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峰與年惜金二人決定不入大城,連夜趕路。所以年家隨從到樊城去買些乾糧,等他們回來後,買回的乾糧卻不及原定的一半。
“怎麼這麼少?”年惜金奇怪的問。
隨從搖頭:“不知因爲什麼,大半的糧店都不肯賣給外鄉人,要買就要掏高價。我這還是託了一個本地人去買的,價格也比以前高得多。”
除了糧食,他還買了油、鹽、柴,以及一些醬和乾貨。
他們這一路走來因爲帶的有錢,所以車上行李最多的是書,食物都是在就地的城鎮補充。
“這還不如下游買的那次多呢。”年惜金感嘆,轉頭對羊峰說:“江上剛開始設這個關卡,城中的商人就開始捂糧惜售,倒是可惜了城中百姓,要過一段苦日子了。”
他們都很清楚,城中專做糧鹽買賣的大商人不可能沒有存貨,他今天進的糧食,應該是補充庫存,庫中存糧少說還能再賣上一兩年的。
“商人都是如此。”羊峰道。羊家也做糧食生意,應該說羊城的商家大半都跟他羊家有關,這些手段他也是見慣的。
“只是損些錢財,倒不至於真到了閉城吃人肉的地步。”他道。
年惜金嘆氣,“賢弟不知,家中像你我這般富有的人沒那麼多。”他轉頭看向樊城,“這座大城,八成的百姓只怕都吃不起這漲價的糧食。”
羊峰道:“如此這般才能給人施恩的機會。這樊城少了蔣家,姜大將軍又進不來,剩下的人中總要有一個冒出頭的。只看是誰漁翁得利了。”
到時冒出來個一兩家以便宜的價錢賣糧,“救”了全城百姓性命,必能一舉奪得人心。
兩人閒話幾句,年惜金上了車,繼續往樂城去。
“顧家來人了。”樂城龔家,龔獠正在自彈自樂,旁邊的人趕得乾乾淨淨,不料阿黑叔大步進來,兜頭就是一句,“送上許多禮物,大夫,要不要見他們?”
樊城顧家是從蔣彪沒了之後,隱隱冒頭的一家。當蔣家全家都完蛋後,這家的野心也慢慢露出來了。
這不是顧家第一次給龔獠送禮。
樂聲一斷,情緒也沒了。龔獠頗有些遺憾,拿旁邊的手巾擦擦手,道:“不見。”
阿黑道:“這次不見,以後還是要見的,不如請進來陪着談兩句再送走,對你在外面的名聲也好聽點。”
龔獠搖頭,“罷了,他們多罵我兩句更好。我的名聲要是比大王和公主更好,只怕麻煩就大了。”
公主對各城太守不能叫到宮裡一口氣全砍了,只能徐緩圖之。可對他這麼做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他還發現與其對白清園下功夫,倒不如讓自己在外面的名聲壞一點,只要壞一點,比公主壞就行了,這樣公主也不會再忌憚他,多好。
阿黑聽懂了,點點頭,“那我讓人在外面罵罵你吧?怎麼罵比較好?”
龔獠跟阿黑叔商量半天,覺得公主的做法是最好的。公主有兩項污名,一個是好色,一個是貪財,都是會引人詬病又不是大毛病的。
他是官,貪財不行,那就好色吧。
無奈現在沒有美人讓他去好,早年蔣家蔣嬌、蔣茉娘都是出名的美人,現在樂城的美女像是死絕了,全都不知道藏在哪裡,一個都沒有。
阿黑道:“好男色吧。”現在樂城比較出名的是男色,一個蟠郎,一個白清園,都已經名聲在外,到樂城的人可以沒聽過大王的名字(大王諱什麼來着?),但絕不會不知道蟠郎與白清園!
“……”龔獠眼睛一亮,“好!這個好!”
不走尋常路!一定更出奇至勝!
於是,龔獠好男色的名聲很快流傳出去了。
竟然無人懷疑。
姜姬聽說後,心情有些糟。
蟠兒沒有說話,因爲他得到了另一個更糟的消息:最近奴隸商人開始收買各色清秀男童了。
這也是上有所好,下必盛焉的惡果。倒不全是爲了送給她,而是現在戲玩清秀男兒成了一件流行的事,無論男女,出行或宴客時身邊有一二俊美少年都是很漲面子的。
她聽說已經有世家少女喜歡在身邊放一二小童了。
她已經打算儘快處理掉白清園了,蟠兒已經洗白,他留下也沒用處了。雖然還想知道蔣勝想做什麼,但沒了白清園以後,蔣勝沒有後招,說不定更容易露出馬腳。
但白清園現在離開,只怕不等他回到家就會淪爲他人的禁孌。人人都想知道,曾令公主心折的男子到底是什麼模樣?什麼滋味?
白家可護不住他。
在她還沒有想到辦法之前,龔獠又來了這一手。
一個公主還不夠,再來一個權傾樂城的龔大夫,這個男童的“銷量”要更好了。
“……讓人去街上說,龔大夫父子一脈相承,不喜清秀少年,只喜健壯男兒。”她道。
“……”蟠兒有點猶豫,“行嗎?會有人信嗎?”
“道大夫肥壯,膚似羊脂,臥似堆雲,御女心力不足,男兒臂健有力者,方是心頭好。”她記得聽龔獠說過他爹給了他一個管着他的黑叔,是山中獵戶,有一雙猿臂,力氣極大。
“傳幾個香豔故事,不可太詳細,只稍稍點透,讓人再三回味方解其意爲佳。”她輕聲道。
在現代見多了謠言大戰,最讓人相信的就是說得最少的,能證實的部分全是真的最好。
蟠兒心領神會的去了。
一天不到,街上的流言發生了驚天逆轉!
“我好壯男?!”龔獠本來敞懷赤足在屋裡吃飯吃得正香,就聽到下人在門邊小聲學話,看他進都不敢進來的樣子,龔獠氣急反笑:“你又不壯!怕我做甚?”跟着反應過來,“黑叔呢?!”
下人小心翼翼的說:“黑叔聽說後……就帶着行李和乾糧跑了,說回合陵了……”
主要是流言似乎……好像……彷彿……說的跟真的一樣。
等龔獠聽人把街的流言複述一遍後,覺得也不能怪黑叔聽了就跑。
他命人去追阿黑,帶上錢、乾糧和行李,還有給他爹的信。
“追上黑叔之後,一定要把他勸好,就算不想回我這裡,也一定要回我爹那兒。千萬別一氣之下就跑回山裡去了。”龔獠千萬叮嚀後,才讓隨從帶着信走了。
流言雖然來的蹊蹺,但效果卻是一等一的好,比他喜歡少年的流言效果更好,過了幾日,已經有自認力大無窮的人上門“自薦”了。
龔獠笑了一笑,命人仔細鑑別自薦的人,有好用的就留下來好了。
他進了宮,就聽公主說起顧家也給她送禮了,更多的金銀,加俊美少年十二個,來的第一天就替公主跳了折腰舞。
“大夫,他家送了你什麼?”公主像在交流什麼一樣問他。
他也就繪聲繪色學了一遍,什麼奇石,寶玉,隱士死前著書等等。
公主聽着就沒了興趣,“怎麼淨是這些東西?”
龔獠笑道:“我今天來之前聽說顧家又給我送了三個壯漢。”說完,他就看公主神色,見公主露出笑來,不由得大嘆:“公主,何故作弄我!”
姜姬“承認”得很快,等她說完原因,龔獠的神色就變了:“公主如此悲天憫民,是我狹隘了。”
“雖然不至於因此禁絕了奴隸商人,但好歹他們也少了一個理由去做這種事。”有利益、有需求才有市場。不客氣的說,大半的奴隸商人做的都是王公世家的生意,普通小百姓頂天能買上幾個奴隸就恨不能用一輩子,把奴隸當消耗品去消耗的,只有錢多的沒處花的人。
龔獠道:“樊城的糧價已經漲上來了,樂城的糧價也漲了。”
姜武在漣水設卡的事是經他的手去辦的,他自然知道公主此舉是衝着誰。但爲什麼以前的大王沒這麼對樊城?以前的樊城太守也不至於個個都跟大王一條心啊。
那當然是因爲樊城與樂城太近了,兩城互爲脣齒。
“那就在樂城和樊城之間也設一道卡。”她道。
龔獠一聽之下,就想勸阻,“公主,這樣做,太明顯了……”好像大王已經信不過樊城一樣。樊城裡還有七萬兵不知去向,連在誰的手中都不知道,萬一其中有亡命之人呢?
“就這樣做。”她說。
龔獠不想冒險,他從一開始就覺得公主想把整個魯國的大城小城都給拖到一個局中來太冒險、太激進、太不穩妥。
當然,對他來說,他並不需要把其他各城都收到自己掌心——他怕自己撐死。
從田家助朝午王開始,他們這些世家最大的野心也就是蓮花臺與樂城,能在這個小城裡稱王稱霸就行了。
可能這就是他與公主姜幽的不同之處。他佩服姜幽的野心,但更畏懼她的野心會帶來的改變。因爲那可能是進步,也可能是毀滅。
爲了不召至毀滅的結局,他寧可不要進步。
他見勸不動姜姬,乾脆託辭逃了。之後有幾天都避而不見,等他再跑到蓮花臺來時是聽說姜大將軍已經在樂城與樊城的官道上設了三個關卡了!!
“公主!爲何如此莽撞!”龔獠痛心疾首,還有些不被尊重的不快。他到底已經是大夫了,有自己的尊嚴,他以爲他和公主之間是有默契的,他們都在互相尊重彼此。不然他一個八姓後人,何必對公主步步相讓?句句聽從?
除了公主能給他如今的地位之外,更因爲這個地位不是虛名。
公主是真的給了他權力的,他這個大夫可以號令百官,除了看不到奏表,摸不到稅賦,不能對國事發表意見之外,他確實是百官與蓮花臺溝通的橋樑。
但公主這回做的就像是在告訴他,他的權力在她面前只是夢幻泡影。
就算公主是蓮花臺的無冕之王,她也不能如此忽視他!
他離不開公主,公主也離不開他。
他很確定一件事:目前,公主並沒有一個更好的人選來代替他。而他也會確保這件事不會發生。
她扶持姜奔與藍家,他就讓藍家成跳樑小醜,惡名遠播。
她想讓大王聚攏天下賢才,他就令這些賢才自殺自滅。
他並不想冒犯公主,但也不容許自己成爲公主用過即丟的人。
“大夫息怒。”公主笑意盈盈,倚在他身邊再三致歉,卻不提讓姜武回來的事。
“罷了,罷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多說什麼,只是公主,以後行事,千萬三思。”只要一想就知道只怕這是姜大將軍在離開前就商量好的,只要在漣水設卡後,第二步就是在樊城與樂城之間設卡。所以,其實公主那天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通知”他一聲。
不然短短几天,關卡怎麼就設起來了?要知道設卡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想通這個,龔獠暗自心驚。他自認不是見識短淺之人,卻次次都看不透公主的佈局。如果不是公主當真智絕天下,就是公主……另有謀士。
此人是何人?
又藏在何處?
金潞宮裡,龔香在殿中緩緩踱步。自從龔獠常常到蓮花臺來之後,他就不能在白天出殿了,坐久了起來,只好在殿裡散步。
“阿悟,你看突豚什麼時候才能想到來這裡查探一二?”他問身後的阿悟。
“你要跟他相認嗎?”阿悟反問他。
相認?
龔香想了想,笑着問他:“你說相認後,突豚是想殺我,還是想救我?”
阿悟說:“他會跟你聯合,先制住公主,等公主無用後再殺你。”
龔香笑了,深深的長嘆一聲:“你看,這世間可容我之人,僅剩公主了……”公主早就料到,所以纔不擔心把合陵龔家的人招來後,他們會聯合起來幹掉她。就算他沒有受刑,龔屌、龔獠父子難道就會甘於人下,繼續聽他的號令嗎?
樂城龔家與合陵龔家,早就不能相容了。
正因爲這世上只有一個八姓龔氏,所以也只容得下一支龔姓而已。
羊峰與年惜金繞了許多路,花費數倍時間,終於快到樂城了。但他們卻驚訝的發現從樂城到樊城的一路上多了好幾道關卡。
年惜金慎重道:“看來,樊城果然有異!”
“大王枕戈待旦,可見一般!”羊峰也做如是想。
二人因爲不是樂城人,在途中受到許多盤問。因爲快到樂城了,年惜金與羊峰商量之後,兩人就自報家門。
一聽是六百石,對他二人的盤問就少了。
二人趁機打探,將士們也不隱瞞,道:“樊城藏兵十萬,歷來都在太守手中。自蔣彪失蹤後,這十萬兵就不翼而飛了。我們將軍特意去查看,只見三萬人,餘下七萬不知所蹤,樊城人說是已經遣散了。”
年惜金立刻發現問題:“若是七萬人真的遣散了,各城應該早有消息!”
這不是七萬流民,是七萬名士兵!正兵歸鄉,哪裡是如此悄無聲息的?
“對啊,我們大將軍自然也看出有異,知道他們在說謊,可樊城上下如鐵桶一般,我們大將軍也無法可施,又不能打!”那個小將還有些不忿,道:“大將軍稟告大王后,大王只得命人設卡,以防萬一。”
萬萬沒料到樊城對大王竟有二心……
二人憂心忡忡的離開了。羊峰在車裡說:“樊城就在樂城左近,中間既無天險,也無重鎮,一旦發難……”
“大王危矣!”年惜金重重的捶了下腿。
樂城已經是流言紛紛。
姜良來到姜姬面前,笑道:“公主,已經有半數人向大王表了忠心,願與大王共敵樊城!”
自從設卡以後,樂城人心惶惶。普通百姓自然擔心樊城真有不軌之心會打過來,世家中則開始站隊了。沒有任何意外,他們都站姜旦。
大王,是大義所在。
何況樊城羣龍無首,勝負難料。
不說還沒有打過來,就是真打過來了,他們的忠心有沒有到替姜旦擋刀子的地步還是未知,說不定到時往地上一跪,求大王招降(投降)的也不失爲一條妙計。
但至少現在、此刻,衆人會向姜旦涌來,會支持他,會摒棄“前嫌”。
龔獠此時才知公主此計不在樊城,在他。
她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是他在背後搞鬼。
但她不在意。
或許……不值得她在意。
她破了他設下的重重障礙,把大王送到了樂城人的手中。
“危難之時顯忠心……”龔獠閉上眼。
大王得到民心了。經此一役,不論結果如何,大王身邊註定會聚集起無數有志有識之士,這些人註定會爲公主所用。
他不是輸了一招,是輸了半局,乃至輸了整盤棋。
隨從來報:“顧家求見。”
“讓他們滾!”龔獠怒喝道。
龔家門外一輛毫不起眼的車上正是顧家子弟,他們聽到龔大夫不肯見他們之後,更加驚慌失措。現在街上的流言聽得他們害怕!
真的嗎?顧家真有不臣之心?
但不管是真是假,在天下人的嘴裡,樊城已經“叛逆”了。
“我們怎麼辦?怎麼辦?”顧氏子弟連聲問從人。
“逃吧……我們別回去了……”從人臉色煞白的說。
“逃?”顧氏子弟顯然不願意。
從人問:“難道……真要反?”他眼珠亂轉,盯着主人驚疑不定。
“不不不!”顧氏子弟連忙搖頭,“顧氏不會反!這是謠言!是污衊!”
他堅持要回樊城問個究竟,他也擔心顧家還不知道這件事,顧家被人蒙在了鼓裡,是別人意圖不軌,陷害顧家。
悄悄離開樂城後,他們趕回樊城。一夜停車歇息後,早上起來,顧氏子弟發現車和從人都不見了,身邊只有一個包袱。
他知道從人害怕顧氏真有反心,逃了。他沒辦法埋怨,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顧家是不是真的手握七萬兵馬準備造反。
他不信。
但街上的人言之鑿鑿。
……由不得他不信。
他靠兩條腿艱辛的回到了樊城,卻驚訝的發現樊城城門前都是人。都是拖家帶口,舉家搬遷的人,他們車馬碌碌,驚慌的往外逃。
他們大多搬到了就近的漣水,也有人擔心漣水也不安全,坐船順流而下,有的去了肅州,有的去了通州。
樊城,已經半空。
難道,樊城真有人有反心嗎?!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