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你看這件衣服。”龔獠指着衣架,“可喜歡?”
他今天特別得意的進來,帶的從人擡着衣箱、衣架,還有兩個垂着頭的侍女小心翼翼跟在後面。先是特別神秘的請她坐下,然後過一會兒就讓人擡着衣架進來,衣架上的衣服確實非常漂亮。
姜姬忍不住走近去看,果然不是她看錯了,這件衣服用的布料上的花紋全是織上去的。
“魏錦……”雖然是第一次見,她也認出來了。她收到的禮物中當然也有這種織錦,但花紋都不如這件精緻,線條的粗細就像是二號和五號的區別。以前她有的都是二號的,今天見到的這件是五號的。
想想看一整匹布都是這樣的織法,那確實非常花功夫。
……這麼說以前她收下的魏錦都是盜版,還是很粗糙的盜版。
底下的一個侍女突然開口道:“出自魏地的織錦,都可稱爲魏錦,但只有許家,纔是真正的魏錦。”她的聲音雖然嘶啞,但聽得出來,自有韻律。
蟠兒說過,一些家族養育女子,會特意教她們說話暗合音律,這樣才能聲若歌誦。姜姬的理解就是像播音員一樣,一開口就讓人陶醉。
目前她見過的就是龔獠,原來他這個聲音是讓人調-教出來的。現在又見到了這個侍女也會這一手。
這個侍女雖然跪在地上,但她開口後,殿中一靜,所有人都不自覺的被她的話吸引了。
姜姬道:“爲何不擡頭?”
侍女一直伏在地上,她只能看到後腦勺。
侍女道:“奴奴容貌醜陋,恐驚嚇貴人。”
“無妨。”姜姬道。不看臉怎麼知道她說的話是真是假?
侍女擡起頭,離她最近的姜智尖叫一聲,竟然嚇尿了。姜禮也嚇了一跳,但看到姜智腳邊的溼意後,他反倒顧不上怕這個女人了,抓住姜智就退下了。
侍女的臉上被人故意橫着割了一刀,連兩邊的耳朵都割了個豁口。這讓她整張臉看起來格外奇怪,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不安全感,好像會讓人擔心什麼時候她的半個腦袋會掉下來。
如果沒有這道疤,她會是一個美人。鵝蛋臉、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發似烏雲,膚似新雪。
她目視姜姬,過了一會兒才又重新伏下去,嘆道:“能直視奴奴而不驚不懼,果然是摘星公主。”
但她確實感到驚悚。不是因爲害怕,而是不自覺的去想這樣傷害一個年輕的女子,該是多麼的深仇大恨?
姜姬沒有說話,龔獠在旁邊嘆道:“我第一次看到她們姐妹時,也差點嚇壞了。”他見到這二女時,二女蓬頭垢面,衣不蔽體,骨瘦如柴,滿身血污,二人的手被齊腕斬斷,臉也被高明的劍手一劍毀之。
但魏錦許家只有這兩女活下來,二人還都有織娘之名。所以龔獠還是把她們買下來了。
“真不知那幕後之人是想讓她們活下去,還是想讓她們死。”許家姐妹下去後,龔獠嘆道。
“是想讓她們痛苦的活下去。”姜姬道。
龔獠悄悄道:“公主,你看她二人容貌如何?”
“若無傷痕,當是美人。”
“她二人是在魏王宮中服侍的。”龔獠笑道。
許家做的是王宮的生意,大王、王后、夫人、公子、公主們需要做衣服了再把人叫進宮就太麻煩了,所以許家織娘一般都是留在王宮中的。就像留在摘星宮的古石一樣,既是售後人員,也算人質。
不過這樣一來就不奇怪了。姜姬暗歎一聲,是後宮爭寵嗎?
龔獠道:“公主最喜他國故事,有這二人在,公主該不會無聊了。”
龔獠日日長在了摘星宮,禮物也源源不絕的送進了摘星宮,摘星宮外的田家巷如今被人稱爲摘星路,每天都被商人們堵得水泄不通。
據說摘星宮每日要八百擔柴、四百擔炭,牛羊無數!雞鴨無數!
蔣偉剛從王宮中回家,就聽到他的童兒在和蔣龍說話,蔣龍的從人也才十四五歲,正是愛熱鬧的時候,他在繪聲繪色的給蔣龍講:“據說摘星公主的摘星宮有八百里!集有天下奇珍!連趙人都聽說摘星公主的名字了!”
蔣龍氣憤道:“這樣的公主非是我王之福!”
蔣偉笑道:“龍兒,何出此言?”
童兒和從人都嚇得連忙跪在地上,蔣龍也嚇得不輕,囁嚅道,“……她、她,大王簡樸,她卻如此,不過是仗着大王寵愛,不忍責怪……”他突然高聲道,“這樣下去,這個公主必爲我魯國之患!就像朝陽公主一樣!”
大梁朝陽公主,乃是先帝的朝顏夫人之女。她不像長平公主那樣□□宮幃,她最著名的事就是不肯出嫁。先帝曾爲她許親,她在出嫁之日竟然躲了出去。等先帝去後,朝臣也曾建言讓朝陽公主出嫁,但當今只會說“父皇生前多麼寵愛姐姐,朕怎麼忍心逼姐姐呢?”然後就任由朝陽公主住在鳳凰臺。
當今身體不好,據說出生時瘦小的像只小貓,先帝甚至爲了將這個兒子平安養大,起名爲狸,據說朝陽公主在宮中從不尊稱當今爲陛下,而是喚皇帝爲“阿狸”,甚至有人曾聽過公主叫陛下“狸奴”,當今也含笑應諾。
蔣龍道:“人人都知道,皇上體力不支時,朝陽公主都會代爲批折……更有甚者,皇上對朝陽公主所請,從無違逆,言聽計從!”他握緊拳頭,“二伯,如果放縱摘星公主,異日她就是第二個朝陽!”
蔣偉笑着讓蔣龍坐下,沒有理會他說的話,而是說:“明日,你隨我進宮見大王。”
童兒見蔣偉沒生氣,就拉着蔣龍的從人悄悄退下了,一會兒送進來了兩碟點心和一壺茶。
蔣龍以爲自己剛纔的話太幼稚了,他也知道自己年紀太小,很多事都不懂,所以平靜了一點後,就道:“侄兒記下了。”
蔣偉笑道:“日後你陪在大王身邊,時間長了,就會知道我魯國不會有一個朝陽公主。”
蔣偉將蔣珍之子蔣龍送到大王身邊,不過爲一僕從而已。
知道的人都道蔣偉實在是太不要臉了!蔣龍是蔣珍的兒子,竟然讓他去大王身邊當僕人!而大王身邊的另一個僕人正是蔣淑的私生子。蔣偉竟然讓蔣珍的兒子去做和私生子一樣的事!蔣家沒了蔣淑之後果然是不行了。
“連臉都不要了嗎?”龔獠冷笑,又道:“蔣珍竟然也任由蔣偉胡來!”
姜姬道:“蔣偉現在是什麼官?”
龔獠搖頭,“大王還沒有給蔣偉授官。”所以大家纔會放膽嘲笑啊。他扳着手指說,“大王現在就授了馮丙一介甫官,蔣家一個官都沒有。蔣偉以前是僞王司馬,他交了衣冠後,大王也沒說把司馬給他做。”
其實龔獠是覺得,大王越來越不像他之前以爲的那個無能之人了。只看現在馮營病臥家中,蔣偉被大王冷落仍巴着大王不放,這還不能說明大王有多厲害嗎?
“若我也能被大王徵召就好了。”他大聲嘆道,一邊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姜姬。
姜姬就當沒聽到,她在姜元那裡不可能有話語權的。但現在所有人都以爲姜元多麼珍愛她,多麼看重她。這是假的,但她卻不得不繼續維持這個假象。
“不知龔二會做個什麼官?”她道。
龔獠見公主不搭理他有點失望,提起龔香,更氣憤了,“他做這種事……那是拿整個龔家來當墊腳石!從此之後,世上再無龔家!只有他龔香!”
龔香回來了。回城當日,被人攔在城門口。
來人看不出是哪裡人,他自報家門:“某肅州李放!敢問龔二郎!姜王屍骨何在!!”
朝午王是戲稱,姜斐下葬時無號,到如今也只能含糊的稱一聲姜王。
龔香風塵僕僕,神色疲憊,仍在馬上拱手道:“不知壯士問的是哪位姜王?”
那人怒指:“休要嘻笑!你可知你這樣做了之後,天不容你!地不容你!龔家容不下你!魯國容不下你!”
龔香平靜道:“壯士所言,某不懂。”他仰頭看天,“如果上天當真要降罰,某甘願領受!”他舉起雙臂,閉上雙目。
圍觀的樂城人也不由自主的擡頭看天,只見天如碧洗,萬里無雲。
底下有人小聲道:“姜王行逆,之前還下了十幾天的雨呢,據說都是先王流的淚。我看上天是不會降罰的。”
很快有人附和。
那人見龔香如此淡定,事不可爲,恨恨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捫心自問!良心可安!”
龔香當真捂住心口,道:“祖父皆是蓮花臺座上客,某不敢做那逆家之子。”
那人見此,只得鑽入人羣中跑了。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摘星宮。姜姬不明白龔香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龔獠笑道:“這其實是件趣事。”
龔香的祖父是個無能的人,一輩子都在求官,但當時的魯王看不上他,哪怕他自薦,找別人推薦,造各種流言聲勢,那一代的魯王都視而不見!
然後就是姜鮮之父當了魯王,當年蔣淑、馮營與龔香之父都正值青春年華,都被徵召了。龔香之父當了官之後,回家見老父長吁短嘆,就向先王舉薦其父,不知先王出於什麼考慮,把龔香的祖父給徵召了,做一個少祝,就是逢到新年、祭祀之時讓龔香的祖父出來唱一篇祭文,一年也就出來一兩回吧。
龔獠說到這裡眼淚都笑出來了:“他這輩子都想當官,哈哈哈哈哈!托兒子的福得償所願了!哈哈哈哈!”
然後,龔香的父親在先帝還在時,一夜睡下後就沒再起來,從此癱在牀上,雖然能說話,但屎尿不禁,從此沒再進過蓮花臺。祖父也很快去世了。僞王繼位後,下召給龔香的父親,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直接把衣冠、笏板給送到了龔家。龔家也沒推辭。只是雖然收下了,但龔香的父親說實話,一次都沒進過蓮花臺。他唯一服侍過的魯王,只有姜鮮之父,姜元之祖。
龔香這麼說,還真沒人能說他父祖服侍過僞王。他完全可以說,龔家從來就不認僞王。
龔香歸來,人人都猜大王會讓他做個什麼官。這次姜鮮的事,全仗龔香在背後支持大王。
龔香進了蓮花臺,姜元早早的就起身相迎,親熱道:“四海!數日不見,真叫寡人寢食不安!”
“大王,幸不辱命。”龔香跪下道。
姜元將其扶起,問:“姜斐屍骨現在何處?”
龔香道:“已另尋他處安葬。”他頓了一下,道:“因時間不夠,也只能在先王宮殿處起一處穴。”就是挖出來後隨便找個地方又埋了。
姜元嘆道,“畢竟也是姜家血脈,還是不能太怠慢他。”
龔香道:“大王仁厚。”他笑道,“還請大王放心,姜斐就葬在山陵一側。”
這是說,他沒把姜斐葬在山陵裡!而是葬在了外面!
姜元品味着,慢慢露出一個滿足的笑來。
他再看龔香,簡直就覺得這人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一舉一動,都那麼的合乎心意!
“來,四海隨我來!”姜元攜着龔香同榻而坐,這時憐奴帶着蔣龍送上茶點,龔香看到蔣龍,笑了一下。
蔣龍羞紅了臉,縮手縮腳跟在憐奴身後匆匆退下了。
龔香等蔣龍走後纔對姜元笑道:“大王,高妙!”
姜元搖頭,“是蔣偉送來的。這個人,竟然一點也不顧忌蔣珍!”
龔香笑道:“大王當喜!長久下去,蔣偉必定衆叛親離!”
姜元道:“你說蔣獠佔了蔣盛的樊城,可是真的?”
龔香道,“確實如此。蔣珍還將蔣盛抓了回來,現在就關在家中。想必蔣偉是想把樊城送給蔣淑一脈,本來該是蔣盛在樊城,蔣獠在樂城。如今他想把自己的兒子留在身邊了。”
姜元沉吟不語,龔香道:“蔣偉大概是打着讓蔣盛娶了大王之女,再生下有姜氏血脈之子的主意。”
“以四海看,我兒可能許嫁蔣氏一門?”姜元試探道。
龔香斬釘截鐵道:“不可!”他放下手中茶盞,起身退後兩步跪下,鄭重道:“大王!聽臣一言!公主萬萬不可嫁魯人!”
姜元眼中一亮,道:“以四海看,我兒該許何人?”
龔香仰首,“他國之王!”
龔香離開蓮花臺時已經是晚霞滿天。
他倚在馬上,由從人牽着馬,他東倒西歪的,從人一邊牽馬一邊還要扶他,急道:“公子!醒醒!回家再睡!”
龔香嗯了一聲,照舊閉着眼睛。
此時不遠處有人喚道:“龔二郎!”
龔香睜開眼睛,見是馮瑄在街邊,讓從人把馬牽過去,拱手道:“玉郎喚我何事?”
馮瑄搖搖手中提的兩甕酒,碧綠的甕,一看就知道是望君眉。
龔香看到這酒,笑道:“玉郎,此酒可是爲我拿來的?”
馮瑄笑道:“這酒可不能白喝。”
龔香笑問:“玉郎但有所請,某無不應承!”
“當真?”馮瑄故意道:“那大王許你何職?”
龔香竟然真的當街答道:“大王問我,可願爲太史!”
太史,掌冊命,記錄君王與臣下的對話和議論。
星夜滿天,馮瑄一臉沉思的走進家門,被久候的童兒一把拉住,“快些!爹爹在等你!”
馮營這裡可不止一個人,馮賓、馮甲、馮丙都在。馮瑄滿身酒氣的進來,坐下來時險些栽倒,童兒趕緊扶住他,馮丙喚道:“阿乳,取些牛乳來!要熱的!”
馮瑄被灌了兩碗熱牛乳,清醒一點了。
馮賓道:“你和龔二都說了什麼?怎麼這副面孔?”
馮瑄撐着頭說:“……他說,大王要他做太史。”
馮營道:“太史……龔家二郎擔此重任,有些太年輕了。”這個位子上的人還要擔負起勸誡大王的使命,龔香太年輕了。
馮賓道:“可見大王十分喜愛他。”以龔香的“功勞”,竟以太史相酬。
馮瑄道:“……他還說,大王授蔣彪爲樊城太守。”
馮丙驚道:“樊城?!太守?!”
那蔣盛怎麼辦?蔣偉竟然能願意?
馮瑄道:“……他還問我,是否願意同爲太史。”
馮營這下也坐不住了,“大王要再加一位太史?”
馮瑄點頭,“自然是他爲左,我爲右。”
這個官職簡直像天上掉餡餅,但他懷疑這正是龔香爲了引開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而故意爲之。只是就算知道,他也捨不得右太史之位。
馮營只想了一瞬,就點頭道:“答應下來!”
馮丙也道:“虎頭,你要多想想,不要輕易決定。”似乎都認爲他不會接受。
馮瑄仍在沉默。
馮賓問他:“你怎麼想?”
馮瑄慢慢點頭道:“……我想做這個太史。”只有靠近大王,才能影響大王,才能達成心中所願。
馮丙鬆了口氣,喜道:“這下,我就放心了。”不然宮裡只有他一個馮家人,那就只能做別人的應聲蟲了。有馮瑄在,兩人守望相助,才能在蓮花臺有所作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