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燕讓她快逃。
阿默躲在人羣中瑟瑟發抖。天已經亮了,豔陽高照,灰白色的灰燼順着風飄過來,在晴空之下,照明宮仍在燃燒着,明亮的火焰時不時的隨着吹來的春風躥高一截,炙熱的風送來的是冬天在屋裡取暖時燒炭的香味。
到了早上,摘星樓的臺階前已經又聚集了更多的人,他們身上大多帶着各種傷痕,像一隻只夜鳥,在白天時蜷縮在安全的地方慢慢的休息。
公主一直在二樓沒有下來,聽人說,公主在樓上爲他們哭泣。
他們都分到了熱水和餅。公主還讓他們用加過鹽的水清洗有污漬的傷口,那樣非常疼,但公主說這樣傷口就不會變大了,一個小童說他的家鄉就發生過山火,燒死了無數個村子,就是活下來的人,他們的傷口會一天天變大,最後活活疼死。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聽了公主的話,用鹽水澆在傷口上,把傷口中的髒東西沖掉。
“用乾淨的布裹傷口,重複使用的布必須清洗煮沸晾乾後再用。”姜姬吩咐下去,她倒也不擔心這些人不照做,只要他們不想離開這裡,就一定會照她的話做的。
問題是……沒有藥。
她現在做的也只能是防止感染。
“火還在燒嗎?”她站在窗前還能看到燒成廢墟的照明宮。
“金潞宮裡有人說那是天火。”姜良小聲說,其他哥哥們都在下面幹活,就連姜智的膽子也比他大,姜禮說不能沒人陪着公主,他就只好過來了。他本來一直低着頭,生怕公主看到他的臉也不喜歡他了,結果公主看到他時,連眼神都沒變就移開了,他一邊鬆了口氣,一邊又有些失落。
他想讓公主喜歡他,就努力把消息告訴公主。
“天火……”
“他們說,這是上天在懲罰玉腕夫人,所以這火不能救。”
——圓得到是挺快,只是不知別人信不信。
姜良聽到公主輕輕笑了一聲。
“攔住他!!”馮營站在廊下喊。
馮甲和馮賓兩個人都抱不住馮丙,兄弟三人打得頭腦血流。周圍的下人早就跑光了,就連馮營的童兒都嚇得瑟瑟發抖,跑去喊來了馮瑄。
馮瑄趕來時,恰好聽到馮丙對着馮營叫罵:“你這冷血無心的畜生!!連自己的女兒都下得了手!你沒有人心!真該讓世人都來看看啊!!這就是風光霽月的馮營!馮北靖!!”
馮瑄趕緊剎住腳,往後退到暗處。
馮營,字北靖。但這個字沒有人敢提起。
馮甲和馮賓都嚇了一跳,馮營的臉陣紅陣白。
“羽公子!大王!你睜開眼睛看看啊!!這就是你的北靖公子!!你的北靖!哈哈哈哈哈!!”馮丙對着天空大聲嘶吼。
馮營搖晃了下,馮瑄看到不好,立刻跑過去,但還是沒接住摔倒的馮營。馮營一頭栽到廊下,耳際鮮血直流。
“阿背!”馮甲立刻跑過去,馮瑄已經把馮營抱進了屋。
馮賓跺腳道:“你提大王幹什麼!!!”也跑了進去,只是進去前還不忘喊人,“攔住他!”
馮丙正準備跑,被跑來的其他下人抓了個正着。
馮營躺在牀上,牙關緊咬,腮上筋肉直跳,兩隻拳頭緊握到關節發白。
“阿背!放鬆!放輕鬆!”馮甲不停的按摩他的肩膀、手臂,馮瑄在給馮營揉腳,馮賓進來忙問:“抽筋了嗎?”馮瑄點頭,他過來一摸,馮營兩隻腿都繃直繃緊,肌肉僵硬。“唉!”他重重嘆了一聲,和馮瑄一人一隻腳抱着揉。童兒端着熱水跑進來,“熱水來了!”
這是馮營不能被人提起的一道瘡疤。
先王少年自號靖羽,親近的人稱他爲羽公子。當時蔣淑、馮營都是先王身邊親信的人。蔣淑陪着先王遊歷各國,馮營則在國內與各家交好,他本就性情高傲,爲了替先王籠絡住這些人,不得不養成了一副溫吞的脾氣。
先王歸國後繼位,蔣淑官拜司徒,馮營卻只是一個內史。內史的職責是隨王伴駕,哪怕夜裡也不能離開。
先王知道這樣委屈了馮營,但他一走七八年,剛回來就繼位,跟國中的人不熟,只能靠馮營替他講解捉刀。
馮營也曾雄心百丈,年少時最大的心願就是橫刀立馬,爲魯國開疆拓土!但先王道他是鋼鐵雄軀,柔媚心腸,就替他起字北靖,說日後等魯國安泰了,就放他出去一展抱負。
但少年時的夢想在漫長的時間裡一步步的消磨乾淨了。不知何時起,馮營與先王漸行漸遠,也是從那時起,他和蔣淑開始相看兩厭。馮家開始固守。等先王驟然駕崩,國朝陡變,馮營才發現他已經只會一種做事的方法了。
“北靖”一字,再也不讓人提起。
就像蔣淑也早就不是既香又清的香蓮了。
等馮營終於放鬆下來,他們才鬆了口氣。
馮甲看到馮營咬破了自己的舌頭,拿手帕給他慢慢擦着,對馮瑄說,“阿丙太沖動,你進宮去看一看。”
馮瑄點頭,“我正打算進去。”
馮賓道,“叫上龔二郎。你們同爲太史,昨夜宮中發生鉅變,怎麼着,你們也該進去看看。”他擔心馮瑄一個人進宮又會淪爲衆矢之的。
馮瑄走到廊下,打算再安撫一下馮丙,卻見馮丙不見了,他的從人阿乳被人縛在原地。
阿乳看到他來,磕頭道:“請公子責罰小人吧。”
馮瑄問其他人,“四叔呢?”
其他下人不敢答,阿乳搶先道:“小人放了主人,自縛於此,願替主人領罰。”
馮瑄嘆氣,親手解下阿乳身上的麻繩,道:“乳叔,四叔太沖動了,他這樣進宮,會落入大王的陷阱中的。”
阿乳點頭又搖頭,“我知道,阿丙現在進去不好。可阿予送回來時,頭髮上還掛着水草,就那麼潦草的放在棺材裡。阿丙現在夜夢還會驚醒痛哭,一遍遍對我說‘阿乳,他們連件衣服都不給她換啊!’。”他擡頭看着馮瑄,“他一定要去。我不想他後半輩子的夢裡再多一個半子。”
馮瑄只得讓從人去請龔香,自己先去追馮丙。結果與龔香在宮門前匯合,龔香看到他就是匆匆一拱手,兩人齊步向金潞宮去。
“我看到你家的人剛進來。”龔香說,“不過他沒去金潞宮。”
馮瑄站住腳,猶豫了一下,轉身往照明宮去。
龔香早猜到了,也停下,嘆氣:“玉郎!”
馮瑄遠遠的對他施了一揖,繼續往照明宮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