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炎炎,中原諸路皆入汛季,動驟暴雨傾盆、河水暴漲。
河淮、河東、河北等地的溪河,在過去兩三年的戰事裡,河堤要麼受到人爲破壞,要麼無人看護、修繕而殘缺鬆動。
入夏後隨着溪河水位不斷高漲,諸路溪河頻頻決口,洪水沖決而出,在低山丘嶺及平原之間肆意流淌,許多商埠通衢之地都變成水澤。
這在相當程度上,也降低敵軍往平陸、鞏縣、鳳台、泗州及渭南等地戰場調集糧秣人馬的速度。
雖然這幾處戰場,敵軍還未撤圍而去,但也暫緩下攻勢,將重心放到修繕、鞏固營寨等事上。
這叫雙方都獲得難得的喘息期。
建繼帝藉着難得的機會,於六月下旬,召徐懷、鄭懷忠、高峻陽、顧繼遷、劉衍、楊麟及淮王趙觀諸路兵馬主將(帥),入朝商決南遷之事。
這次也是建繼帝在襄陽即位繼統之後,第一次正式召皇太弟、淮王趙觀前往襄陽兄弟相聚。
在諸路將帥抵達襄陽的第一天,建繼帝就在宮中舉行盛大筵席。
對淮王的迎接規格也是最高的。
除了宰相周鶴、武威郡王趙翼率領文武百官出襄陽城到南需碼頭迎接外,除了在襄陽城裡爲淮王趙觀建造專門的宮室外,建繼帝還特許淮王趙觀所有的隨行侍衛甲卒,大約有兩千人馬進駐襄陽城中新修的淮王府。
其他諸路將帥,包括冊封國公的鄭懷忠、高峻陽等人,侍衛兵馬都要留在北岸的樊城,只允許攜帶十數、數十人不等的扈從進入襄陽。
襄陽皇宮僅僅是在原經略安撫司衙的基礎上改建,崇文殿乃是原經略安撫司的衙廳正堂,規制比正而八經的汴梁崇文殿要小得多。
大殿之中僅容納得下三十餘席,徐懷這些年戰績彪炳,文武分席,他作爲武臣,位在胡楷、鄭懷忠、高峻陽、顧繼遷、文橫嶽、楊麟等人之後,而在劉衍、張辛、鄧珪等人之前。
而文臣宗室之席,宰相周鶴居首,武威郡王趙翼及諸參政高純年、顧蕃、吳文澈、許蔚等人次之,之後則是朱沆、錢尚端、晉莊成等人。
建繼帝特意拉着淮王居中並坐大殿之上;纓雲公主今日也身穿朝服,正襟危坐於建繼帝側後,只是美麗的臉還難脫稚氣。
其他將吏不管平時身份地位多顯赫,這時候都只能在廊下、院中擺席入座。
傳統的朝宴,飲酒吃食以及唱賀都有一定的規儀,朝宴雖然冗長,卻很容易熬過去。
現在一切從簡,省去這些繁瑣的規儀,但衆人在大殿下里照規矩不能敞開肚皮大吃大喝,也不能跟左右相熟之人交頭接耳,朝宴就顯得有些冗長、無聊了。
徐懷此次來襄陽早已確認有些事非他能改變,楚山也只能基於殘酷的現實,退而求其次,去謀求更爲現實、務實的謀存之道。
不過,想到鄭家撤出河洛,會錯過最好進入相持局勢的良機,徐懷心裡也是說不出的不痛快。
從走進大殿坐到案席之後,徐懷對鄭懷忠、鄭聰父子便沒有好臉色相對,甚至從頭到尾側着身子,不想去看鄭懷忠、鄭聰父子二人一眼;趙範這次也隨行到襄陽來了,但只有資格在殿外入席。
各家在襄陽都有耳目,徐懷也無需裝小白兔、裝作一副不懂這些天鄭家在襄陽針對楚山推波助瀾的樣子。
殿上其他人也各懷心思。
朝宴在沉悶中拖延了一個時辰,最後還是建繼帝下令撤去酒宴;殿外廊下、院中飲宴的將吏,除了趙範、葛伯奕等少數人召進來參與議事,其他人都先行退去。
在這一刻,殿下沉悶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都知道這就要進入正題了,衆人都往徐懷、鄭懷忠二人看去。
是否南遷,影響最嚴重的還是據守河洛防線的將卒士氣。
然而,這事自始至終是鄭家抵擋不住有如絞肉磨盤一般的平陸守禦戰,有心南撤,是鄭家在幕後推波助瀾,實際上也就沒有再避而不談的必要了。
纓雲公主猶坐於建繼帝身後,並沒有離開,衆人也是見怪不怪。
汴梁之禍對宗室的打擊太過慘烈,皇族宗室子弟幾乎被一網打盡。
如今大越在建繼之外,尚存的宗室就只有那麼幾人。
纓雲雖是女兒身,但建繼帝身邊再無其他子女,甚至內侍省也就區區百餘宮宦侍女,建繼帝有時候讓年滿纓雲公主學着署理一些簡單的政務,誰又能硬着頭皮站出來指責建繼帝的不是?
前朝以降的風氣還是要比後世開化得多,對女子的束縛還遠沒有後世那麼嚴重。
當然,淮王趙觀並不會對自家侄女纓雲得以參與朝政,就有多深的猜忌。
他皇太弟這個位子能不能坐穩,說到底還是他與建繼帝兄弟間的戒備能否消除。
倘若不能消除,他在壽春始終不得心安,並不會因爲纓雲而改變什麼;但他能與建繼帝消除芥蒂、戒備,兄弟融洽,他的地位還不至於擔心會被纓雲動搖。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甚至還直接影響到淮王府對南遷的態度。
淮王府在襄陽的耳目,就早就捕捉到鄭家幾乎不加掩飾攪動的暗流。
周鶴等人主張南遷,最爲核心的理由就是擔心淮王府守淮不力,令江淮皆危,南遷目的地也是初定廬州東南的建鄴。
倘若淮王與建繼帝兄弟融洽,淮王府衆人自然希望南遷之事能成。
建繼帝南遷之後,除了數萬精銳也將從襄陽南移到建鄴附近,作爲淮南後盾,還能隨時增援淮南作戰外,更爲重要的還是將加強對江淮等地的統治,更充分的籌措、調集江淮等地的人馬、錢糧,以及據長江大規模的編練水軍,從根本上使江淮防禦體系變得更爲嚴密。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倘若他們兄弟二人彼此深深戒備,都畏懼禍起蕭牆,那建繼帝統領文武羣臣及數萬精銳禁卒南遷,就是對淮南最大的鉗制。
然而擺在淮王府眼前的殘酷現實,赤扈人確實在徐州、潁州大造舟船、編訓水軍,在下一個冬季來臨之後,隨時都會有數萬、乃至十數萬虜兵渡過淮河南下。
葛伯奕、汪伯潛、嚴時雍等人都預料到,他們即便能再次擊退虜兵,但不能拒敵於淮水之北,淮南也必然會因爲殘酷的戰事變得殘破,後期甚至養七八萬兵馬都難。
因此淮王府衆人都主張淮王趙觀借這次機會前來襄陽參加朝議,以此表明沒有自立之意;就算不能改善與建繼帝及襄陽將臣的關係,也至少親眼看一看襄陽君臣對淮南的態度。
雖說建繼帝之母早逝,淮王之母得以入主仁明殿之後,對建繼帝及前太子多加打壓,汴梁失陷之後,淮王在魏州也有爭立之心,但仁明殿對建繼帝並沒有明目張膽的迫害,而淮王最終還是選擇擁立建繼帝。
就算不相信建繼帝的人品,淮王府衆人也不覺得大敵壓境、山河殘破之際,建繼帝會迫害淮王。
而襄陽衆人看到淮王趙觀這次親自帶着葛伯奕等人來襄陽參加朝議,也不難揣測他們對南遷之事並沒有多強烈的反對心思。
因此衆人關注的焦點,也就落到徐懷、鄭懷忠兩人的身上。
“近日來,襄陽城裡就南遷之事,議論紛擾不堪,我特意將諸將帥召來,也是想着早做決斷,”建繼帝沉聲將這個沉重的話題親自揭開來,略陰沉的眼神,掃過殿中衆人,問道,“諸位奏表我也都讀過,此時還有什麼不一樣,或有別以往的想法吧?”
“國之大政,陛下與諸相決之,此乃祖宗之制,我等外臣聽詔令行事,豈能妄議朝堂是非?”鄭懷忠朗聲說道。
在大越立朝以來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的大局下,戰略性的國政大略皆由天下與士臣議決,武臣妄議朝政,是要遭御史諫院彈劾的。
這一傳統還深深的烙印在傳統武臣的心裡,鄭懷忠這話一出,楊麟、劉衍、顧繼遷、高峻陽等人即便心裡不樂意,卻都習慣性的閉上嘴。
“照鄭公這麼說,徐懷就南遷之事,向陛下先連獻三道奏章,就顯得居心叵測嘍?”徐懷眼神銳利的盯住鄭懷忠,針鋒相對的問道。
“我傳詔給諸卿問策,你們闡述所想,乃爲國朝集思廣益,非爲妄議,但鄭公也是老成持重之言,”建繼帝見徐懷對鄭懷忠寸步不讓,只能他出來當和事佬,說道,“你有什麼想法,盡請說來,也不用對鄭公之言多想什麼。”
“多謝陛下體諒老臣苦心。”鄭懷忠看也不看徐懷,朝建繼帝行禮感謝……