那個樣子,只怕對公主的心意是十拿九穩的。”
“這也不奇怪。”蔣偉嘆道,“蓮花臺上,哪裡還有能與龍兒比肩的人呢。”如果蔣彪的那個寵兒仍在,他倒不會這麼自信。
“公主想嫁他?”蔣珍猶豫的問蔣偉。
“就算此時不想,日後時間長了,自然而然就會想了。”蔣偉道,“阿龍現在已經是內史了,等上十年,他下一步可以做司徒!”司徒是以前蔣淑做過的官,掌一國民生,等蔣龍坐到這個位置,整個魯國所有的城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一城的丁口、田地、稅賦,這些他都可以過問。
“如果龍兒再娶了公主……”那這個司徒就更有把握了。因爲娶了公主之後,他就算是大王的“家人”,看大王現在只肯給兩個養子不停加官就知道,只有成爲大王的家人,才能更上一層樓。
也正是因爲這個,蔣偉才重新開始猶豫起來:到底是支持蔣彪,還是支持蔣龍呢?
如果現在蔣龍還是個在大王身邊聽話傳話的僕人,那毫無疑問,他只會選蔣彪。但蔣龍突然就成了公主的入幕之賓,又替大王出使,回來後又一躍成了宮中內史……
蔣珍道,“對了,聽龍兒說,最近大王服用仙丹已經越來越厲害了。”
“宮中再也無人制肘,大王想暢快一下也不奇怪。”蔣偉笑了,“那個女人的孩子快出生了。”
這大概是最意外的一件事了。明明蔣彪斬釘截鐵的說大王不能行事,結果大王竟然在宮中藏了一個女人三年,現在這個女人還有了孩子。
“只等生下來看一看了。”
一聲響亮的嬰啼劃破了蓮花臺的清晨。
在承華宮後面,一羣宮女着急慌忙的跑來跑去,時不時的撞在一起或跌一跤。
“快快快!”
“熱水!熱水!”
“對了,布要煮一下!公主那裡就是這麼做的!”
“孩子出來了!剪子呢?”
憐奴和蔣龍一起站在不遠處的迴廊上等着,從這裡只能看到像沒頭蒼蠅一樣的宮女,還有蒸騰的白煙,以及順風飄過來的一點腥味。
蔣龍以袖掩鼻。
憐奴嘲笑道:“行雲這是受不了這味兒了?”
蔣龍看了他一眼,默默站開,然後揮袖把風往憐奴那裡扇。
憐奴一時不妨,氣得發笑,也站開了幾步。他也覺得這味不好聞啊,不過在大王身邊侍候時,哪裡能去在意氣味好不好聞的事?所以他也習慣了。現在看蔣龍,才發覺眼前的人不是大王。
……他原本也是不必忍耐的。
蔣龍道:“你不是不在意嗎?”
兩人互看一眼,都不說話了。
終於,一個宮女興高采烈的向他們跑來,還沒跑到就大聲喊:“是個公子!”
“是個小公子!!”
姜旦躲在宮門外,姜仁過來把他拉到一輛炭車前,把他給推了上去。他和炭翁說好了,他帶他們進去,他會讓人用更多的錢買下他這一車炭。
車一動,姜旦就在車裡忍不住歡快的催,“快快快!”他一回頭,看到姜仁一臉悽惶,安慰他道:“沒事,我們可以先去摘星樓嘛!就算王后死了,我們也可以住在宮裡啊!”他對着身後摘星宮的方向說,“反正我不要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